第7章 我的瓦尔海姆(2)
想到这些,我感到十分恼火,因此,当我们傍晚时分回到牧师的院子里,坐在桌旁喝牛奶,谈论人世间的欢乐与痛苦时,我便忍不住接过话茬,真心实意地对心情不佳的问题发表了一通议论。
“我们人啊,”我开始说,“常常抱怨好日子太少,坏日子却这么多,我觉得,这种抱怨多半是没有道理的。倘若我们豁达大度,尽情享受上帝每天赐给我们的幸福,那么,即使遭到什么不幸,我们也会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
“可是我们根本无力驾驭自己的情绪呀,”牧师夫人说,“这与我们的身体状况有很大关系!一个人要是身体不舒服,他就会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我同意她的说法。“那么我们就把心情不佳看做是一种病吧,”我接着说,“而首先需要问的是,有没有办法可以医治这种病呢?”
“这话说得对,”夏绿蒂说,“至少我相信,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我们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我要是受到嘲弄,正当气头时,那我就一跃而起,到花园里去唱几支乡村舞曲,来回走一走,烦恼就烟消云散了。”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说,“心情不佳同懒惰完全一样,它本来就是懒惰的一种形式。我们的天性中就有此种倾向,可是,只要我们一旦有了振奋精神的力量,工作起来就会得心应手,并会在工作中得到真正的快乐。”
弗丽德莉克凝神专注地听着,但那位年轻人却不同意我的观点,他反驳道:“我们并不能主宰自己,尤其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们这里谈的是关于尴尬的感情问题,”我说,“这种感情是人人都想摆脱的,要是不试一试,谁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当然,一个人要是病了,就会到处求医,为了恢复健康,最严的戒忌,最苦的药他也不会拒绝的。”
我注意到,那位诚实的老人也在费劲地听着,以便参与到我们的讨论中来。于是我便提高嗓门,把话题转向他。“牧师布道时谴责各种罪恶,”我说,“但是我还从未听到过有谁会从布道席上对恶劣的情绪加以谴责的。”
“这事该由城里的牧师来做,”他说,“农民很少有坏脾气,偶尔讲一讲倒也无妨,至少对我的夫人以及法官先生是个教育。”
听了他的话,我们全都哈哈大笑,他也会心地笑了,直到他笑得咳嗽起来,我们的讨论才暂时中断。随后,这位年轻人又开口了:“您说心情不佳是一种罪恶,我觉得这种说法未免有些过分了。”
“绝不过分,”我回答,“恶劣情绪既害自己,又害亲人,所以应该称它为罪恶。我们不能使彼此幸福,难道这还不够,还非得互相抢夺各自心里边所得到的那点快乐不成?请您告诉我,有没有这样的人,他情绪恶劣,却能将它藏于心中独自承受,而不破坏周围的快乐气氛?或者这样说吧,所谓心情不佳正是由于我们自己不如他人而内心感到沮丧,以及对我们自己感到不满的表现,而这种不满又总是同愚蠢的虚荣、已煽动起来的妒忌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看到幸福的人,却偏偏要让他们不幸,这是最让人不能忍受的。”
夏绿蒂见我说话时激动的神情,便向我微微一笑,弗丽德莉克眼里滚着泪水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有的人控制着别人的心,”我说,“于是他便利用这个权力去掠夺别人心里自动萌发的单纯的快乐,这种人真是可恨!世上任何馈赠和美意都无法补偿我们自身片刻的欢乐,那被我们的暴君因妒忌心所破坏的片刻的欢乐。”
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万千思绪和无限感慨,记忆中的许多往事纷纷涌入我的灵魂,我眼里不禁流出了泪水。
我大声说道:“但愿我们天天对自己说:你能为朋友所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让他们获得快乐,增加他们的幸福,并同他们一起分享。倘若他们的灵魂为一种胆怯的激情所折磨,为苦闷所纷扰,你能给予他们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慰藉吗?
“倘若你曾葬送了一位姑娘的青春年华,而她后来得了一种最可怕的致命疾病,奄奄一息地躺着,眼望天空,不省人事,惨白的额头上冒着虚汗,而这时你像个被诅咒的人站在她的床前,心里感到即使你竭尽所能,也已无济于事,恐惧撕裂着你的心肺,只要能给这位将命赴黄泉的姑娘注入一滴力量,一星勇气,即使付出一切,你也在所不惜。”
说着,我自己曾经历过的一个类似情景猛然闯入我的记忆。我掏出手帕来掩住眼睛,离开了他们,直到听到夏绿蒂喊我走时才清醒过来。路上她责备我对什么事情都那么投入,这样会毁了自己的!她要我爱惜自己!啊,天使!为了你,我必须活着!
7月6日
她一直在照看着她垂危的女友,她始终是个殷勤、可爱的姑娘,精心服侍女友,始终如一。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就会缓解一切痛苦,使那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昨晚她同玛丽安娜和小玛尔欣出去散步,我知道后就追了出去,于是我们便一起漫步。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我们才返身回城。到了那口水井边,那水对我来说十分珍贵,如今更是千万倍珍贵的水井边,夏绿蒂就在井台上坐下,我们则站在她面前。我环视四周,啊,那时我的心是如此孤单,当初的情景此刻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亲爱的水井,”我说,“打那以后我再没来过这里,享受你的清凉,往往匆匆而过,有时竟来不及看你一眼。”我朝下望去,看见玛尔欣正端着一杯水小心谨慎地走上来。
我望着夏绿蒂,感受着我对她所怀有的全部情愫。
这时,玛尔欣端着杯子过来了。玛丽安娜想要接下她的杯子。“不用!”小姑娘嚷道,声音甜美极了,“不用,夏绿蒂姐姐,该你先喝!”
她流露出的真情和美意令我欣喜若狂,以至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就从地上抱起小姑娘,热烈地吻她,弄得她立即叫喊起来,并且放声大哭。
“你太唐突了。”夏绿蒂说。
我呆在一边,不知所措。
“来,玛尔欣,”夏绿蒂一边说,一边拉着妹妹的手,领着她走下台阶,“快用干净的泉水洗一洗,快,不要紧的。”
我站在那里,看着小姑娘手捧泉水一个劲儿地往脸颊上擦,她深信这神奇的泉水可以冲掉一切污秽,还可免去丢人现眼,使她长出难看的胡子来。我听见夏绿蒂说:“行了!”可是小姑娘还在使劲地洗,仿佛怕洗不干净似的。
告诉你,威廉,我以往参加洗礼时还从未怀着那么大的虔诚呢,夏绿蒂上来的时候,我真想拜伏在她面前,就像拜伏在为民族解脱罪恶的先知跟前一样。
晚上,心里一高兴,便忍不住把白天的事对一个人讲了。我原以为此人通情达理,应该是很有人性的,但是我却碰了个钉子!他说,这事夏绿蒂做得太不像话,怎么可以让小孩子搞这一套,她这么做会引出各种谬误和迷信来的,我们不该让孩子提前受到这类不好的影响,此时我才想起,此公8天前才接受洗礼,因此这事我也就不与他计较了。不过我心里始终坚信这个真理:我们对待孩子应像上帝对待我们一样,上帝给予我们的最大幸福,就是让我们在愉悦的幻觉中有种飘然欲仙之感。
7月8日
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竟渴望着别人的一瞥!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们到瓦尔海姆去了。姑娘们是坐马车去的,我深信在散步时,在夏绿蒂乌黑的眸子里……我是个笨蛋,原谅我吧!你真该见见她这双眼睛。我想写得简短些,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瞧,姑娘们都上车了,但青年泽尔施塔特、奥德兰和我还在马车旁站着。这时姑娘们都从车门里伸出头来跟小伙子们闲聊。这帮小伙子当然个个都心情愉快,举止轻浮。我竭力寻找夏绿蒂的眼睛,啊,她的眼睛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此刻我的全部心思都陶醉在她的目光里,可它却偏偏不落在我身上!我在心里向她说了千百次再见!而她却不肯看我一眼!马车开走了,我眼含泪水,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看见车门口露出夏绿蒂的头饰,她转过头来,在四处张望,啊,是在看我吗?
亲爱的!我没有把握,我的心飘浮不定。也许她回过头来是看我的!那是我的慰藉。也许吧!晚安!哦,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呀!
7月10日
每当聚会时有人谈到她,我表现的那副愚蠢可笑的滑稽相,你真该见识见识!要是别人问我喜不喜欢她?喜欢!我真恨死这个词了。一个人如果喜欢夏绿蒂,但对她又不是付出全部身心,全部感情,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喜欢!最近还有人问我,喜不喜欢古代爱尔兰说唱诗人莪相(1762年,苏格兰诗人麦克菲森声称“发现”了莪相的诗,他假托从3世纪盖尔语的原文翻译了《芬戈尔》和《帖木拉》两部史诗,并先后出版,于是这些所谓“莪相”的诗篇便迅速传遍整个欧洲,对早期浪漫主义运动产生重要影响。实际上,这些作品虽有一部分是根据盖尔语民谣写成的,但大部分都是麦克菲森自己的创作。关于“莪相”诗篇的真伪问题一直是批评家研究的一个课题,直到19世纪末,研究证明,麦克菲森制作的不规则的盖尔语原文不过是他自己英文作品的不规则的盖尔语的译作罢了。至此,关于莪相的争论才得以解决。学术界一致认为,被浪漫化了的史诗《莪相集》并非真正足莪相的作品,而于16世纪前期整理出版的《莪相民谣集》才是真正的爱尔兰盖尔语抒情诗和叙事诗。歌德当时读到的莪相的诗是麦克菲森的创作,不能与真正的莪相诗篇《莪相民谣集》相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