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午暑期国文讲义汇刊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国文研究法(3)

一句之中,函形容及状诸子句,或以短句为句主,为受事者,是为包孕之句。包孕之句所与合沓之句不同者,合沓一句之中有数句,每句有句主,有谓语;然义各自立,轻重差均。包孕一句之中亦函数句,每句各有句主,有谓语,与合沓同;特义相隶属,常以小句注解正句中之名字,形容正句中之谓语,以大包小,故曰包孕。合沓包孕皆为繁句,特合沓句中之小句,其对待如兄弟,如朋友;而包孕句中之小句与正句,对待如母子,如君臣也。)其他如读,如仂句,皆缕析条分,日趋精密。后世无不本此以为箸述,是以文少隐约模棱之弊,此其利也。然其失在过泥形式,文章不能活用,少生气,且其字之形体上区别,亦多无所取义。如一名字也,既有阴阳之异,复有单数多数之差。英文之分阴阳,于理尚无大背。若德、法诸国,有难以究诘者矣。以雪为阴,雷为阳;以箭为阴,剑为阳;学堂为阴,则病院为阳。诸如此类,多于义无取。德文甚至以日为阴,月为阳,此又独自标异者也。至单数多数之差,各国皆同。然其所谓多数者,乃对于一而言。凡物之数为一,皆单数,二以上皆多数,若是则字之形体变异,不过对于一数以示区别,二个以上以至千万,则不复有所区别矣。岂非以二个以上之物,再于字之本体,加以区别,则其字形,必因种种数目之不同而递变,将不胜其烦耶。然则独对于一而别异之,亦可谓至无聊矣。一代名字也,除单多数阴阳性外,又有人称主位、所有位、宾位之不同,而字之形体,因之屡变。然既已变之,宜其所有人称处同一关系之下,其变应同。兹就英文普通应用者考之:第一人称,其变体则八:I,my,me,we,our,ours,us,mine。第二人称,其变体则三:You,Your,Yours。第三人称,其变体则十:He,His,Him,They,Their,Theirs,Thems,She,Her,Hers。则是虽在同一关系之下,而其字或有变。有不变者,如第二人称之You字,无论其阴阳、单多数以及宾主之位,皆无所区别。而第三人称之He,复以阴阳、单多数以及宾主之位之不同,而易其体。非详于字学者,莫究其所以然矣。一形容字也,除阴阳、单多数外(英文形容词无阴阳之别,德、法等国则分之),则又有品量之不同,于是字之形体,又略有别异。然其所别异者,止三物相比;三以上,则又无所表见矣。余如状字、动字无不各有其变化。状字之变,同于形容字。动字之变,较他字为尤甚。如英文之Be字,英文则有八变体,法文则有三十四变体矣。此外如八字之互相为用,动字用为名字,名字用为形容字,形容字用为状字,亦多即其原字之尾而增省之;甚且文章之为传疑,为感叹,其神情亦必以符号表之,如传疑则符以“?”,感叹则符以“!”,此皆西文趋重形式之特征也。近泰西文法书,言为文之法,必始于辨字,终于造句。至于篇章,多阙而不论,即论亦不详。此盖以西文位字造句,皆有成规,而篇章多无定式,故皆略焉。中国文章则异是,所重不在形式而在精神。字之精神寄于句,句之精神寄于篇章。虽无如西文种种形式之表彰,然所谓性、数、情、位等无不可于字句前后关系及语气中求之,如人之一字,单言之,则其为阴为阳不可知,为单数为多数亦不可知,以及人称与位皆不可知,必施之于句中,然后其义乃见。如《论语》“患不知人也”一句,则知所谓人者,乃对己而称他人也,即欧美文之第三人称也。“过也人皆见之”一句,及《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有皆及千万以限之,则知人字为复数,固不必再于人字本体加符识以表示之也。又如《硕人》乃诗赋卫庄姜,即可知其人字之性为阴,其位为受呼也。(将有所与语,则呼其名而告之。谓之受呼之位,此在他国或与主位稍异,而英文则无所别,与吾国同。)

不宁惟是,“患不知人”之人,称贤人也。与“过也人皆见之”之人称常人者有别,更以修辞学言之,人不限于第三人称。如《檀弓》“哲人其萎乎”,哲人,孔子自谓也,即欧美文所谓第一人称也。《论语》“斯人也而有斯疾”,斯人则孔子对伯牛称之也,此即欧美文之第二人称也。又欧美文形容字所表彰之品量,国文虽不加形式,亦可于句中以意会之。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即泛言贤而非比较也,欧美文谓之寻常形容字。《孟子》“吾子与子路孰贤”、“吾子与管仲孰贤”,两贤字,即欧美字所谓较胜形容字,以其为二者相较也。“宰我曰夫子贤于尧舜远矣”之贤字,即欧美文所谓尤胜形容字,以夫子一人与尧舜二人相较也。若是者无不可因文见意,固不必如欧美文变化其贤之字尾以示别异也。他如动字之时、气、情等,皆可于文中觇之。盖精神蕴于内,无需形式示于外也。是以其文章而为传疑者欤?则以乎、耶诸字煞句尾,抑不然而传信者欤?则以也、矣、焉诸字煞句尾,或为感叹之词,则冠句首或煞句尾以呜呼、噫吁嘻诸字,凡此之类皆足以传神阿堵,令读者自会于言外,无取形式之标识焉。数千年来,中国无如欧美之文法书,而欧美文法学说,则日新月异,岂非以形式可说,而精神不可说乎?夫形式之为用暂,惟精神可以常存,此西人所恒言也。是以中国文章,数千年来虽屡有变迁,然其精神尚能保持一致,故唐虞三代之文,传遣至今者,尚无不可解。若泰西则数百年前之著录,能解之者便少,此不惟因其文字为标音,以古今音讹而字形有变,亦以文章不赖精神传之,专恃形式。形式一变,则效用全失,固势有必然者也。然欧美文章家,亦有厌其束缚,不遵成例著录者,英人莎士比亚即其人也。今观莎氏文集,其造句遣词,多不循常轨,且时有与文法极相背谬者。莎氏乃于其文集外,别制一字典以自解释,然竟能为一代文豪,而为后世所诵法,亦正以其文趋重精神,不为形式所拘,有合乎人心之同然也。一时流风所被,著录渐破其常格,英国文学有趋于精神而脱离形式之势,然卒以积习难除,不久仍规复旧观。嗣后文法条例愈严,遂永保其形式文章,以为发展矣。试返之我国则何如?六朝之际,文尚格律,诗严声病,似亦渐趋于形式;然昌黎复古,举国风从,此为国人崇尚精神之证。故时至今日,仍能保持数千年旧有之文学,继继绳绳,勿使放坠,此为欧美诸国所最不可及者也。桐城姚鼐曰:“古人文章之体非一类,其瑰玮奇丽之振发,亦不可谓其尽出于无意也。然要是才力气势驱使之所必至,非勉力而为之也。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语遣意有若自然生成者。”阳湖恽敬论文,以为能审势,故无定形。古之作者,言无同声,章无同格,是也。而湘乡曾国藩则曰:“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诸书,而传诸世,称吾爱恶悲愉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悱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丰缛寡实。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寡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不改,虽韩柳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俪之风,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宋兴既久,欧阳、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我清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文斯之末,此皆习于义理者类也。夫曰势曰理曰情,要皆出之自然,故曰文无定法,惟其是耳。”是者,自然之谓也。自然二字,实为我国文章之神髓焉。然我国文章非无法也,姚鼐述歙程吏部历城周编修语曰:“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而桐城刘大櫆则以为文章到极妙处,便一字不可移易,所谓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也。故曰:“文成法立。”特所谓法,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而用法者贵能得法外意耳。俟下章详论之。

国文研究法

治古

学为文者,要以宣情达意,能抒所见,而箸之篇章为归。然必自治古人文入手。而治古人文,有看,有读。看者览之于目而已,而读则不仅览之于目,且讽之于口者也。湘乡曾国藩尝譬之富家居积,看书则在外贸易,获利三倍者也;读书则在家慎守,不轻花费者也。譬之兵家战争,看书则攻城略地,开拓土宇者也;读书则深沟坚垒,得地能守者也。看书与子夏之日知所亡相近,读书与无忘所能相近,二者不可偏废。然(博)则以为所能不能无忘,则日知之所亡必非真知。何者?以其随得随忘,譬之无底之桶,注水随泄,终无盛满之日也。宋黄庭坚曰:“读书先务精而不务博,有馀力,乃能纵横。”又曰:“古人有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弃书册而游息时,书味犹在心中,久之乃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尽心一两书,其馀如破竹,数节皆迎刃解也。”而朱子则以为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安溪李光地曰:“读书要有记性,记性难强。某谓要练记性,须用精熟一部书之法,不拘大书小书,能将这部烂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诸家说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触悟他书。如领兵十万,一样看待,便不得一兵之力;如交朋友,全无亲疏厚薄,便不得一友之助。领兵必有几百亲兵死士,交友必有一二意气肝胆,此外皆可得用。何也?我所亲者又有所亲,因类相感,无不通彻。”此言看书功夫,不可不植根于熟读,用意甚精,则且先与论读。

第一项读

读亦多术矣!湘乡曾国藩谓非高声朗读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蜜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其言诚然。然所谓读者,非即此足尽能事也。此外正大有事在,则且就(博)所见及者与同人一商榷之。

(甲)读书宜识字。此非(博)一人之私言,诸老先生之言也。字有形,形不一:一古文(黄帝史仓颉造),二籀文(周宣王太史籕造,别称大篆),三小篆(秦丞相李斯、中车府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敬等所造),四八分(秦羽人上谷王次仲作《八分篆势》,故名),五隶书(秦下鄞人程邈作),六真书(在汉建中初,有王次仲始以隶字作楷法。所谓楷法者,即正书也。降及三国钟繇,乃有《贺克捷表》,备尽法度,为正书之祖),相与递变。字有声,有三代之音,有汉魏之音,有六朝至唐之音。字有义,有本义,有引申义,有假借义。大率字类定于形,字义定于声,故形声为识字之本。如何而后能识字?曰:无难也。汉许慎著《说文》一书,所收字九千三百五十三,而统于五百四十部首,形声皆略尽。于是能读五百四十部首,即能尽知文字之音义。义有差者,亦必本于六书(六书:一象形,二指事,三形声,四会意,五转注,六假借)之定例。(如引伸其义、反训其义、假借其义之类。)

音有差者,亦不外于发音之自然(如双声、轻重音之属),而五百四十部首之中又有重形可省(如艹茻、百皕、毛毳之属),中人读之,帀月可以周知。至于发音之道,则分析至密者,不逾于二百六韵,大纲则止于十七部。(第一部:平声七之十六咍,上声六止十五海,去声七志十九代,入声二十四职二十五德;第二部:平声三萧四宵五肴六豪,上声二十九三十小三十一巧三十二皓,去声三十四啸三十五笑三十六效三十七号;第三部:平声十八尤二十幽,上声四十四有四十六黝,去声四十九宥五十一幼,入声一屋二沃三烛四觉;第四部:平声十九侯,上声四十五厚,去声五十候;第五部:平声九鱼十虞十一模,上声八语九麌十姥,去声九御十遇十一暮,入声十八药十九铎;第六部:平声十六蒸十七登,上声四十二拯四十三等,去声四十七证四十八嶝;第七部:平声二十一侵二十四盐二十五添,上声四十七寑五十琰五十一忝,去声五十二沁五十五艳五十六,入声二十六缉二十九叶三十怗;第八部:平声二十二覃二十三谈二十六咸二十七衔二八严二十九凡,上声四十八感四十九敢五十二豏五十三槛五十四俨五十五范,去声五十三勘五十四阚五十七陷五十八鉴五十九酽六十梵,入声二十七合二十八盖三十一洽三十二狎三十三业三十四乏;第九部:平声一东二冬三钟四江,上声一董二肿三讲,去声一送二宋三用四绛;第十部:平声十阳十一唐,上声三十六养三十七荡,去声四十一漾四十二宕;第十一部:平声十二庚十三耕十四清十五青,上声三十八梗三十九耿四十静四十一回,去声四十三映四十四诤四十五劲四十六径;第十二部:平声十七真十九臻一先,上声十六轸二十七铣,去声二十一震三十二霰,入声五质七栉十六屑;第十三部:平声十八谆二十文二十一欣二十三魂二十四痕,上声十七准十八吻十九隐二十一混二十二很,去声二十二二十三问二十四焮二十六慁二十七恨;第十四部:平声二十二元二十五寒二十六桓二十七删二十八山二仙,上声二十阮二十三旱二十四缓二十五潜二十六产二十八狝,去声二十五愿二十八翰二十九换三十谏三十一三十三线;第十五部:平声六脂八微十二齐十四皆十五灰,上声五旨七尾十一荠十三骇十四贿,去声六至八未十二霁十三祭十四泰十六怪十七央十八队二十废,入声六术八物九迄十月十一没十二曷十三末十四黠十五镫十七薛;第十六部:平声五支十三佳,上声四纸十二蟹,去声五真十五卦,入声二十陌二十一麦二十二□二十三锡;第十七部:平声七歌八戈九麻,上声三十三哿三十四果三十五马,去声三十八个三十九过四十祃。)

三代音韵之旧,不可得闻。然以三十六母(三十六母分为喉、舌、唇、齿、腭、半舌、半齿七音,腭音见溪群疑,舌头音端透定泥,舌上音知彻澄娘,重唇音帮滂并明,轻唇音非敷奉微,齿头音精清从心邪正,齿音照穿状审禅,浅喉音晓匣,深喉音影喻,半舌音〔舌稍击腭〕来〔泥之馀〕,半齿音〔齿上轻微〕日〔禅之馀〕)与十七部韵首相配,可尽得五百四十部首之音。字母与韵首虽不尽部首之字,然皆可取部首之字以相代。则先识五十三字母韵首,即可尽得文字之音;继识五百四十部首,即可尽得文字之义。故识一物而众物明(若知水字,则江湖河海皆为水类;知木字,则橘柚橙梅皆为木属),通一声而众声会。形声相配,无不可望文生义,以此读古人书,便少许多扞格,此探本之术也。(友人恽铁樵教余治英文,先以英人《纳氏文法》四号最后数页之腊丁希腊字根八百字,朝夕研诵烂熟之后,再读他书,五年可以大成。正与治国文先读《说文》部首,同一用意。)如必以日力不给,无暇事此,而为读书时临渴掘井之计,便不得不翻检字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