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木曾冠者(1)
一
那个路人告诉武藏,有一个浪人在离关卡的茶馆不远的地方截住了那位女子,然后鞭打那牛,连人带牛一并劫走了。这一消息立刻在街内炸开了锅,搞得人尽皆知。
武藏一直待在山丘上,所以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一变故的就只剩他了!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刻钟,要是阿通真的遇到什么危险,那还来得及去救她吗?武藏立刻跑到了那家茶馆前:“老板!老板!”
关卡的木栅门在下午六点关闭,茶馆的老板正在收拾桌子。他回头望着气喘吁吁的武藏,问他:
“你落什么东西了吗?”“不是,大约半刻钟之前,有一位女子带着一个小男孩从这里经过,您看到了吗?”
“你是指那位坐在牛背上像普贤菩萨的女子吗?”
“嗯,没错!听说他们二人被一个浪人给劫走了,您知道去哪里了吗?”
“我没亲眼看到,不过听来往的人说,他们从前面首塚那个地方被拐到了旁边的小道,往野妇池方向去了。”
顺着老板手指的方向,武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苍茫暮色中。综合路人的说法,武藏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阿通。
武藏万万没有想到下手的正是本位田又八。武藏从比睿山的无动寺前往大津的过程中,在山顶的一间茶馆内碰见了又八,两人尽释五年前结下的仇怨,恢复了幼时的朋友之情,并且还约好一起去江户。
武藏紧握又八的双手,眼神中饱含真诚和期待。“之前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随风飘散吧!你要认真修行,要对未来充满希望。”
武藏的鼓励令又八感激涕零,又八欣然地说:“嗯,我要认真修行,重新做人。你是我的兄长,要多多指教我呀!”就是这样一个又八!武藏根本不可能将他和劫持阿通的人联系到一起!武藏猜测,劫持阿通的人可能会是浪人中的卑鄙小人,也有可能是在世间投机取巧的小蟊贼、人贩子,甚至还有可能是劫道的武夫。如果这些都不是,那极有可能就是地方上彪悍的野武士了。
武藏现在根本搞不清对手是谁,他现在既着急又紧张,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去野妇池寻找线索。此时,天已经大黑,天空虽布满星光,地上却是伸手不见五指。
武藏按照茶馆老板的指示,去野妇池寻找,但是找遍了所有的地点,也没发现一块像池塘的地方。田地和森林都是倾斜的,道路也在一点点变陡,武藏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驹岳山脚的某个地方——武藏是彻底迷路了!
“好像走错路了?”武藏环顾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在驹岳的巨大山体底下,有一处被防风林包围着的农家院落。透过树林可以看见熊熊燃烧的炉火,将周面的木篱笆映得通红。
武藏走向前去,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那头花斑母牛,但是没有发现阿通。——牛被拴在了厨房外面,正在无聊地“哞哞”叫着。
二
“……哦!花斑母牛!”武藏松了一口气。
牛在这里,那毫无疑问,阿通肯定也被劫持到了这里。可是……这处民宅位于防风林中,住的究竟是何许人呢?武藏思虑再三,决定先观察一下,以免打草惊蛇,对阿通不利。
武藏躲在外面窥探屋内情形。“娘,您休息一下吧!您老说自己眼睛不好,可还偏要在那么暗的地方干活,快别干了!”声音有些大,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传来,旁边堆放着一些柴草和稻壳。武藏屏气凝神探听屋内的动静。厨房的隔壁有一个房间,里面生着炉火,火光摇曳,映得整个屋子通红。可能是从这间屋子,也可能是从隔壁有着破格子门的房间,传出了轻微的纺线声。
那位母亲听到儿子的劝说,赶紧停止手头的工作,纺线声戛然而止。儿子在隔壁的屋子里,似乎在忙着什么。他起身出来,顺手带上了拉门,对母亲说:“娘,我出去洗洗脚,然后咱吃饭!”
厨房的旁边有一条引水沟,清清的泉水正在静静地流淌。儿子拎着一双草鞋,来到引水沟边,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用清水涮了两三次脚。这时,那头花斑母牛悄悄地将头探到那男子肩膀后。
那男子摸摸牛鼻尖,对始终没有作声的母亲大喊:“娘,等您忙完了,快出来看啊!我今天可捡到大便宜了!您猜是什么?一头牛!而且还是一头优质母牛。不仅可以耕地,还可以挤奶呢!”武藏站在篱笆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如果他当时再耐心一些,搞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后在行动,就不会酿成后来的过错了。武藏觉得自己侦察得差不多了,就找到入口,悄悄地潜入院子。
虽然是一处农宅,但非常宽敞。墙壁有些破旧,应该是一处老宅。屋子里没有长工,也没有女佣。茅草屋顶上长满了青苔,没人打理,远远望去,像一座废宅。
“……?”武藏来到亮着灯光的窗前,踩着窗下的石头向屋里窥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长刀,正挂在对面的墙壁上。一般老百姓不可能拥有这种刀,至少也是颇有来头的武将才能使用。皮革刀鞘上的金箔花纹虽已褪色,但仍依稀可辨。
看来——武藏思前想后,更加狐疑。
刚才,微弱的灯光映射着洗脚男子的脸庞,那眼神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
那人身着及腰粗布衣,裹着满是泥渍的绑腿,腰上还别着一把刀。大圆脸盘子,头发蓬乱,自眼角处用稻草束起,眼角上挑,显得炯炯有神。胸肌强健,腿脚麻利。武藏一见此人,就觉得他非常可疑。
“肯定是这家伙干的!”
铺着蔺草的房间内空无一人,松枝在巨大的火炉中熊熊燃烧着,释放的浓烟“呼”的一声从窗户中顶出来。
“……咳!咳!”这下把武藏呛了个够呛,他赶紧用袖口捂住口鼻,但还是发出了咳嗽声。
“谁?”厨房内传来老太婆的声音。武藏赶紧躲到窗户底下。那老太婆貌似走进了有炉子的房子,吆喝儿子说:“权之助,仓库的门锁好了吗?好像又有小偷来偷栗子了。”
三
“来了更好,我正愁抓不到他们呢!”武藏打算先抓住那壮汉,然后逼他招出把阿通藏在了哪里。那名壮汉看起来非常勇猛。武藏怕过会儿缠斗起来,如果再从里面窜出几个壮汉来,那可就麻烦了。如果只对付这一个,那还好说。武藏趁老太婆喊着“权之助、权之助”的时候,赶紧从窗下逃走,躲到外侧的树底下去了。那名叫权之助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跑过来:“在哪里?”
他大声地问:“娘,贼呢?在哪里呢?”老太婆靠着窗边:“在那边,刚才我还听到咳嗽声呢!”
“您不会是听错了吧?娘,您最近不是有些眼花耳背嘛!”“不会错的!肯定是有人站在窗子外面偷看,结果被烟给呛了!”“真的吗?”权之助像巡逻城墙一样,在屋子周边转了几圈,嘴里嘀咕着:“经您这么一说,我还真闻到生人味了!”武藏见权之助眼中充满杀机,所以没敢贸然现身。权之助将自己从脚趾武装到胸口,没给对手留下任何偷袭的空隙。武藏想弄清楚他手上究竟拿了什么东西,所以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最后武藏终于看清了,原来在他的右手内侧一直到肘部之间,藏着一根四尺长的圆木棍。
那不是普通的擀面杖,也不是简单的棒子,更不是随随便便的树枝,而是一种闪着光泽的武器——在武藏看来,圆木棍已经和权之助合二为一,无论何时,权之助都不会将棍离手。
“喂!谁在那里?”
权之助猛地挥出木棍,带来一阵疾风。风从武藏鼻尖吹过,武藏稍一闪身,木棍从他肩旁落下。
“我来向你要人。”权之助盯着武藏,沉默不语。武藏厉声说道:“赶紧把那女子和孩童交出来。——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二人的背后就是一道天然屏障——驹岳山。每当夜幕降临,从驹岳山的雪溪中经常会吹来阵阵刺骨的寒风。武藏第三次要求:
“赶紧把人交出来!”武藏的语气比寒风还要冷峻。权之助反手握着木棍,那眼神宛如要将武藏吃掉一般,头发一根根全都立了起来,远远望去,活像一只大刺猬。“你这狗杂种!你以为是我掳走的啊?”“肯定就是你。你看他们两人好欺负,于是就将他们劫持到了这里——快点把人交出来!”“你,你说什么?”
权之助突然挥出四尺多长的圆木棍——速度之快,让人难以分清究竟是木棍,还是手臂。
四
武藏除了躲闪之外,别无他法。权之助的武艺精湛,再加上他体力超群,这让武藏吃了一惊。武藏后退数步,警告他说:
“赶紧把人交出来,不然可别后悔!”权之助将一根木棍使得上下翻飞,没有一点纰漏,厉声回应说:“少啰唆,看打!”二人缠斗在一起,难舍难分,武藏后退十步,权之助紧跟十步,后退五步,权之助紧跟五步。武藏在躲闪过程中,一度两次抓住了自己的刀柄,但是对方速度太快,武藏根本没时间将刀拔出,迫于形势,最终不得不被迫放弃。因为在手握上刀柄的那一瞬间,肘部就会暴露在敌人面前,给敌人造成可乘之机。武藏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这么小心,这也因敌人而异。有时敌人比较弱,他就不需要顾及这么多,但一旦碰到强敌,就不得不戒备了。权之助的攻击速度远远超出了武藏的预想,如果小看他是一介草民,逞一时之勇,那可能就要挨闷棍了。虽然对方显得有些急躁,但是呼吸均匀,出招过程中无半点破绽,这让武藏觉得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武藏在一开始步步躲闪,处处戒备,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摸一下权之助的底细。
权之助的棍术中藏着固定的章法,他的步伐矫健,身姿灵敏,在武藏看来,这俨然就是“金刚不坏”之身。乍看上去,权之助浑身上下透出泥土的气息,但是挥起棍来,从内到外却无不透出武术之道。武藏碰见的高手无数,但其中无人能匹敌此农夫的武艺。而且权之助身上散发出“武士道精神”的光芒,正是武藏梦寐以求却尚未达到的境界。
——众位看官,见我如此叙述武藏的内心世界,大家可能会觉得他们慢悠悠地对峙了良久。其实,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权之助的木棍没有片刻停息,一直如雨点般进攻。
“噢!”权之助用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闷吼。“呀!”
他拳打脚踢,而且还不断变换出棍的招数。他嘴中骂骂咧咧:“你这狗东西!”
“王八蛋!”权之助将一根木棍使得如同一把长刀,他有时单手握棍,有时双手握棍,或打,或抽,或刺,或旋,变化万千。长刀一般分为刀刃和刀柄两部分,而且只有刀刃可以伤人,但木棍就不一样了,它不分前后上下,哪里都可以置人于死地。一根木棍被权之助使得如同糖果店里的软糖一样,可长可短,让人看着都心生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