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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梦谁先觉(1)

chapter5

陪同钟明仁回到峡江,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在外环路口,李东方下了钟明仁的车,上了自己的车,上车后就命令司机去国际工业园。赶到国际工业园时,污染事件的处理已经结束,省环保局的同志全走了。又是个不了了之。管委会主任方中平还算有些良心,悄悄汇报说,真实情况是:确实有些企业为了局部利益,不顾大局,偷偷排污,可就是抓不到证据,钱市长要重罚也找不到主。

方中平很苦恼,向李东方发牢骚说:“钱市长不讲理呀,刚才还在电话里说:找不到主,就把园区里的企业全罚了!李书记,这工作让我怎么做呀?”

李东方摆摆手:“这话你别和我说,污染是在你手上发生的,你去处理!”

方中平哭丧着脸,呐呐说:“李书记,不行,我……我就辞职吧……”

李东方说:“你先别辞,等着市委来撤吧!”旋即转移了话题,“下游的情况怎么样?青湖段的水质恢复正常了么?”

方中平汇报说:“直到一小时前,青湖段水质才基本恢复正常,再下游的林县一带又叫起来了,好在林县地下水资源比较丰富,吃水暂时没问题。”

李东方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上车走了。

在亚洲大酒店见到钱凡兴时才知道,钱凡兴一直在开办公会,竟然没去见一下人家吕成薇,竟然是尚未明确身份的市长助理贺家国把吕成薇糊弄走了。李东方想象不出贺家国怎么去糊弄人?据李东方所知,贺家国并不是个会糊弄人的官场滑头。

钱凡兴直乐,两眼眯成了一道缝:“李书记啊,这叫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呀!咱这傻博士装疯卖傻也算是一绝了,一抬脚就踹到了吕成薇的蛋窝上……”

李东方皱了皱眉头:“什么蛋窝?凡兴,讲点精神文明!”

钱凡兴还在乐:“口误,口误,这女书记也没蛋!”又说了下去,“咱傻博士建议吕成薇去找省委,找钟书记,把国际工业园关闭,你说吕成薇敢啊?吕成薇态度就变了,大谈国际工业园在改革开放中的伟大历史地位,谈到后来,差点没和咱傻博士拥抱起来!李书记,你真有眼力,这市长助理找得不错!”

李东方想了起来:“哦,对了,凡兴,钟书记今天在车上和我说了,省里的文今天可能已经到了,你回头查一查。”

钱凡兴说:“好,好,就是文没到,也让这同志来报到吧,先帮我们把工作抓起来,这头痛的事是一堆接一堆!言归正传吧,李书记,我是不是现在就开始汇报?把这次要拿到常委会上炒的大菜端出来让你大班长先品尝一下?”

李东方知道,市人代会开过没多久,钱凡兴头上的代字刚去掉,满脑子都是大干快上的宏伟蓝图,这一开谈,没一两个小时不会完,便说:“凡兴,你等一会儿,让我先洗个热水澡好不好?到秀山跑了大半天,又遇上了尘暴,汗毛孔里都是灰。”

钱凡兴说:“好,好,大班长,你洗你的澡,我谈我的,咱抓紧时间!”

一个市委书记光着屁股和自己手下的市长谈工作?真不知钱凡兴是怎么想的!

那态度口气也不对,哪像一个市长和一个市委书记说话呀?李东方不可想象,自己当年不摆正位置,也这样当市长,赵启功会怎么对付他。于是,压抑着一肚子的不高兴,笑着说:“凡兴同志呀,你让我保留点隐私好不好呢?”

钱凡兴也笑了,笑得近乎天真烂漫:“大班长,咱两个大男人,有啥隐私?这样谈最好,没听人家说过吗?真理都是赤裸裸的!”说罢,也不管李东方乐意不乐意,就拉出了一副开谈的架式,“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大班长,我就谈起来吧——昨天来了一帮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客人,我今天晚上还有外事活动哩!”

李东方心里愈发不快,钱凡兴这个市长像似比他这个市委书记还忙!却也不好太认真,毕竟还要在一个班子里长久共事,这当儿人家又是热情洋溢汇报工作,也只能得饶人处且饶人了。又想到,钱凡兴是省里调来的同志,班子正在磨合期,双方总要互相适应的,钱凡兴有个适应他的问题,他也有个适应钱凡兴的问题。

李东方没再说什么,脱了衣服,展露着满身“真理”到卫生间去洗澡。

钱凡兴拖了把椅子,坐在虚掩着门的卫生间外面,捧着会议记录和一堆资料谈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时代大道工程,从当年钟明仁主持制定的老规划,谈到他主持制定的新规划,一期就要拆掉四条老街,投资预算竟是二十二个亿。

李东方又累又困,泡在澡盆里,于迷漫的水雾中昏昏欲睡,可听到二十二亿这个数字,马上被吓醒了,忙问:“凡兴,你刚才说时代大道的一期预算是多少?”

钱凡兴把头伸进了雾气腾腾的卫生间:“李书记,是二十二个亿,怎么了?”

李东方逼迫自己清醒起来,一边调节水温,用喷头的冷水浇着头,一边婉转地说:“凡兴啊,咱们目前的经济情况你心里有数吗?这二十二个亿从哪来呀?市属企业三分之二拖欠工资,失业下岗人员逼近二十万了,这秀山的移民工程又要启动,咱们是全省主要安置市,钟书记今天说了,也不是早先定下的五万人了,今年一启动可能就是八万人,够咱喝一壶的!”

钱凡兴倚在卫生间的门上说:“大班长,你别悲观,听我说嘛!上这么大的工程,困难当然不少,要是没困难,钟书记当年就上了!咱现在上,困难很多,有利条件也不少,我是有分析的。西部开发,中央支持,政策优惠,我们可以充分利用政策,把政策用活,不愁变不出钱来。有些事看起来是负担,其实也是钱,比如说移民吧,中央和省里都有专项资金,我问过曾市长了,中央的两个亿已经到账了,我们可以灵活一点,先用起来嘛!拆东墙补西墙,只要它墙墙不倒就行!”

李东方几乎要叫起来了:这种干法,乌纱帽还要不要了?却压抑着没叫,冷静地问,“钱市长,你想墙墙不倒,我看是良好的愿望,要是哪堵墙倒了呢?”

钱凡兴说:“就是万一倒了,也砸不到你我身上。只要我们一不贪污进腰包,二不盖楼堂馆所,三不用它搞金融投机,四不学田壮达把几个亿卷到国外去,而是把钱用在基础建设上,大方向就不会错,最多受个处分。到时真要处分,让省里和中央处分我好了,我不怕!”

李东方在澡盆里呆不住了,匆匆爬起来,擦着身上的水:“凡兴,你别说了,你就是说破天,专款专用,这移民资金决不能挪作它用。”

钱凡兴却是满不在乎:“大班长啊,我们可以做到革命生产两不误嘛!移民工作又不是不做,关于移民工作,我正准备汇报呢!我是这样考虑的,趁机搭车,进一步加大扶贫基金的征收力度,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把扶贫附加费再提高20%左右,征收面也扩大一些,向峡江所有企事业单位征收,一律不搞减免……”

李东方实在听不下去了,挥挥手,打断了钱凡兴的话头:“凡兴同志,咱们可别制造新的贫困啊!关于扶贫附加的事,曾市长提起过,我说了,要慎重,不能竭泽而渔,我们的投资环境并不好,再这么要钱不要命,谁还敢来投资呀!”

钱凡兴僵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明显的不悦说:“李书记,这些事可都是你让我研究的,没有你大班长船头上发下的号令,我这拉纤的伙计敢自作主张么?这只是我和政府这边的设想,你觉得不合适放弃就是了,包括时代大道!”

李东方想想也是,现在是碰头研究工作,并不是在对外宣布,自己这口气态度似乎生硬了些,遂缓和了口气,笑道:“凡兴同志,我这也是和你交换意见嘛!咱们是一个班子的同志,得襟怀坦白,荣辱与共。不瞒你说,咱大老板现在的心思都在移民上,对咱把时代大道的摊子铺这么大可是有看法哩!”

这倒是钱凡兴没想到的,钱凡兴怔了一下,看着李东方不做声了。

李东方这时已穿好了衣服,自己点了支烟抽着,也甩了一支给钱凡兴:“凡兴,不是我说你,时代大道的规划论证还没结束,你四处说个啥?咱市委在城西,省委在城东,能不传到大老板耳里去?你自己惹麻烦,也害得我看大老板的脸色!”

钱凡兴情绪低落起来:“班长同志,那你也把话说清楚:大老板究竟是什么意思?光搞移民,时代大道不上了?时代大道我和大老板说过,他原来是支持的!”

李东方说:“大老板现在也支持,但要我们量力而行,口气和过去有变化!”

钱凡兴不满地看着李东方,讥讽道:“李书记,我算是服你了!大老板口气一变化,你这口气马上就变化了,你可真会和省委领导保持一致,我看还能进步!”

李东方一下子火了:“凡兴同志,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哪里变了?我什么时候要求过你把时代大道的盘子做得这么大?你今天不是才向我汇报吗?退一步说,就算我支持过你,现在接受钟书记的正确批评和好心提醒,又有什么不对?”

钱凡兴从省经委副主任任上调到峡江做市长已经半年了,还是头一次见李东方当面发火,有些怕了,略一迟疑,便赔着笑脸道:“李书记,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这也是随便开个玩笑嘛!来,来,李书记,你站好,我给你鞠躬道歉了!”说罢,当真拉过李东方,夸张地给李东方鞠了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大躬。

李东方就势把钱凡兴按倒在沙发上:“行了,凡兴,别出洋相了,接着谈吧!”

钱凡兴便又捧着笔记本谈起来,不过,兴致已不那么高了。因为已发生过不愉快,双方都赔着一份难得的小心。钱凡兴始终保持着一副请示的口吻,李东方谈意见则完全是商量的口气。时代大道的规划要收缩,李东方建议原定次日召开的市委常委会延期,钱凡兴表示同意。其间,二人还开了几句不疼不痒的玩笑。

到了六点半钟,要谈的大事全谈完了,分手时,钱凡兴又想了起来:“哦,对了,李书记,青湖吕书记不放心我们,怕日后再受污染,临走时向我们提出了个要求,要派个水资源监测组到我们国际工业园来,你看怎么办?能不能同意?”

李东方想了想,没忙表态,以征询的目光看着钱凡兴:“你看呢?”

钱凡兴又把球踢给了李东方:“你是大班长,你定嘛!”

李东方笑道:“要我定,我就同意他们派人过来,这等于帮我们多站道岗嘛!”

钱凡兴也笑着说:“多一道岗倒也是好事,不过,这是不是有点丧权辱国呀?这口子一开,下游的市县都派人过来怎么办?哦,李书记,我这也是随便说说,既然你同意了,我就让吕书记派人来吧,也在吕书记面前做回好人。”说罢,要走。

李东方想了想,把钱凡兴拉住了:“别,别,凡兴,你提醒得对,下游县市真把人都派过来,咱这不成八国联军占领的局面了?传出去还不是大笑话?我看,这好人你老兄就别做了,抽空去和吕书记谈谈,告诉她和青湖的同志们:我们这届班子是负责任的,只要有我们在位一天,就决不会再发生这种污染事件!”

钱凡兴走后,李东方打了几个电话,安排了些工作上的事,也准备回家了。

不曾想,这边夹着公文包正要出门,那边主管政法工作的市委常委兼公安局局长陈仲成急匆匆过来了,堵住他的去路说:“哎,李书记,可找到你了!你先别忙走,我有重要案情要向您和市委汇报!”

李东方眉头一皱,只得让服务员重新开门,把陈仲成让进了房间里。

chapter6

陈仲成汇报的是峡江市投资公司的大案要案。

峡江市投资公司新旧两套班子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全烂掉了,触目惊心的腐败大案连续发生,让李东方一想起来就头痛欲裂。第一套班子集体贪污,还涉嫌五个亿的非法集资,从董事长、总经理到香港子公司的成员,几乎没有几个清白的,涉案金额高达四千七百六十多万人民币。案发后,时任市委书记的赵启功大为恼火,责令反贪局重拳出击,同时提名新区开发办副主任田壮达组建新班子,接管市投资公司。一年后,案件审理结束,前董事长——那个首犯判了死刑,三个处级干部和四个科级干部也分别判了五到十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新任董事长田壮达因为积极配合办案,措施得力,赵启功和李东方还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给予过表扬。

然而,让李东方和赵启功万万没想到的是,腐败分子们干起腐败事业来也前仆后继。既不怕杀头,也不怕坐牢。后来李东方才知道,就在清查市投资公司前任班子严重经济犯罪问题的时候,田壮达的黑手已经伸了出来,而且干得比他前任更加疯狂,也更有效率。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把老婆、孩子和情人全悄悄移民国外了。待有关部门发现情况不对,着手进行调查时,田壮达已经一下子消失在空气中了。

和田壮达一起消失的,还有下属香港公司的近三亿元港币。

最初听到汇报时,李东方像迎头被谁砸了一闷棍,脑子里一片空白,差点儿没昏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怎么得了呀?一个投资公司接连出事,而且,事情越出越大,这次竟是三亿元港币!作为一个前市长现任市委书记,他怎么对党和人民交待啊,又怎么面对民间的舆论啊!

那时赵启功已调到省里任副省长,李东方做峡江市委书记仅仅四十一天。

现在,这个田壮达终于从空气中浮现出来了,这总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房间里静得吓人,除了陈仲成毫无感情色彩的呆板汇报声,再无别的声音。

“……李书记,在国际刑警组织的配合下,我们总算掌握了在逃案犯田壮达在国外的踪迹。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日,田壮达第一次露面是在马来西亚的吉隆坡,持有的是巴拿马护照,化名吴宝平,身份是机械工程师。李书记,你知道的,田壮达早年学过机械制造,八十年代曾任我市机械局副局长。我们得到信息后,马上向省委领导同志作了汇报……”

“打断一下:是省委哪些领导同志?也向钟书记汇报了吗?”

“没向钟书记汇报,当时,钟书记正带着一个招商团在欧洲考察,再说,也未经你的同意。我是向我们市委老书记赵启功同志汇报的,李书记,我得解释一下:田壮达卷款潜逃虽说发生在赵书记调任副省长以后,可主要作案时间却在赵书记主持工作期间,赵省长一直很关心……”

“这就不必解释了,我理解,好,你接着说。”

“赵省长作了指示,要我们果断行动,可没想到,田壮达极其狡猾,我们这边和马来西亚警方正办着交涉,他那边突然又逃了。马来西亚警方后来调查证实,这关键的时候,有人给田壮达通了气,田壮达连放在住所里的一万美金现钞和一本南非护照都没拿就溜了。2000年2月1日,田壮达再次露面,出现在巴拿马。他在巴拿马给我市一个叫许玉峰的个体房产商通过一个电话,我们截获这个电话后,就把许玉峰严密控制了起来。”

“这个许玉峰当年是不是在我们新区盖过一片不合格的危房?”

“对,就是他!他的房产公司一直挂在市投资公司名下,没少给田壮达行贿。我们通过许玉峰放出了风声,说是峡江市的班子更换后,上一任的事没人管了,让他先放下心。田壮达鬼得很,根本不信,又一次失踪。十天前,也就是2000年2月25日,泰国警方根据国际刑警局发出的红色通缉令,在曼谷国际机场发现了这家伙,立即扣了起来,我们便办了引渡手续,把田壮达押解回国了!”

李东方吃了一惊:“老陈,田壮达现在已经在峡江了,是不是?”

陈仲成看了看表:“现在是七时二十分,曼谷飞北京的飞机刚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