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基层政治学(2)
沈小阳这才松了口气:“好,好,八千就八千吧,反正大头有钱!王局,你快用电话指示一下吧!我现在就带着大头的马崽和八千块钱去接人!”
王局长应着:“好,好,你也带个话给李大头,叫他狗东西以后注意点,再被我们城东分局抓到,一定送他去劳动教养,这没什么好谈的了!”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上午就能把李大头捞出来恢复自由。不料,拘留所的人根本不买账,说是王局长没来过罚款放人的电话。找那两个在拘留所工作的熟悉的朋友帮忙,熟悉的朋友都没当班。再打王局长的电话,王局长却关了机。赶到市局去找,打拐会又散了,整整四五个小时,王局长在峡江失踪了。更可恶的是,分局拘留所的公安人员根本不把大记者沈小阳同志当回事,不但不赐座,连屋里都不让呆,害得沈小阳和小六子罚了几个小时的站。等得沈小阳和小六子几乎丧失信心了,王局长的电话据说终于来了,嫖妓惯犯李大头这才交了罚款,恢复了自由。
沈小阳这时再打王局长的电话,王局长的电话又通了,说是他的电话指示早就发布下去了,可下面的同志意见大呀,非要多教训一会儿李大头不可。沈小阳心里明白,这也不光是教训李大头,顺便也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进去的人并不是这么好捞的,让他以后捞人时注意这个活生生的事实。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再次谢了王局长,用李大头借给他的车,拉着李大头直接去了一家名叫“老兄弟”的小酒楼。
李大头是昨夜十一点多钟进去的,早饭中饭都没吃,饿得像只狼,落座后先要了只过油蹄膀,张牙舞爪,放肆地撕嚼了一通,才把油腻腻的手往洁白的桌布上一抹,向沈小阳诉起了苦:“沈大笔,如今这公安也他妈的太黑了!过去都是罚五千嘛,今儿个,一下子就长到了八千,长得也太猛了点,比我的炭价长得快多了!”
小六子忙道:“李总,你可别嫌冤,今天不是沈记者,你得劳教两年!”
李大头吓了一跳:“还真有这事?我以为他们吓唬我哩!沈大笔,你是知道我的,我是西城区私营企业家协会副会长,税利大户,还是精神文明先进单位!”
沈小阳一脸的不屑:“大头,你还好意思说精神文明?我这脸都叫你丢尽了!知道么?为了你,我连报社领导交待的正事都耽误了!本来说好到太平镇肉兔养殖加工基地抓兔子的,都到太平镇和陈兔子场长谈上了,小六子突然来了电话!我真是没办法,只好甩了陈兔子,捞你李大头!你出来了,我却把陈兔子得罪了,本来说好赞助半吨兔肉的事也屁吹了!让我怎么向报社领导交待,后天就是三八节!”
李大头根本不接这话头,继续谈精神文明:“沈大笔,我这一进一出的,政治影响肯定不好,区私企协会的那帮小王八蛋们又得算计我,造我的谣言!你看,你能不能在你们报纸‘光彩人物’栏里帮我宣传一下?宣传金石公司也成。”
沈小阳觉得李大头脸皮实在是太厚,也不接他的话茬儿,进一步暗示说:“领导要问我怎么没把这半吨兔肉赞助回来,我怎么说?大头,你不会看着我栽面子吧?”
李大头这才不得不正视了:“哥哥我怎么能让你沈大笔栽面子?半吨兔肉不就几千块钱么?多大的事呀?我办了!让小六子去办!权当又被公安罚了一次!”
沈小阳道了谢,才关切地说:“大头,王局长可是让我带话给你:再被他们城东公安分局抓住,可一定要劳教了,你老哥小心点,千万管好自己的鸡巴!”
李大头严肃地点点头:“沈大笔,你放心,就是你不说,也没有下一次了!”
沈小阳心中暗自高兴:“这就对了,你买卖越做越大,总要注意影响嘛。”
李大头嘴一咧:“我不去城东去城西,城西各宾馆的小鸡也不少!来喝酒!”
沈小阳哭笑不得,举了举杯:“就你这样的宝贝还想上我们的光彩人物?”
李大头把酒杯往桌上一蹾,牛劲上来了:“老子有钱,当然是光彩人物了!说吧,沈大笔,我得给你多少钱才能爬到你们报纸上光彩一回?”
沈小阳脸上挂不住了:“你就是出一百万,这光彩人物也不会让你上!”
李大头一把搂住沈小阳的脖子,嘴里的酒气热气直往沈小阳脸上扑:“好你个沈大笔,哥哥给你面子,你不给哥哥面子?就看着哥哥被人家诬陷攻击?不够意思了吧?哥哥为你弄个小职务出的力少了?这光彩不光彩的,你给我凭良心办吧!”
沈小阳支吾道:“大头,你一个生意人,想那么多干什么?”
李大头说:“生意人才得有个好名声嘛,没有好名声,谁敢和我做生意?”
沈小阳骤然想起自己正编着的一本《峡江改革风云人物谱》,反正那是本没人看的赔钱书,把这无耻之徒收进去也未尝不可,便很知心地对李大头说:“大头,光彩人物你就别想了,那个版面不归我管,我的小职务现在还没提上去,也没那个影响力,你干脆上我的《峡江改革风云人物谱》吧,千字千元,很合算的。”
李大头见多识广,根本不上这个当:“沈大笔,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当我不知道啊,你编的那些破书,还不都从印刷厂直接就进了废品收购站,根本没人看!你小子借机捞好处肥透了吧?”
沈小阳脸一红:“你怎么知道没人看?你不干就算,喝酒,喝酒。”
喝到后来,李大头装起了呆,半吨兔肉的钱不认了,说是从没答应这件事。沈小阳让坐在一旁的小六子作证。小六子看看沈小阳,又看看自己的老板李大头,推说自己光顾喝酒了,没注意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沈小阳气了,拍案而起:“好,好,李大头,你这个嫖妓惯犯,我算服了你了!你狗东西只对妓女有感情,让你为国际妇女节作点贡献,你看你这副嘴脸!”
李大头笑嘻嘻地讥讽说:“沈大笔,你对妇女有感情?蒙谁也别蒙哥哥我呀,你那点小算盘哥哥我能不清楚?还不是为那个没谋到手的小职务么?我告诉你,就算是这回兔子钱我赞助了,你还是提不上去,信不信?不信咱打赌!”
沈小阳心被戳痛了,沉默了一下,呐呐道:“总是快了,我们田总说的。”
李大头还算够朋友:“好,好,那么,看在你今天捞我的份儿上,我就赞助你们报社最后一次,再爬不上去,你就别怪我了。”继而又说,“大笔兄弟,哥哥的为人你知道,朋友的事没得说,哥哥刚换了新车,旧车就让你开了吧?为你那小职务,哥哥也没少给你们报社弄猪头、猪脚爪吧?公家的事,你以后千万别再找我了,最好找别的冤大头!反正哥哥我是对得起你了,你说是不是?”
沈小阳想想也是,李大头算对得起自己了,对不起自己的恰恰是报社那帮混账领导们,年年提干部,年年没他的戏,还尽骗他为报社搞福利。
情绪不好,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喝得头昏脑涨,出门就蹲在街边呕吐起来。
吐罢,却不愿回家休息,硬缠着李大头,要跟李大头到金石煤炭公司去拿支票。
李大头直感慨:“这样的好同志都提不起来,《峡江日报》真没希望了!”
沈小阳便晕晕乎乎说:“大头,你……你要当我们报社领导就……就好了。”
李大头也喝昏了头,酒气伴着牛气直冲云霄:“沈大笔,你瞧着好了,等我以后发大了,就把你们《峡江日报》买下来,给你小官迷弄个总编社长当当!”
chapter12
计夫顺被包围了整整一上午。以独臂老革命王卫国为首的二十三个离休老干部堵住前门后门,没让计夫顺离开办公楼一步。计夫顺没吃早饭,便一杯杯喝水,喝多了,就一次次上厕所。每次上厕所都被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同志前拥后呼保卫着,连跨越走廊栏杆跳楼自杀的可能都没有。做过志愿军警卫连长的王卫国说,他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警卫他们军长时也没像今天警卫计夫顺这么尽心。
这种时候,计夫顺就不想当一把手了,恨不得自己是个清洁工,恨不得自己不是人,他一再要老同志们去找镇长刘全友解决困难。老同志们偏不去,说刘全友是二把手,他们的困难非一把手解决不可。这困难还不小:到上个星期为止,镇上欠沙洋县人民医院医药费已经十二万了,不见白花花的银子,人家再也不给这些享受公费医疗的老同志看病发药了。老同志们拿医院没办法,就逼一把手计夫顺想辙找银子。
计夫顺惟有不断苦笑,惟有一次次打电话,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有银子的地方和企业,却没借到一分钱。借不到钱,二十三个老同志就服不上药。这些老同志岁数都大了,全是药罐子,说倒下不知哪一会儿,断了药怎么得了?老同志们着急,计夫顺也着急,是真着急,万一有个老同志倒在他办公室,他没法交待。给一个个单位打电话时,鼻涕眼泪都快下来了,恨不得喊人家爹。然而,所有的回答都是一个意思:没钱,没钱,再说还是没钱。其实人家谁不知道?这钱借给你太平镇,就是肉包子打狗,过去不是没借过,借钱时说得都挺好听,还钱比登天还难!
想想也是好笑,夫妻双双都当着峡江市党的基层领导,都拿不到一分钱工资,还都忙活得不得了。老婆沈小兰对工作极端负责,忙着红峰商城的倒霉官司,带着手下的群众专门围堵领导;他正相反,也对工作极端负责,却天天被人家围堵。大前天是泉河村的一百多号农民,为肉兔收购的事;前天是镇农中七十多名教师,为拖欠工资,吃不上饭的事;今天是二十三个老干部,医药费的事又冒出来了,就没有哪一天的日子是好过的。回到家,有时躺在床上还谈这些事。沈小兰从他被堵的遭遇中学到了不少堵人的宝贵经验,他从沈小兰那里领悟了不少对付围堵的聪明才智。真是一帮一,一对红。真是虚心使人进步。现在,他进步多了,再不是刚从县委组织部下来那阵子了,心里不论怎么恼怒也不会发火骂人了。对付围堵的办法看来惟有耐心,主席当年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根据现在形势的发展,只怕得改改了,“世界上怕就怕‘耐心’二字”,只要有耐心,一般来说,就没有泡不软的事。
眼见着快泡到十二点了,该到河塘村蹭中饭了,二十三个老同志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镇长刘全友又不来救驾,也只有自寻出路了。经过一上午的实践检验证明,比耐心他是比不过老同志们了,再比下去,中饭就没处吃了。只好拿出绝招了:以个人的名义,请县人民医院先记账。县人民医院的张院长是他在县委组织部当组织员时考察过的干部,他个人的面子,张院长或许会给一点的。
于是,在二十三双眼睛的注视下,计夫顺再次给县人民医院挂通了电话:“张院长吗?算我个人求你了,以前欠的十二万是太平镇政府的账,现在是我个人欠你的账。你从今天开始恢复我镇二十三位老同志的药品发放,账记在我头上,我负责还!你不放心,我可以给你立字据:我的工资你们可以每月派人来领!”
张院长说:“计书记,你又耍我了,是不是?你这一年多拿到过工资吗?”
计夫顺愣都没打:“对,对,我是没拿到工资,所以,请你先借给我三千至五千元,完全是咱们朋友之间的经济来往,我写欠条,你今天先给我发药好不好?”
张院长说:“计书记,真是你个人的事我没话说,可这不是你个人的事!”
计夫顺只好再度哀求起来:“张院长,他们可都是离休干部啊,都是为党和国家做过贡献的,有些老同志身上还带着枪伤,胳膊都打掉了一只,你我年轻人看着他们遭难,于心何忍啊!同志,讲点革命的良心吧!”
张院长不为所动:“计书记,这话你别和我说,最好找市委、县委说,或者找市医药公司说。我从市医药公司进药得付钱,你说的这些话不能当钱使。”
计夫顺真火了:“好,好,张之平,你给我听着:马上给我恢复供药,我计夫顺今天就是去抢银行,也会在你下班之前先送五千块钱给你!”说罢摔下了电话。
老同志们知道计夫顺不会去抢银行,一个个盯着他,看他从哪里变出钱来。
计夫顺没变出钱,挥挥手说:“老同志们,你们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吧!”
警卫过军长的前副镇长王卫国说:“计书记,什么就这样吧?你又没把五千块钱给人家医院送去,人家就会恢复发药了?又蒙我们老同志了吧?”
计夫顺苦着脸说:“我不是去抢银行吗?老镇长,你也跟我一起去抢?”
王卫国说:“我不跟你去抢,可我也得看到你把五千块钱抢到手呀!”
计夫顺说了实话:“老镇长,你们请回吧,我一定会让人在下午把五千块钱送到医院,至于钱从哪来的,你们就别知道了,知道了不好,我真是犯法!”
王卫国和那帮老同志们迟迟疑疑走了,走到门口,又有人停住脚步问:“我说计书记,你不是骗我们老头吧?你可是咱镇上的一把手,说话得算数!”
计夫顺拍着胸脯道:“放心啊!说话算数,我计夫顺什么时候骗过人?”
然而,看着老同志们一一下了楼,计夫顺又犹豫了:是不是就骗这些老同志一次呢?这些老同志都是老病号,平时能不备点常用药?拖一拖问题不大吧?真能拖几个十天半月,也许就能从哪里骗点小钱来了。转念想想,又否决了,不行,现如今一个个精得像猴,他想骗人家,人家还想骗他哩!他今天对老同志们不兑现,以后日子会更难过。
这才打了个电话给计划生育办公室吴主任,要她和镇长刘全友上来一下。
吴主任上来了,镇长刘全友却没上来。吴主任说,刘全友上班没多久就叫车去了县里,也不知去干啥。计夫顺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太好:一到这种要违法乱纪的紧要关头,该镇长就没了影子!却也不好等了,一把手么,权力大,责任也就大,该定的只好定了。
吴主任的办公室在楼下,看到计夫顺吃了一上午包围,很清楚计夫顺找她干什么,一坐下就说:“计书记,我那里真没钱了,超生罚款上个月就用完了。”
计夫顺说:“这个月不是又让你放宽点么?河塘村不又超了三个么?”
吴主任发牢骚说:“别提了,计书记,河塘村放宽了三个不错,一个是河塘村自己偷放的,超生罚款交给村委会了,我们去了三次也没抓到人,河塘村也不承认。”
计夫顺气道:“真他妈的无法无天!它村委会有什么权力放?基本国策都不顾了?你们再去堵,只要抓到那个超生妇女,咱就一票否决,对他们村委会主任老聂和支书老甘严肃处理。”又问,“那两个我们镇上放宽的呢?也没交钱么?”
吴主任说:“一人两万,全主动交了,可这四万块钱我都没捂热,就被刘镇长借走了。计书记,你还不知道呀?昨天刘镇长的车在峡江市里正开着,就被人家债主刘总的马崽拦下来扣了,不先给点钱,车就开不回来了,一台车十几万哩……”
计夫顺马上想到了许多与阴谋有关的问题,不悦地说:“怎么搞的?上个月刘镇长的车不是赎过一次么?这又是四万!不会挪作它用吧?”
吴主任直叹气:“那次扣车是给咱盖政府办公楼的白总,咱欠的是建筑款,670万,都欠了四年了。这次是刘总,咱欠人家的装潢款也是200多万……”
计夫顺恼火地批评说:“刘镇这个人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下子就浪费了四万块!这个同志一贯不把我的指示当回事!我早就让他换私车牌照了嘛!”
吴主任解释说:“计书记,这倒要说句老实话,刘镇长对你的指示一般还是听的,他的车还就是挂着私车牌照被扣的,不是挂私车牌照,四万都赎不回来!刘总放车时就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