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用踝骨去爱你
七日霜飞
再见林可的时候，是在米拉的舞台剧《草畔年华》的庆功宴会上。
我站在米拉的身边，看林可神色黯然地坐在角落里细咽一杯红酒，纤长手指上一枚藏银戒还是无端端的灼痛我的眼睛。
司仪在台上很是煽情地讲述米拉在创作这个剧本时的艰辛，及对这一场演出的呕心沥血，台下响起雷鸣般掌声，我转身与米拉碰杯，听她对着话筒说最要感谢的人是我，如果没有我，她不会获得成功。
于是我开始对着镜头极其谦逊地笑，我知道这一场宴会，会在全市上演，我怎能不笑得开怀。
人群后面，林可起身，悄然退场。镜头从我脸上移开的那一霎那，我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我回头死死抱住米拉，在她耳边噙住眼泪，我说那么林可呢，林可又算这场盛宴的哪位功臣……
米拉笑颦如花的脸在一瞬间僵持，我抛开她飞奔着逃开。
林可，是否你一生只能成就米拉一位公主，那么我呢，是否选择了灰姑娘就再穿不上公主的水晶鞋……
一
十九岁那年我初遇林可，在一个道具杂乱人员纷杂的剧组后台。与所有人一样，来为新剧本试镜。
半小时后他出现在舞台上，将我们这些一个个看过来，与他对视的那一霎那，我竟以为自己遇了童话里的王子。
我再不曾遇见过比林可更俊朗的男生。
额前细碎留海摆开，唇角温润，但是他自应征的百名演员中走向我，翻起资料，眯起只眼对我笑，全国舞蹈亚军？这样的舞蹈天分，为何来这里啊。
刹那间，我周身涌出层层红晕，我听见骨骼劈啪裂开的声音，然后是浑身血液奔流开来。我竟真的失口说出是为他而来，幸而后来又加了他的剧本几字，他笑，嘴角咧开的细小的纹路没有预兆地驻进我心里去。
倘使没有林可，倘使没有。
我会不会做一辈子的灰姑娘，不敢对那剔透的水晶鞋有任何妄想。
可是林可，他来了，他纤长手指自我肩膀一路辗转向上，触及我脸颊，他说苏歌，你不知道，你有多美好。
心口似惊雷炸起平地般当当作响，于是珍藏起来，林可，及这余温。
我妥贴保存这一小小邂逅，小心再小心，不想还是被米拉发现。
她拉过我的手，说苏歌，告诉我，你爱上的是谁？
咿咿嚅嚅中方才启口，A大导演系林可……多希望米拉含糊点头，只说声哦。
可是米拉她，眼晴中闪出亮彩，林可？莫不是前不久公演舞台剧总导演，苏歌我要认识他，你知我心愿。
米拉与我不同。米拉一心想着有番大作为，所以处处要人引荐，可米拉，我之理想你又懂几分？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只要一个尚可托生的男子与我同进共出，柴米油盐。
二
新剧公演成功，庆功宴上我带米拉去见林可。整整百天，距我第一次来试镜。
林可上来牵我手，说快来我的女主角，来切蛋糕。完全无视我身后盛装出宴的米拉。我跟在林可身后，一下下扯他衣袖，林可，我有带朋友来。
哦？林可回头。
他是林可，她是米拉。然而在他们双目对视那一霎那，再多介绍也是多余。我侧脸看过林可，再看米拉，向后让步，再让一步，好一对天设地造的璧人。
两双美丽的瞳孔中映射出的欣赏与相惜，无处可藏，立刻有明眼人上来邀请，请导演和漂亮女友一起来切蛋糕啊。
我被悻悻晾在一旁。摄像灯闪铄不停地时候，我从人群后悄然离场，然后听到林可对所有人说，整一场演出中，最让我惊艳的还是苏歌的舞蹈，可是我的苏歌呢，被冷落在哪个角落里哭鼻子呢？
我猛然转身，所有人让开一条道，林可嘴角噙抹纵容的笑，快来，庆功怎么能少得了主角？
眼泪没有防备地籁籁落下，迎上林可温实的掌心时，我看到米拉眼中久违的点点星光。
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是在米拉决定抢走小朵男朋友的时候。
我身子不禁一颤。一定不会是这样的。一定不是。
米拉啊，米拉。
米拉提早退席，林可说很开心认识你，说慢走，说有空来玩，独独没有提出相送。我诧异，在宴会结束的时候问林可，为什么不送送米拉，她一个女孩子……
林可上前支起我下巴，苏歌你是不是真的没有看出，米拉心术不正，你最好远离她。
我讪笑，说得好严重，你不也只是第一面见她，或者我有什么是她可以利用的？
有，我便是。林可表情突然变得正经，他说苏歌，不然，我们在一起试试？
风起云涌。林可……我泪盈于睫，踮起脚跟轻吻他脸颊，谢谢，谢谢你爱我。
林可是我人生中太盛大的礼，我当如何收纳……那么就请让我将梦做完。
三
米拉比我回来得还要晚，她跌跌撞撞地进来，酒气熏天，惊醒一屋子的人，小朵用力踹上门，正想发作，被我拦下。
我扶起蹲在地上的米拉，到底怎么了？
米拉通红着张脸眯眼看我，她说苏歌，你哪里比我好？
我用力扶她到床边，我说米拉你醉了，快睡吧。然后转身，谁料被米拉一把扯回来，她逼近我脸，说苏歌，你当真不知道林可就是何西？
何西？一个被米拉从大一念到大三的名字，一个从小跟米拉许过心愿的男生，一个失踪了三年的米拉的男友？我一直知道米拉将这个男生的名字匿做何西，可并不知其他。
我冲米拉冷笑，我说米拉，这个理由好烂……
烂？你自己看看！米拉把一直挂在床角的相集扔给我，那里面每一张都是林可与米拉的亲密相片，我的头迅速胀大，我说不可能，那为什么林可要装作不认识你？
米拉很大声地笑，苏歌，这就是你的白马王子？哈哈。苏歌，他是个会让你痛到骨子里的男人……
米拉腮边挂着泪珠沉沉睡过去，我愣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小朵上来安慰，说米拉是什么样的，我清楚，苏歌你别信她……
那么相片呢，小朵，世上有这么像相的人吗？
有吗？有吗？这一刻，我真的希望林可有个胞胎兄弟，可以为他抵挡一下这一连串的罪责。
可是林可，为什么，骗我。
四
清晨的时候，见林可自寒雾中向我走来，心中忽地生起畏惧。
依他怀中默念三遍忘记忘记忘记，倘使真的可以忘。可我是多么怕失去林可。
仰头，林可，你可有事瞒我？林可忽地锁眉，深深望我，欲启口却又止住。
不要啊，林可，不要承认，千万不要承认，我死死咬住嘴唇，林可，只要你说没有，我会信你，只要你说……
是不是，米拉有跟你说什么？
我脑中咣地一声，整个人仿若被抽空，我挣脱林可怀抱，死死地噙住眼泪，直视他。
苏歌，你听我说，我跟米拉……
果然，果然是认识的，我的眼眶被泪水憋得生痛，那么，林可，米拉是你三年不曾联系的女友，你不否认吧？
林可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我，然后上来紧拥住我，说苏歌，从前是这样的，可是后来……
那么，林可，我又是你的谁？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我捂着胸口，说林可，你就是这样爱我的，林可，谢谢，你爱我……
我不愿再哭得那么没尊严，于是飞快跑开，身后林可一声声喊我名字，可是林可，这又能怎样？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飞驰的汽车声，我看到路那一边米拉冲我使劲地招手，然后朝我飞快跑过来……
可是为什么，我听到那么多人的惊呼声，为什么汽车的声音这么刺耳，为什么我的身子沉沉地倒了下去……
五
醒来的时候，在病床上，林可双眼含泪，说苏歌，苏歌，我不会再让你有事了，相信我。
我嗓子说不出话，腿脚一阵阵钻心的疼痛，病房门口，米拉拄着拐，慢慢走过来。
我一脸疑惑地看林可。苏歌，米拉她看到你快撞车，想去拉开你，可不想被另一辆车撞到……
老天，原来电视剧里情节都是真的，那么以德报怨是不是也都这样上演的？
米拉啊米拉，你恨不恨我？
医生拿着片子进来，他指指我，说没什么大事，都只是些皮外伤，过几天就可以出院……
我呢？米拉急急地张望病历表，我没什么事吧？
那医生看她一眼，对下号，突然脸色变得凝重，说你是不是跳舞的？
米拉脸色忽地一阵青白，机械般点头。
你踝骨受伤严重，可能这辈子都不能跳舞了……
我一直都知道米拉是为什么报考舞蹈。米拉的妈妈一生终爱舞蹈，可是却在生下米拉的时候得了肺炎，永远告别舞台。
所以米拉，她雄心勃勃地考进来，逢人都说，为的是她妈妈那点心愿。
可是现在，我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看着米拉当场晕厥过去，林可第一个上去抱起她……
我在心里一遍遍叨念：米拉对不起……罪恶铺天盖地。
那么米拉，我将舍出一切，从此铭记你。
六
一星期后，我出院。悄悄收拾东西离开，林可在米拉的床畔睡得正香。
再见，林可。再见，米拉。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一走算不算报恩，是不是成全，但是于米拉，我只能做这么多。
右脚的伤还没有全愈，每一步，都如踩针毡。
我退了学，在这个城市最北边租了房子，随邻居家的老爷爷学画国画。
时日静好，心脏妥贴。只是偶尔会接到医院的问询电话，久而久之与那医生熟悉起来，他也总爱在句未问上一句，那男生呢？还不告诉他你的下落吗？
我笑得璀然，是，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我并非忘记林可，两次舞台剧之后，他已然是本市名人，消息常常占据报纸小小版面。
邻居家的老爷每天都会买来新的报纸，然后搁在门口，大声地笑，用不用我帮你剪下来啊？我在房间里笑得没心没肺，房间墙上满是有关林可的报道，这些日子里，都是老人一条条帮我剪出：
7月13日《都市名流》曾创造我市舞台剧票房神话的林可，对外宣布近半年他将不会有新作品面世，而要悉心照顾他生病在床的多年好友……最后，林可希望通过本报寻找他的女友苏歌……
7月30日《都市名流》我市舞台剧才子今日接收记者采访，说有意将近半年的生活写成剧本，重新上台，而一直被他细心照顾的女大学生，今日已承认是林可的女朋友……林可希望通过本报寻找苏歌……
8月11日，《现代家庭》林可女友怕影响其创作，在重伤治疗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里，强行出院……林可希望通过本报寻找苏歌……
10月4日，《现代家庭》林可已经完全投入到新剧本之中，并与女友米拉开始商议订婚事宜……
12月23日，《现代家庭》林可新剧本陷入困局，据其女友透露，她将接手接下来的创作……米拉希望通过本报寻找多年好友苏歌……
…………
6月14日，《青城时报》米拉即日将完成舞台剧《草畔年华》的排演，而身为总导演的她在面对记者采访时说创作中给予她最多灵感的一个人物，便是她的好友苏歌，所以她希望能在一星期后的公演见到她……
刚放下报纸，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他们希望下星期前让我去一次医院。语气异常严肃，我咯咯地笑，这些医生总是喜欢这样跟我说笑的。
要回城里了，终于又要回去了，我长长地吁口气，拨通林可电话。
七
从医院出来后，直奔酒店，还好赶上了《草畔年华》的庆功宴，米拉比从前妖娆很多，在诸多闪光灯的辉映下，她已然知晓怎样的笑容，让人亲切。
米拉见我进来，眼睛在霎那间睁得圆圆的，嘴半张开，苏歌！然后不顾一切地奔向我，于是所有的闪光灯都记录下了这动人的重逢场景，我笑容不自在，手掌伸开，却不知我们的手是不是还能握在一起？
米拉似乎很激动，她对所有人讲我们过去的事，讲到热泪盈眶。
终于晚宴开始，米拉端着酒杯，挽着我的腰，说她有三条消息要宣布：
一是她与林可从没订过任何婚约。
二是她的腿已经恢复健康，可以重现舞台。
三是她将赞助我开画展。
我揽着林可的肩，泪水磅砣，嘴唇贴他耳畔，米拉，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我两清了，可是林可呢，他近两年的辛苦完成的剧本被贯上你的名，而他又算这场盛宴的哪位功臣……
事实是在那天我决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真相，所有报纸上的消息原来都只是掩人耳目，林可不过是以两年心血去完成的剧本换取了自由。
林可在电话上痛哭出声，他说苏歌，你还爱我吗？你能原谅我吗？米拉受伤，我有责任我不可以不管，可是苏歌我不可控制在剧本的每个角落都留了你的影子，你的眼，你的笑，你的淘气和任性，可是苏歌你知道支撑我到现在的又是什么吗？
是你的舞，你在我第二部演出时的那一支蝶舞，苏歌，你还可以为我跳舞吗？苏歌，我还可以看你跳舞吗？苏歌，我还可以像从前那样爱你吗……
林可， 我们回不去了。是的，我不再爱你。
我含着泪静静挂上电话。
林可，我想对你笑，亦想为你舞，甚至我可以为了你再去经历过一次生死，可是林可，你不知道，我退学，谢绝所有演出，我住到城郊，时时会有医师问询，接受医院免费检查，在庆功会前回了医院，他们拿着片子让我看，我的眼泪洒在布满酒精气味的病床，这一切的一切，你都不知道。
你只看到米拉晕倒，米拉为了你坚持不要治疗，米拉可以重回舞台，米拉肯资助我开画展和她所有的好……
林可，是若做过一回公主，就再做不回来。
林可，是否爱过一次王子，就永不可能爱。
所以，林可，我永远都不会让你知道，那一年医院有个医疗事故，因为错登记了病人姓名，而使真正受伤的病人沿误了治疗时间，导致骨头坏死。在庆功会的那一天，被告知将永远失去左脚……
可是林可，那个不幸的人，竟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