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同居
胡也频
我们这里是一个小县城。住在这里的人们除了几个地主是吃肉的,其余的农民
都是整月整年地吃咸菜。农民们的生活是又苦又单调,仿佛一匹牛似的老在田里出
汗。
然而,现在的情景是大不相同了。从前很愁苦的人们都变成很快乐很活泼的了。
妇女们更快乐活泼得厉害。她们从前都没有出息地关在贫苦的家庭里弄饭,洗衣,
养小孩,喂猪,像犯人关在监狱里一样,看不见她们自己的光明,现在她们是好像
在天上飞的鸟儿了。她们的生活自由了,没有压迫,没有负担。并且也不害怕丈夫
了。她们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和男子们结识。她们还可以自由地和一个“同志”跑到
县苏维埃去签字,便合式地同居起来。她们生下来的儿女也有“公家”来保管,不
要自己来担心。
这里面有一个女子是王大宝的老婆——现在应该说她独立的姓名了。她叫做吴
大姐。她今年二十五岁。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由她父母嫁给王大宝。她身体像男人
一样的健壮,肩膀上可以挑一担水。脸儿被阳光晒黑的,显得又能干又朴质。她的
头发上常常插着一枝蔑簪子,簪头上穿着一朵红色的喇叭花。从前她亦是被家庭的
铁链锁着的。现在她解放了。参加社会的工作了。她是耕具委员会的委员,同时她
是列宁高等小学校的一个进步的学生——她能够看报,看布告,看文件和小册子,
并且还能够用铅笔画一点红军打仗的漫画。
她的男人也和她一样的进步了。王大宝,他从前什么也不懂。他的知识只是什
么时候下种和什么时候割稻。现在他能够解释“帝国主义”是什么,“反动统治”
是什么,“革命”是什么。他现在在土地委员会里工作。他工作得非常好,并且在
工作中把他自己变成很能干的。他是一个忠厚的人,像我们这里的多数的农民一样,
不会弄什么心计,他对待他的老婆很不坏。他的老婆对待他也是很好的。可是他们
两个总觉得有点儿什么弄不好。这个吴大姐常常觉得王大宝有许多地方不合她的意。
譬如她喜欢养羊,王大宝偏不喜欢。王大宝喜欢的一群猪仔,可是她不想喂猪。他
们常常为这样儿小事情吵嘴。
现在,虽然王大宝是一切都随她的意,不和她计较喂猪的事,但是她仍然觉得
他们两个的趣味终究是不调和的,并且了解到这并不是羊和猪的问题,而是性格的
问题。
所以有一天,她从耕具委员会回来的时候,便向着王大宝说:
“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王大宝还以为是耕具委员会的事情,或者是红军打胜仗的消息,便快乐地回答
她:
“请说呀。”
“我的话很简单”,她开始说,“十年来,你对待我没有什么坏。自然,你也
知道,我对待你也不错。你养活我,我也替你做了许多事情。第一,我替你管家;
第二,我替你生了两个儿子。但是,现在,我要离开你了,我预备明天和陈明同志
签字。”
王大宝发呆地听着,心里在打鼓。他的脸色很快的变红,变紧张了。困难的吐
出局促的声音说:
“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呢?你以为现在还是地主豪绅的时代么?你不要忘记现在是苏维
埃时代呢。你要好生说话。”
她的话不错,王大宝不能够反驳她。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想起:
“你为什么要和我分离呢?”
“没有什么多的理由。”她回答,变成红色的吴大姐了。“只是,我觉得我和
陈明同居比和你好些。这是苏维埃许可的。你不要麻烦什么。如果你舍不得我呢,
我们在工作上还可常常见面的。我们的王同志。”她快乐地走开了。
随后她忙着整拾她自己的东西。
王大宝发呆地坐在那里,感想着什么。常常,他把眼睛偷看她的背影,想着她
就要离开他了,便觉得很难过。他觉得他自己立刻要变成单身汉了。并且,他想着
讨一个老婆,要花许多钱,这在他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长久落在这一个思想里:
“要成一个光扁担了!”
这一夜他没有睡着,虽然那女人还睡在他身旁,并且常常对他说:
“睡吧,天一亮,就要起来工作的。”
他总是睡不着。
第二天,他做完了一部份工作后,便请了二点钟的假。他把这个问题带到人民
委员会去。
戴着鸭舌帽的委员长,正坐在办公室里写着什么。
他亲热地走过去——
“郑同志!”他向委员长说,“我今天特意来请教你。”便伸出手去。
委员长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他从前是个武汉的一个染坊的学徒。在一九二
五年至一九二七的大革命里,他做纠察队。他曾经武装地和反动军阀冲突过。后来,他
在青年团里工作。这一次,他被大家选举做这一个苏维埃的人民委员会的委员长。
“欢迎!”他站起来了。“我们谈一谈,好极了。”一面说,一面和他握手,
面上带点很有趣味的微笑,嘴角微微地动着,仿佛什么人吸着香烟样子。
“我有一点事儿。”王大宝接着说,“郑同志。你现在有空没有?你大约认识我
吧。我是在土地委员会里工作的,我的名字是王大宝,我以前曾和你谈过二次。都
是关于我的工作上的。”
委员长又重新用力地和他握一下手。亲热地向他微笑着,仿佛他们是亲兄弟似
的。
“是的,王同志,我们是见过了。你现在有什么事儿?”
“有一点儿,只是我自己的事。不过是和人民委员会有关系的。我想是有关系的。
就是简单一句话,我的老婆要离开我了。”
“啊!近来像这样的事情多极了。”委员长笑着说,“这是很好的现象。”
“不错,这现象是很好的,不过我很为难。……”
“为什么呢?”
“我和我的老婆,结婚十年了,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八岁,小的四岁。我们
俩都是很不错的。缺点呢,是我有点儿小脾气。可不是我们这里的男人多半都有这个
缺点吗?她大约就是这一点和我合不来,要和我分离了。”
委员长微笑地听着。
“当然,”王大宝继续着说,“在革命的立场上,我是赞成这样的。但是,在
我自己的立场上,我不愿意。”
“应该为革命的立场才是。”委员长笑着说。
“这是不错的。不过,我对你说,讨一个老婆是不容易的。当初,我讨这个老
婆虽花去了一百多块钱,差不多把什么都弄光了。我们这里讨老婆,常常都是倾家
荡产的。现在呢,我没有这么多的钱。并且光身汉子也是不好的。什么男子都是这
样……”
“那么你底具体意见是怎样呢?”委员长笑着问。
“我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最好她不要离开我因为我对待她并不坏;第二,如
果她一定要离开我,她就将赔偿我讨她时的费用。”
委员长笑了。站起来,用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亲切地说:
“王同志,我可以给你这样的答复,你说的两种办法,我们的苏维埃是没有这
种条例的。”
王大宝想着。
“我们这里的妇女,是真正的解放了。”委员长接着说,“签字是她们的自由。
她们更不负什么经济上的赔偿。我想你已经知道这些了吧。这都是反动统治里面所没
有的。——是好的。”
“我知道,”王大宝失望地说。“照你的说法,我就不必来请教你了。我要你
给一个好的办法呀?”
委员长仍然很诚意,而且仍然微笑着,兄弟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的。”他说,“你不要着急。我现在给你一个办法吧。我用人民委员长的
名义来担保,至多一个月,你一定会得到一个爱人的——”
说到“爱人”,两个人都笑了。
委员长又继续着:
“绝掉一个老婆,而得到一个爱人,像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苏维埃里已经是很
多很多了。我可以在一星期内举出一百来件的例子。我想你一定也曾看见过。至少
你是听见过的。我们这里,不是常有这样的事情吗?”
王大宝听着,点着头。
“好,关于你的,我想这样地解决:你的老婆要离开你,这是不成问题的,因
为在革命苏维埃,什么人不能去阻止她,不过我可以向你说,如果她不愿意回来,
并且如果你在一个月内还得不到爱人,或者你还须要用钱去讨老婆的话,我就用人
民委员长的名义来赔偿你从前的损失。王同志,你还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王大宝心悦诚服的回答。“郑同志,你说的话都是
很不错的。我们这里的婚姻制度是革命的了,并且新的方法是非常之好。不过,我
对你说,我的样子不大好看,我的脸上有几颗麻子,恐怕我是不容易使她们欢喜的。”
“这没有关系。”委员长很正确的回答他。“欢喜脸孔漂亮,这观念很旧了。
苏维埃人民不应该有这种观念的。这观念是资产阶级豪绅地主的观念。苏维埃人民
必须用革命的力量来消灭它,其它在我们这里,我相信这种观念已经打破了。现在
的问题只在这里:王同志,你在土地委员会里的工作做得怎么样。”
“是不是问我的工作做得好不好?”
“对了。这是很重要的。”
“郑同志,我不客气地说,革命要王大宝的命都可以的。我虽然没有什么学问,
可是派给我的工作,我都做得很好的。我另外还学着打靶子,准备参加红军去进攻。”
委员长满意地微笑起来。他说:
“王同志,这样就够了。我敢担保不到一个月,一定有很好的女同志爱上你。”
王大宝忽然地微笑起来。
“还有什么意见吗?”委员长又拍着他肩膀说。
“没有,就这样吧。”
“好的,王同志,你等着,看看我到底要不要赔偿你。”
两个人就快乐地握着手。委员长把鸭舌帽脱下来,像兄弟似的给他一个革命的
敬礼。王大宝便满意地从人民委员会里走出来。他心里很快活地想着。“婚姻制度
是革命了。”过了三星期,他就给那委员长寄去一封短信。
委员长同志!
第一告诉你,你不用赔偿我了。第二告诉你,你说的话一句也不错。第三告诉你,我现在是刚刚和一个女同志去签字回来的。我觉得这个比那个好——当然,爱人比老婆。我们要重新地开始一个幸福的生活了。再说一句,感激你,并且你不用赔偿我了。此致革命的敬礼!
王大宝
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