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要么不打,要么就打出个样子来
1937年9月12日,拂晓。从半夜开始,就下起了沥沥淅淅的秋雨。9月的原野上,已长成半人多高的玉米和高粱在并不密集的雨中静静伫立,水珠儿从叶片上轻轻滑落,在湿润的土地上渐渐凝成混浊的水洼。因这一年的雨水格外多,不远处的壶流河的水面比往年宽出了许多。
虽然已风传日本人很快就要到来的消息,但位于察南蔚县和山西广灵县结合部的暖泉镇仍然显示出一派少见的宁静。当地的百姓大都以为日本鬼子走铁路,走公路,不会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就连晋绥军第73师派驻这儿的一个连的警戒部队也这么认为。所以,这天拂晓,当一阵尖利的枪声突然响起时,人们似乎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仅仅一袋烟的工夫,驻扎在暖泉镇的第73师一个连就被报销了,而且鲜有漏网者。进攻他们的是日军第5师团的主力第9旅团。
这便是强悍的第5师团进犯平型关的前哨战。
9月13日,还是拂晓。天上仍然下着雨。在暖泉镇西面10多公里远的洗马庄,第73师第424团设在村口的哨兵发现情况异常,迅速鸣枪报警。
洗马庄在广灵县城以东10公里远,因元朝时在宫廷中专司洗马的庞清曾在此居住过,故名洗马庄。
昨天,从暖泉镇逃难来的人已经向第424团团长吕超然上校报告了日军到来的消息。他的部队为此加强了警戒。枪声一响,官兵们马上进入阵地。
进攻洗马庄的日军大约有一个联队,1000多人,10余门山炮,还有6架飞机前来助阵。第一线阵地很快被突破。临近中午的时候,吕超然亲率团预备队一个连向敌逆袭,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头部,他当即毙命。第424团随即溃退。在他们的阵地前,日军留下了100多具尸体。
9月14日,还是拂晓。雨停了,但天气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大约有两个联队的日军,向第73师主力守卫的广灵城发起猛烈的攻击,上午10时左右,广灵失陷。师长刘奉滨负伤后率残部逃往平型关。
与此同时,日军第5师团第1旅团在北面的火烧岭、刘家沟一带,向高桂滋的第84师、李仙洲的第21师发起攻击,守军阵地多数被突破。
太和岭口。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阎锡山还未及做出反应。对于日军在察南和晋东北动手,他感到惶惑。他更倾向于认为,这大概是日本人玩的一个小把戏——派小股部队,到这几个地方点几把火,佯攻一下,其目的无非是干扰他对晋北的注意力。因此,他仍全神贯注于晋北地区,考虑怎样扭转晋北一线的不利局面。
出乎他意料的是,日军攻占广灵后,又紧追第73师,直趋灵丘;又据情报部门报告,打垮第73师等部的,是板垣第5师团的主力时,阎锡山好一阵子没说出话来。他简直懵了。
很显然,第5师团的行动等于从他的背后插了一刀,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终于醒悟过来,日军的主攻方向不在大同——雁门关,而在灵丘——平型关。攻占了平型关,就等于切断了雁门关的后路。这仗还怎么打?日军主力选择的进攻路线,是他本以为最安全的地带,那里地形复杂,为用兵之大忌,是一个静态的战役走廊。当然,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最危险,就像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一样。那里同时是一个要害点,阎锡山清楚。但他认为日本人人地生疏,轻易不敢冒这个险,因此,他只部署了少量的兵力以防万一。这就形成了中国军队大同——涿州防线的中间裂缝,也正是第一战区和第二战区防御部署的空当。然而,日本人偏偏钻了这个空子!如果他们对这里的地形不是了如指掌的话,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阎锡山一手摸着胡须,一手插在裤后腰里,在行营的小院里踱了一会儿步。他想起来了,一年前……
一年前的夏天,阎锡山早年在日本士官学校学习时的队长、现任关东军参谋长的板垣征四郎给他写信,说要来山西拜访他,顺便观光旅游。他马上回信表示欢迎。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板垣一不坐飞机,二不乘汽车,而是脱掉戎装,换上便衣,仅带少数随从,沿着察哈尔省的蔚县至山西代县的蔚代公路,徒步旅行。他们风餐露宿,对沿途所过之处的山川地貌一一进行了勘察。这些阎锡山都知道,但当时他并未在意。现在,当板垣再次领兵沿着这条路线直插他的后背时,悔之已晚。
行营的很多人都看到,这一刻阎锡山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他跺了跺脚,怒骂道:“板垣这个狗杂种,我哪想到他还是特务!……”
当阎锡山弄清楚日军主力的真正意图是攻取平型关时,他只得忍痛放弃雁北和绥远,重新集结兵力,沿平型关——茹越口——雁门关——阳方口—线设防,其重点在平型关。
经与参谋长朱绶光等人商议后,阎锡山紧急部署从雁北撤兵,具体情况是:把在东井集的杨澄源第34军撤至应县下社、茹越口,收容李服膺的第101师、独立200旅等残部,归入该军;而把原属该军的郭宗汾第71师和续儒林的新编第1旅编为第2预备军,置于繁峙城附近;
把在大同、聚乐堡的王靖国第19军后撤至雁门关,加入方克猷独立第2旅,守备雁门山;
在绥东丰镇的傅作义第35军,向阳方口、宁武转进;
赵承绶的骑兵第1军退至朔县、神池方面,警戒雁门、宁武两翼;门炳岳骑兵师退至平地泉,和马占山的东北挺进军共同警戒绥东;
在应县新编成的陈长捷预备第1军,分经雁门关、虎峪口撤至雁门山的代县。
这项措施的一个最突出的地方就是阎锡山彻底放弃了绥远。如今,为了山西,他已经顾不上绥远了。虽然雁北也有所放弃,但雁门山和恒山一线仍有重兵把守,说明他仍然打算在两个方向作战。
为了应急,阎锡山先调雁门关附近的孟宪吉独立第8旅驰赴平型关,增援第73师;又命令第6集团军副总司令孙楚前去指挥已进至平型关附近的部队。
恰恰这个时候,蒋介石发来了电报:
集中兵力于一点,与敌决战,是失我之所长,而补敌之短,此非不得已,切勿轻用。
看罢电文,阎锡山有些不快。他对朱绶光说:“不集中兵力与敌决战,难道咱们也像共产党那样钻山沟打游击?再说你蒋介石不也正在上海集中兵力与日本大打吗?”
朱绶光说:“司令长官,可否这样认为,咱们放弃大同会战正是按照委座这个意思办的,所以咱们不应受指责。”
阎锡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对。”
9月18日。太和岭口。阎锡山召开军长以上人员参加的紧急军事会议。每一个与会者的脸色都不好看,似乎都怀着满腹心事。彼此都是熟人,以往每次开会,总有人插科打诨,说几句笑话,这回全免了,连相互间的握手、问候都显得生硬,能说一句不说两句。
窑洞里烟雾腾腾,除了咳嗽声、茶杯盖碰撞杯沿的声音外,没人说话。突然,有人轻喊一声,大家一齐朝门口望去,就见阎锡山在行营参谋长朱绶光等人的陪同下,走进窑洞。众人站起身,向阎锡山颔首致意,阎锡山摆摆手,意思是让大家坐。
阎锡山先讲。他说这一次的情况使他想起了1927年,那年他与奉军张作霖作战,对方几十万大军和他有限的几万人马,在灵丘、繁峙间对阵,敌强我弱。他利用这一带有利的地形,凭险顽抗,终于大败奉军。这次和上次何其相似,只要各位将领同心协力,历史就有可能重演。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加重语气说:“我们此次与日本人会战的方针是,拟诱敌深入到沙河以西地区,从恒山、五台山两方面发动钳击,并截断平型关要隘,歼灭敌人于滹沱河上游盆地里。”
紧接着,朱绶光离开座位,来到墙上挂着的巨大地图前,讲解战区长官部关于此次战役的具体部署。
平型关正面:由第6集团军总司令杨爱源,指挥孙楚的第33军(包括第3、第8两个独立旅),和高桂滋的第17军(高的第84师和李仙洲的第21师),以及从广灵退下来的第73师(王思田旅长代理师长),布防于平型关、团城口南北线上。右起五台山东北,排列独立第3旅、第73师、独立第8旅,迄平型关正面;团城口方面,并列第17军的第84师和第21师。各部迅速设置阵地,掩护雁北各部撤入雁门山、恒山以内。先依靠险要地势,阻止日军锐进,给予重大消耗,然后主动向南转移,分别从大营、沙河隐入五台山,作为南机动兵团,再待机出动。
雁门山北侧:主战场的北侧,依恒山、雁门山为屏障,除布置刘茂恩第15军于恒山外,以杨澄源第34军第101师和梁鉴堂旅,分守北娄口、大小石口、茹越口间的已设阵地。保持重点于繁峙北的茹越口。从太原刚调来的姜玉贞旅,到繁峙以北地区,归入第34军序列。以王靖国第19军加入方克猷独立第2旅,附属山、野炮各一团,右连第34军,扼守五斗山、马兰口、虎峪口、水峪口至雁门关、阳方口间的已设阵地,保持重点于代县、雁门关间。在傅作义的第35军未撤至宁武时,姜玉贞独立旅暂时控制于阳明堡,以对雁门关重点策应。
决战地带:选定沙河及繁峙间的地区为决战地带。以第34军军长杨澄源统一指挥主阵地带的陈长捷第1预备军和郭宗汾的第2预备军,加强主阵地带的各项防御力量。
机动兵团:第35军进入阳方口于宁武集结后,向代县挺进,适时进出于繁峙以北的恒山方面,连同刘茂恩的第15军为北机动兵团;南机动兵团以孙楚为总指挥,高桂滋的第17军为主力。
朱绶光讲解完战区长官部的作战部署后,回到座位上。阎锡山扫视了一遍众人,问:“我的这个部署怎么样?”
没人吭声。也许众人还未来得及思考,一时拿不出意见来。
阎锡山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别人能看出来,他对他的方案十分满意。果然,他说:“咱这是给板垣这个狗杂种布了一个口袋阵,让他进得来,出不去!”
他特别关心“口袋底”阵地。会议结束后,特意留下陈长捷和郭宗汾两个新提升的军长,面授要领,要他们无论如何要把“口袋底”扎紧。并要求他们马上到沙河、繁峙间周密勘察主阵地带,选定扼要地形,构成数道最强固的“口袋底”,以胶着日军的主力。
阎锡山共投入7个军的兵力,约8万人,加上已推进至内长城一线的八路军第115师,总人数近10万人。
此次同没有实现的“大同会战”一样,阎锡山有决心好好打一仗。这次会议召开前的两天,八路军驻太原办事处主任彭雪枫来太和岭口见他,他们进行了密谈。彭雪枫是一位久经战火考验的青年将领,他1926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曾任红军大队政委、纵队政委、师政委、中央军委一局局长。自他肩负重要使命来山西后,多次同阎锡山交谈。阎锡山也很喜欢这个办事干练、机敏多谋、极守信义的青年人,因此,每逢彭雪枫托梁化之捎信要见他时,他总能痛快答应。
彭雪枫告诉阎锡山,八路军第115师此时已由原平向平型关开进。阎锡山显得十分激动。他说:“如能得到贵军的帮助,我阎某下定决心背着棺材抗战!”
彭雪枫也激动地说:“如果司令长官决心抗战到底,我们就拥护你领导我们抗战到底!”
阎锡山当即答应,先送给八路军“79”式步枪子弹50万发和冲锋枪、机关枪200支。
3天之后,朱德来到了太和岭口。也就是周恩来陪同朱德来的那次。
一辆吉普车在太和岭口至山阴县的土石公路上穿行,车后扬起大团大团的黄尘。傅作义坐在车上,闷闷不乐,一言不发。早在阎锡山决定放弃“大同会战”时,朱绶光就曾给他打电话,说司令长官打算将第35军调入雁门关内,保卫山西。并派赵承绶代理绥远省主席。他的内心有说不出的苦衷。他作为绥远省主席,有守卫绥远之责,而且手下兵员多为绥远子弟,也有返绥保卫家乡的心愿。在太和岭口开会时,他几次想找阎锡山,要求回绥远,但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好像阎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现在,命令已下,第35军开往阳方口、宁武集结,然后向代县挺进,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车过桑干河时,傅作义对随行的参谋人员说:“我是绥远省主席,35军是绥远人民供养的,理应回绥远,保卫绥远人民,可阎长官命我们撤到雁门关以南,军令不可违,我太对不住绥远百姓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
部队已由丰镇动身,傅作义赶至山阴时,先头第218旅正好到达。他问旅长董其武:“部队情绪怎么样?”
董其武:“仍有不少人想不通。”
傅作义:“要告诉弟兄们,在哪里都是打鬼子嘛。而且要加快行军速度,我35军要么不打,要打就打出个样子来!”
第6集团军总司令部设在大营镇东山底。大营是繁峙县城东面的一个小镇,它位于恒山与五台山之间的滹沱河边,西距繁峙城40多公里,东距平型关仅15公里。平型关是晋北的险要关隘,内长城从河北省境内逶迤而来,进入山西后,经镢柄山、牛邦口来到这里,由此经西北面的团城口向西,沿恒山山脊至阳方口,然后再向北延伸至偏关的老营东北侧与外长城相接。出平型关向东北,是一条长约5公里,宽数十米的关沟,关沟两边是起伏的山峦,沟口有个叫小寨的村庄;由小寨再向东约5公里,便是灵丘县境内的东河南镇。由灵丘通往大营的公路,就沿着东河南镇、小寨、关沟,出平型关口后到达大营。
大营镇周围的地形条件,决定了它在军事上的重要地位。第二战区长官部在部署平型关战役时,认为把它作为第6集团军总司令部驻地是再合适不过的。
第6集团军的总司令是杨爱源,但在平型关战役期间,杨爱源却很少来大营,副总司令孙楚作为杨爱源的代理人,实际担负着平型关方面作战指挥的全责。
孙楚生来瘦弱,身材不高,被同僚戏称为“孙猴子”。他办事麻利,从不拖泥带水,在晋军将领中,比较有战术思想。然而,他在实际指挥上,又常常喜欢翻花样,举措恍惚,有“孙神经”的诨号。
20多年前,孙楚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步兵科学习时,与大他4岁的同期同学杨爱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从此被人视为莫逆之交。他聪明机警,才思敏捷,遇事颇能谋划;杨爱源则老成稳健,善于利用他人所长。在校期间,孙成绩优异,但家境贫寒;杨才智短拙,却手头宽裕。因此,孙在学业上不断地帮助杨,杨则在经济上不时接济孙。任军职后,杨由于是五台人,被阎锡山视为亲信不断擢升,孙是晋南人,沾不上这个光,他只有凭借自己的军事才干,再就是杨的庇荫,虽不能与杨齐头并进,但能够随杨晋升。20多年来,或杨为团、旅、师、军长,孙为营、团、旅、师长;或杨为主官,孙任副职。每逢遇到重大战事,作战计划基本由孙来拟定,最后由杨来拍板定夺。熟悉他们的人,称他们“孙不离杨,杨不离孙,孙杨合璧,相得益彰”。
1928年2月,国民革命军举兵进行二次北伐,晋军编为第3集团军,奉命沿京绥线及京汉线以西地区前进,计划同各集团军会师京、津。孙楚作为前敌总指挥,“率师向东,策划指挥,衣不解带者逾50余日,仅以2万余众敌军阀10余万精锐之师,一败敌军于石家庄,再挫敌锋于定州,望都城外激战最烈,方顺桥前大破敌军,此后以战胜之余威作破竹之进展而下保定。”
6月7日夜,北京城外人声嘈杂,大批奉军沿着保定通往北京的道路向北溃退,连驻守北京城的奉军也正准备撤离,到处是车马,到处是人流,异常混乱。就在这条乱作一团的道路上,一辆卡车鸣着喇叭行驶,驾驶室里坐着一个小个子军官,黑暗中看不清他的军衔,但隐约能看到他戴着一顶奉军军官的大盖帽,溃散的奉军慌忙退向路边,让开道路,不时有人向他举手行礼。他就是孙楚。在他的后面,有数十辆卡车鱼贯跟进,那是他率领的卫队营。次日凌晨,这队人马进入北京城。孙楚的突然降临,使奉军留守人员顿时慌了手脚,纷纷逃往日租界。孙楚化装奇袭,就这样不费一枪一弹,为晋军抢占了北京城。这大概是他的军事生涯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幕。
12天后,国民政府决定改北京为北平。
不久,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通令嘉奖有功人员,孙楚获得青天白日勋章一枚,并被任命为北平警备司令。
时过境迁,在日军兵临平型关下的时刻,孙楚又被阎锡山指定为杨爱源的代理人,负责指挥平型关之战,这说明阎锡山更为信任他。
他还能再创造一个辉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