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多情应笑我——悍将之妻王玉玲
我也不似你一身鬼胆,你也不曾给我一生温情。然而,你,一生都是我的泪眼,我,一生都是你的缠绵。
还记得炮收烟底,水满平湖。你居然没有半点烟火色,俊朗、干练,少言寡语,却也充满温情。
你我一夕相见,二年婚情,三年永别,长相思,却人天两隔。你可知道,桃李花开,我尚年少,从今后,却要背负重担,养老育幼,遍尝人烟。
然而,我不怨,你是你的责任,我也看到我的天高云淡。我不怕远走,更不怕心酸,我的路,我能走出春暖人间。我只要你,在你的路上,等我,等我来和你重续前缘。
我去了孟良崮,我不要它成为你的终点,泪珠滴落的瞬间,我又看到了你的脸,还是那样的俊朗,还是那样的干练。
可你的孟良崮,浓烟漫卷,子弹横飞,那荒凉的历史啊,千山应瘦,万林沉沉。我的孟良崮,已经是晚风吹拂,鸟音清脆,然而昔人已去,这唏嘘的现实,万水成冰,千树朽枯。
我不伤心,我也不恨怨。有些路,总得有人走,有些事,总得有人承担。但你记住,你是别人的历史,却永远是我的现在时。
你在这里凝固,我在这里燃烧。你在这里静默,我在这里忠守。总有一天,我会走进你的永远,成为你撇不下的梦酣。
私人档案
姓名:王玉玲
生日:1928年8月4日,农历为六月二十六日
民族:汉
星座:狮子座。狮子座是天生的贵族,气质高雅。性格外表坚强,内心柔和,感性化。是典型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者。
爱好:晚年的王玉玲生活在上海,喜欢写写字,看看韩剧。
出生地:安徽,幼年随家迁居湖南。
婚姻状况:1945年和国民党将领张灵甫结为夫妇,1947年,张灵甫殒命于孟良崮战役。王玉玲终身未嫁。
重大事件:1949年随国民党退到台湾。1952年飞往美国求学。毕业后在一家五星级酒店找到了会计工作。工作稳定后,她就把老母亲和儿子都接到了美国。1973年,周恩来邀请王玉玲回国,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王玉玲接受了邀请。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王玉玲协同老母和孩子回到中国生活。
经典语录:
张灵甫将军已经成了历史人物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怎么面对未来!
初生娇花淡淡春
月明花影深,英雄红粉阴
明月清波,淡风似水,红花墨影,深浅错落。
只因,站在了张灵甫的身后,王玉玲,连自己的名字都凭添了一股锐气。然而,也只因,是名士之妻,她自己的人生,反而常常被人略过。
在那个年代,大多数女人的一生,都要伴着男人而起落,而她,对这种女性命运的领会,就更加深刻。
她的一生,因张灵甫而风生水起,也因张灵甫而跌宕错落,最终,还是张灵甫,让她的一生有了一个凝重的定格。就是晚年,重回历史,她,还是隐在张灵甫的身后,淡成了一片红阴,寥落。
然而,没有张灵甫的日子,对她,大概才有真的快乐。没有重名的压迫,没有家小的重担,她,只是一个小丫头,无忧无虑,也不用担心岁月蹉跎。
村里东头玩水,村里西边看日落,闲来唱两首歌,也是一片青春之色。就是和小伙伴闹了矛盾,半羞半恼,甚至高声争吵,怒了,给别人两拳,那疼痛,那伤心,也充满了小儿的快乐!
只可惜,这样的人生太过短暂,仅仅十七个春秋。十七年之后,她,就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光,她,也不能独照她一个人的日头。
在晚年,当她接受媒体的采访时,几乎想不起说自己的这一段无心岁月。亦或者,她想说,却无从说起,因为她已经在岁月的长河里,融成了张灵甫的背景色。主画淡漠,背景却更浓。
有谁知道,退出张灵甫的人生格式,王玉玲的开篇,完全是另外的境况,那是一种清新的春之意境,即使百无聊赖的岁月,也自有一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清明和冷秀。
朱门富户娇小姐
朱门,绣户,缭墙,重院,廊回屋转,鸟语人闻不得见,花香入藤帐里深。
人们总是习惯说,当张灵甫转战沙场,金戈铁马,乘风而去,直下江河,逐渐修成老将时,王玉玲才呱呱坠地。娇花嫩蕊,甚至经不起长天风露。经冬染春,草长莺飞,脱离襁褓,也还只是咿呀学语、蹒跚学步。
似乎,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和他不在一个层级。的确,从她的角度去看他,会有一种“日暮苍山远”的感觉,然而,这也只是一个年龄和阅历上的差距。
剥离开张灵甫,王玉玲的开篇,没有江河日月开的大气和磅礴,也少有一种“小轩窗正梳妆”的悠然,有的,只是少有的安然,和一点点心酸。
话说在湖南长沙,有一从安徽迁来的王姓商人。虽迁居于此,然门庭并不稀落。除了自家的子子孙孙外,来来往往的,不乏贵客,官商自不可少,偶尔还会有几个贵族遗老遗少,虽有些酸腐气,但也让这座庭院更显豪鬼。
即使有市井黎民穿梭,也多衣着光鲜,加上自家庭院的奴仆佣人,个个都是华衣美面,气质非凡,这就让王家更显得贵气十足。
如果在这里见到几个衣冠严整、步履铿锵的军人,那也不是什么怪事。因为这家的五个儿子中,有两个是军人。二儿子王士健是河北保定军校第一期毕业生,而另一个儿子王树南则是保定军校第六期毕业生。
我们暂且不表王士健,先说这王树南。正是英姿勃发、意气方遒时,娶娇妻入门。岳丈曾是大清的兵部尚书,而娇妻罗希韫人美如画。此时的王树南,真是春风得意,万树开花。大约一年后,娇妻产女,王玉玲诞生,再添喜气。
本来,这个家,夫是英雄豪杰,妻是如花美眷,夫妻恩爱,和和美美,小女初生,又咿呀增趣,正是说不尽的幸福美满。然而,仅仅几年后,王树南就莫名其妙地患病,瘫痪在床。
美人尚未迟暮,英雄就走向了末路,一时间,房屋幔帐都增添了一层愁色,就是娇憨小女,在父亲的病榻前,也是不敢放肆欢笑的了。
偶尔看到父亲眉头紧锁,王玉玲也不敢上前,就远远站着垂泪。直到兄弟姐妹喊她,她才重新跳入庭院,加入骑竹马、颠石子、捉迷藏的行列。
王家是大户,王玉玲兄弟姐妹多,童声喧哗,游戏不断。正是这些兄弟姐妹,弥补了小王玉玲无法和父亲畅玩的缺憾,让小王玉玲体会到了池塘边榕树下、听知了叫的童年闲趣。
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
初春,最是水暖风和,旭日初照片花影。小阁,重帘,飞燕掠过,一霎好风,吹来淡香,晕成浓色。
母亲罗希韫,自幼接受的是严苛的家教,三从四德自不必说,为人必须要慈善、本分,做事也更要精细、谨慎。因此,小王玉玲虽生在民国,但却不能擅自出入家门。唯一可以随意出入的时候,就是在母亲接济穷人的时候。
大户门庭下,常常有乞丐寻求饮食、帮助,罗夫人乐善好施,却不愿意抛头露面,这时候,她就会嘱咐小王玉玲,将门口的小叫花领进来,或者将米面馒头送出去。
小王玉玲还不懂得慈善的意义,自然也不懂一粒米对于江湖飘泊客的意义。不过,看着满脸泥污的小叫花,忽然露出白白的牙齿赧然一笑,或者看着衣衫褴褛的老人低头抹眼泪,小王玉玲还是满心震撼,也是满腹好奇。
大概在小王玉玲四岁左右,家人带着父亲去上海治病,她也随行在侧,一家人住在一个里弄里。
第一次出门,就是远门,这让小王玉玲兴奋地不能自已,偶尔听到里弄里孩子们的叫喊声,她就更是心痒难耐,想要到弄堂里一探究竟。
弄堂里的孩子多是乞丐,头发是乱糟糟的蓬草头,脸是汗渍污泥纵横的小花脸,至于衣服,不是衣不蔽体,就是长袍大罩,在衣服的衬托下,整个人倒成了累赘。
不过,小玉玲却喜欢和他们玩。漂泊江湖的孩子们,有一点点小的狡黠,但看到不设防的小玉玲,愿意倾尽所有,为他们添衣补食,孩子们也就放松下来,和她玩了个肆意畅快。
直到晚年,王玉玲儿时的记忆里,还多有这样的乞丐小儿。她痛惜他们的苦,更想念他们的真。那个童年,没有尊贵贫贱,只有儿语无章,却最是痛快,也多有豪爽。
读书识字养深闺
久病深深,一朝归去。王树南病没,可苦了罗氏和小玉玲。罗氏几乎是把自己锁在房里,以读书度日,挨过痛苦。四书五经里,有对夫君的回忆,史记评传里,有少年英才的理想。读出来,清泪满襟,读不出来,又是苦涩寂寥。
小玉玲是不懂的,那些枯燥的书籍,除了几首能朗朗上口的诗词,多是她不喜欢的。书墨香气自然好,但不如伙伴欢闹诱人出。
罗氏越是让她枯坐在桌前苦读,她就越是想要出去玩耍,看的是字,读的却是窗前玩耍人的快乐。为此,罗氏也没少数落小玉玲,然而看小女谦恭地半低头,以为她在认真听教训,谁知她却歪着头,侧耳听院子里兄弟姐妹的笑声,罗氏也叹着气笑了。
罗氏虽心疼女儿,但还是把小玉玲送进了学堂。她倒不是希望她读书修来功名,只是想要她在文字里修行女性的修养。
小玉玲就读的小学,是湖南第一师范附属小学。在这所小学的校友录上,名人荟萃、名媛云集。然而这些对小玉玲几乎没有什么吸引力,一个垂髫少女,最懂的,不是功名利禄,也不是诗书德行,而是小儿玩闹。
然而学堂最守规矩,小玉玲大受束缚,却又不愿违背母愿,只好端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严声看教员厉色,用浮想联翩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也有那一两节课,老师眉飞色舞,学生全神贯注,小玉玲就完全融入其中,听得如醉如痴,写得恣意酣畅,不能玩的烦躁和小儿的轻狂,反而被丢到九霄云外。
若是到了寒暑假,那就完全可以把书本一抛,跳到院外,甚至走出深庭大院,和兄弟姐妹,或者和关系好的同学,走泥路,上小桥,玩他个痛快淋漓。
不过这样的日子毕竟是少数,她是豪门大户的娇小姐,身份,对她,或者说对她的家庭来说,十分重要。她不能毛毛草草地玩个昏天黑地。随着年岁慢慢长大,这些教诲终于渗入她的头脑,她开始矜持起来。这倒不是她想要虚伪做作,在那个年代,这,才体现出最好的教养。当然,金钗豆蔻及笄后,少女初长成,还有一种自然羞涩的骄矜。
真要认真寻去,没有张灵甫的日子,王玉玲的确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因父亲病逝而起的哀怨,是一个小小的阴影,但在那样和睦的大家族里,在那样欢快的童年,这样的哀伤,也是淡而不察的。
只是和作为张灵甫的太太后的时光相比,这段无忧童年和无风少年时光,很有一种清淡的美妙之感,给她那负重的人生,也减轻了不少墨色。
铁血悍将杀妻案
常胜将军让日军闻风丧胆
经年尘土,征衣紧,远近炮声,指挥忙。张灵甫是一个典型的军人,花前月下的心动,于他,大概也比不上冲上战场时沸腾的热血。
还记得那句诗词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张灵甫的豪情壮志,与岳飞一般无二。也是头可断,血可流,国不能破,山河不能毁,故土和家园,只要有壮士在,就容不得有敌寇来践踏。
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兰封会战、万家岭战役……每一场都是大战,在生与死面前,他的脑海里,只有冲锋号的声音,要么,胜,要么,死,没有其他的选择。在敌人密集的炮火里,他跑在最前方,在受伤后的战斗中,他依然不下火线。
死亡算得了什么呢?在胜利面前,死亡也是怯了的。偶尔,炮弹袭上身来,死亡也只是轻轻舔舐一下他的伤口,绝不敢吞掉他的性命的。于是,他,成了常胜将军。他,走到哪里,日寇,就败到哪里,那气势,横扫千军。
就说万家岭那场战役吧。松浦指挥的日军占领了江西德安张古山战略要地,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势在握,得意万分。已经是旅长的张灵甫,在硬攻不利的情况下,很快向作战部献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月黑风高时,峭壁悬崖上,一个个慢慢蠕动着的身体,压抑着急促的喘息声,在认真攀登。同样是一场生死战役,但这对手,却不是敌寇,而是恶劣的环境,稍有不慎,就会葬身谷底,纵然处处小心,衣服还是被荆棘乱石刮出碎千条万缕,每个人都是体无完肤。可是,没有人退步,因为他们是敢死队,他们是张灵甫的敢死队。
敢死队在后方悄然而至,山上的小鬼子们却在为应付前方部队的仰攻而忙着部署。日本兵仗着飞机大炮,更喜欢白天作战,可对于武器极端落后的中国军人来说,利用沉黑的夜色,才可能有反击的机会。这,又是张灵甫的计划之一了。
听着激烈的枪响,敢死队的脚步加快了。很快,他们就冲上了制高点,前后夹击,把小鬼子打了个措手不及、哭爹喊娘。日军其实也是训练有素的部队,可如今大概只能用魂飞魄散来形容他们的气势了。
张灵甫,胜了,然而,这还只是在晚上,一旦黎明破晓,日寇就又找回了嚣张的气焰。飞机,轰隆隆地响着,火炮,轰隆隆地炸着。那猩红的膏药旗,又得意起来了,那乌哩哇啦的怪叫,又闹起来了。
这是一场拉锯战,晚上,是张灵甫的空间,到了白天,却成了日寇的天下。张灵甫的部队损失惨重,然而,小日本的战略战术,在这里,也不灵光。坚持拼杀了几昼夜,期间,日军几有增援,而张灵甫所在的敢死队人数却在锐减。
又是正面冲突,一个叫李石见的营长重伤,队伍出现了缺口,日军趁机加大火力。眼看张古山要再次失守,张灵甫急了,他赶到李石见所在的营,把所有的勤杂人员全都组织起来,站在冲锋线上,亲自指挥。敌机,在他头顶盘旋,炮弹,在他身边炸响,然而,他组织起来的力量,却越来越强悍。
当阳桥上,张飞一人一枪一蛇矛,迎风喝道:“燕人张翼德在此,谁敢来决一死战?”一声喝退曹操十万大军。如今,张灵甫在张古山上,迎风喝道:“中国人张灵甫在此,倭寇谁敢造次?”一样的豪情,一样的威风,当然,也是一样的胜利,让人忍不住也想要如此描绘一番:张古山上,张灵甫一声大喝,松浦肝肠寸断。
自古美女留情,英雄入戏。著名的编剧田汉就根据这一战役,写了一篇长篇通讯报道,“德安大捷”,后来又将其改编成话剧,于是,张灵甫,这员虎将的传奇,从战场中走到了人们的言谈话语中。
毁誉参半两种人生
冲冠一怒杀红颜,虎口桥畔入牢监,倭寇入侵硝烟起,将士待罪立功还。
喜欢读历史的人,很容易被张灵甫那张俊逸的脸庞诱惑,更容易被铁血悍将这个名字吸引。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一个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英雄,那雄浑飘逸的气势,本身就是吸引力。可是一旦读到杀妻案,又往往被他那段黑暗的历史吓倒,不由得要对他敬而远之。
这个军人,难道是铁血无情吗?这个英雄,难道凶残暴虐吗?
铁血悍将,解释悍,可以是彪悍,可以是凶悍。联系到杀妻案,你很容易把彪悍那原有的一点点褒义看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喜欢杀戮的男人。
我们不用去给他翻案,这个历史,是污点也好,是挫折也罢,对他,已经是不可错过。就算桥归桥,路归路,他有一万个理由,那个美丽的女人,有着美丽名字——吴海兰——的女人,那个他曾经给过温情的女人,在历史的一瞬间,还是倒在了他的枪口下。
只是“啪”的一声,一个生命,就随着这声音消散了。还是如花的年纪,还有大把的人生,却要被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审判了结了。她,若有魂魄,能不怨吗?
站在这个死去的女人的角度上,怎么骂,怎么怨,甚至想着怎么复仇,似乎都不过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尽管事情发生后有很多人保他,他还是被送进了南京老虎桥监狱。
如今的南京老虎桥对面,已经不复有当年监狱的影子了。但是当年,这里却冷气森森,铁丝高罩。
这桥,只是进香河上的一座普通的桥,只因正对当年的监狱,人们认为:入监狱如入虎口,因此,把这座桥称作老虎桥。
若说张灵甫是虎将,那是再合适不过,可如今,他却入了虎口,这对于一个把荣誉和理想看得非常重要的人来说,无异于生命中断。
不管他有没有忏悔,也不管他是否重新思考了生命的意义,反正在老虎桥的日子,对他,是记忆终身。
偶尔,前妻入梦,即使鬼魅森森,他可能会豪气不减,但即使在晴天白日,偶尔回想起监狱里的这段人生,他还是会一脸黯然。
一个在三军面前指挥若定的团长,忽然成了阶下囚,虽不至于被人呼来喝去,可是锁链铁窗小空间,那落差,显而易见。
在这样一个重大的事件里,他的思维是怎样活动的,神经又是怎样支撑着他的呢?他没有悔吗?他的心没有颤吗?
枪,被发明,不是为了对付自己的亲眷,军人,被尊敬,不是因为他只会杀戮。他怎能不懂呢?如果没有对亲人的热爱,没有对乡土的浓情,他又如何那样不顾自己的性命,冲杀于枪林弹雨之中呢?
他,不是一个杀人机器,他,不是一个冷血无情。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是怎样的冲动,让他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亲人呢?
入虎口壮志未酬
可以笃定地说,在老虎桥监狱,张灵甫想的最多的,还是他开枪的那一瞬间。子弹忽然从枪膛里射出来,他都没有来得及看清,伶牙俐齿的妻子还沉浸在吵架的激动情绪里,人就中弹了,鲜血就喷溅出来了,然后是尖利的惊叫,然后是轰然倒地。
这一个镜头已经永远定格了。那杀妻的理由,还要它干什么呢,那理由,说出来,能救得了一个人的生命吗?他太冲动了,太冲动了,战场上的硝烟,混沌了他的思维,让他失去了自主,失去了和平的心胸。
尽管在杀妻后,他淡定地埋葬了妻子,然后若无其事地返回部队。但他的内心,一定有一团焦灼的火,在拷问自己,也或者,在拷问吴海兰。
王玉玲在嫁给张灵甫后,曾经天真地问起这段往事。张灵甫,是死一样的沉默,那张英俊的脸,一霎时,蒙上了一层灰色、黑色。那该是有口难言吧。怎么说起呢?
然而,他还是说了,沉重的,感伤的。这感情不会有假的,即使不为吴海兰,他也会为自己的那段人生难过的,毁了别人,有几个人真的自己好过呢?
他的说法是这样的:吴海兰,偷了他的东西,而且死不承认。为此事两人多次争吵,大伤感情。那时恰逢春节,两个人带着孩子回老家时,路过张灵甫母亲的墓地,吴海兰赌气不去祭奠。张灵甫火气更甚,回到西安老家后,他继续就此事询问吴海兰,引发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吴海兰伶牙俐齿,张灵甫的几次讯问,都被吴海兰顶了回来。张灵甫一时按捺不住,拔枪、开枪,血染厅堂。
偷了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可以让一对恩爱的夫妻反目,以至于生死相见呢?
张灵甫的一个下属曾经告诉王玉玲说,那所偷的东西,是军队的机密文件,是足可以让一个军队立刻消亡的机密文件。
如此说来,吴海兰又是谁呢?难道是美女间谍?
在历史的空间,直到现实的社会中,的确有一部分人,对吴海兰是这样认识的:她,一位美丽聪慧的女子,实际上是一名地下党,是潜伏在张灵甫身边的卧底,是一个不动声色地准备着瓦解国民党军队的人物。在那样战争的年代,她注定是一个牺牲者,然而,在这样一个和平时代的回忆里,她又十足是一个巾帼英雄。
一个美女英雄,一场旷世决裂。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以及她的死亡,都是美的,那是一种壮烈的美,美到连“萧萧易水”旁的荆轲都要低头向她致敬。而他,以及他开出的那一枪,也无法评判其对错了,因为一个军人,有自己需要维护的信仰,不管那信仰是什么。
然而,南京政府听到的关于张灵甫杀妻的内幕,则是另外的版本。
关于张灵甫杀妻案,在南京政府的档案里,找不到美女间谍的故事,只有妒夫莽夫的行为:丈夫在前线,过着生死未卜的日子,而妻子在后方,过着朝三暮四的生活;浴血奋战的人,本来就是杀气冲天,即使回到和平的府邸,见到温顺的娇妻,一旦有一点点星火点燃,也会很快成燎原之势。
故事如果是在这样的主线下发展,那么吴海兰的美丽,就成了一种肮脏的美丽,而张灵甫的威风,则成了一种无聊的威风。
这样一对夫妻,就连恩爱,也都成了虚情假意,至于枪杀、入狱,那每一个细节,是躲避,是毫不在意,还是上访,寻求正义,于他们,反而没有了意义。
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都愿意选择相信第一个理由,因为,我们实在不愿意给这样一位在抗击日寇侵略者中英勇战斗着的英雄,扣上一顶冷血的帽子。至于南京政府,这顶帽子,似乎要比美女间谍的故事,更能掩护一个军人的人生。
美丽的吴海兰,烟消云散了,南京老虎桥监狱,也成了一段英雄的背影。生活如水,继续长流……
花前无约月下期
铁血汉子遇纯情少女
豆蔻梢头,二月初,小女长成,艳香吐,俏眉含情,美目脉脉。那正是碧玉年华,我们的主人公王玉玲,她也盈盈娇媚,本就是美人样貌,加之娇贵的身份,那个吸引力,自然非同一般。如娇花绽放,蝶舞翻飞。
然而,外界是火,她是冰。再浓的柔情,再甜的蜜意,对她,都是多余。她不愿娇羞,更不想回应,于是就让一张脸冷冰冰。
这是拒绝,也是保护。豆蔻年纪,已经晓事,过了及笄,心事渐浓。然而她,只是一味痴呆着,想要保持髫年的天真烂漫,想要推拒袭来的蜜语甜言。
于是,他,张灵甫,听到的关于她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好脾气,好大的脾气,让男同学都望而生畏的脾气。这个久经沙场的将军笑了,笑得多少有些暧昧,笑得也有那么一点点调皮。
那时候,张灵甫,人过不惑,走过坎坷,对人事已经是深谙其道,对婚姻却已经毫无激情。三次失败的婚姻,一次监狱的历程,让他对女人,有的不再是欣赏,反倒多了一分忧惧。
可是,他不懂自己的心事,他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敢饮刀头血,不忌炮火硝烟,又怎会对区区一介女流有什么惧色?
的确,在大难临头,他也是面不改色,然而,听说了她的故事后,他却有了一种萌萌心动。小女娃娃一丝不染的纯情,小女娃娃假意为之的暴戾,反而让这个在婚姻上屡次失败的男人感觉安心、温馨,当然,也就动心。
铁骨铮铮,此时却柔情满腹、热血沸腾。张灵甫心思一定,马不停蹄,彪悍地直奔王玉玲而去。他是永远的战士,不要什么因果纠缠,只要简单的直接面对。
于是,她就见到了他。
镜中一瞥定佳音
她们的第一面,居然是在镜中相见。明镜内,红颜螓首蛾眉,明境外,将军凝眸注视。这一看,就看出了一生姻缘。这镜子,成就了好事,但,也是这镜子,谶语在先,美满会有,但终不过是镜花水缘,短暂的幸福之后就会变成永久的虚无。
我们且不说因果,只回头看姻缘开篇。张灵甫也是小小的耍了一个心机,想让王玉玲露出红颜真面,于是专挑了那一天,那一天,她正要去理发店。几个伙伴簇拥她而去,他就从后面尾随而来。
王玉玲已经净水洗面,秀发淋湿,那又是一番美貌盛宴。于是,张灵甫就在她的身后,看了个目不转睛,看了个山河倒转。
这一看,是看得见的美丽,是看不懂的纯情,这一看,也让她看到些许热烈的火焰,那是他的痴爱,还有他的浓情。
然而开始,她哪里懂,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而十七年的光阴,还不够他细数战火的岁月,对他来说,光是戎马的生涯,已将近二十载。
这岁月的积淀,透过那双成熟的眼眸,传递出来的爱恋,对她来说,自然是难以承担。她狠狠地横了他一眼,作为警告,似乎也在宣战。
他又笑了,在心底笑了。这才是他要找的人,一个可以懂他张灵甫这烈火金刚的人。她,就该是他今后生活的依靠,他认定了她。
张灵甫后来对王玉玲说:“我去理发店要考验你。如果,你只是对着我笑,那么,我就会对你兴味索然。”
他到底还是斗士,要的不光是简单的爱恋,还需要一种征战,哪怕只是小女儿的意气一番。
当然,在外人看,这未必不是一个幼稚的考验。或许,美人入怀后,他故意拿些硬汉话,来搪塞自己当时的痴呆。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他说那话的时候,她已经读懂了他,因此,他说什么,她都能明白话里之意,也能捕捉话外之音。
上门求婚反遭拒
张灵甫心满意足,心花怒放,然后又是马不停蹄,直奔王府,仿佛十万火急。他见的第一个王家亲人,是王玉玲的伯父伯母。王玉玲的伯父,就是保定陆军第一期学员王士健。
张灵甫的帅气,名气,锐气,都让王士健夫妻俩满意,尽管张灵甫和王玉玲之间隔着看不见的25年光阴,然而却看不出她和他有什么隔阂。
隔阂当然是没有的,在这样一个帅气逼人、霸气冲天的男人面前,一个小女孩的全部心思,大概就只有摸不着头脑的甜蜜。
当然,表面上,还要矜持着,带着一点负气。谁稀罕你?哼!仿佛很不屑,实际早倾心。不是伯父伯母要做她的主,此时的她,已经六神无主。
这里的畅通无阻,让张灵甫的兴奋更上一层,战略战术的头脑,让他很自然地选择了乘胜追击。这一回,他直接去见王玉玲的妈妈。
张灵甫完全没有想到,王玉玲的妈妈在看到了他玉树临风的真身、听说了他骁勇善战的故事之后,居然大唱反调。
王玉玲也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在自己已经对张灵甫一见倾心之后,最疼爱自己的妈妈却反对这门婚姻。她不撒娇耍赖,只是嘟着嘴,愤愤地问上一句“为什么”。那眼里心里,都在对妈妈说着自己已经给出的答案,她认为,只有她的才是正确答案。
小女儿的娇憨,心肝宝贝的不懂世故,让老妈妈更加心疼。老妈妈几乎落泪,她颤颤地说:“因为他是一个军人,军人的生命是不属于自己的,是不可靠的。我已经守寡,我不希望看到你将来也会重复这样的命运。”
她的父亲,也是一个军人,她的父亲,也没有守护母亲一生。三天甜蜜,半生孤独,那个滋味,老妈妈懂,她怎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再过一遍这样的人生。
人生复杂,道理简单,然而,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这几乎没有一丁点的说服力。王玉玲哪里懂得孤独,她似乎也不识爱情,她唯一明白的,就是当下她的心境。
她只是有一个认定,哪怕一生各在东西,她也不愿意放过当下这个时间的交集。自从一个回眸里,印上了他的身影,她的心就一直在波澜起伏。
在妈妈这里,他求婚失败,然而,在妈妈这里,他却印证了她对他的珍惜。王玉玲,还是不顾妈妈的反对,跟着张灵甫走了。
进入耄耋之后,有人问王玉玲,你不觉得妈妈说的“军人的生命不可靠”这话对吗,她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可靠,实话说,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说完,她羞赧的笑,一如当年那个未谙世事的小姑娘。
那时的爱情,寻找的绝非浪漫,没有花前盟誓,却很快就定下了月下之期。她要的,只是一心温暖。而这,对他来说,是再容易不过。
白天成婚,晚上行军
张灵甫得到了王玉玲的应允,他们很快就定下了佳期。好事将近,他们却毫无准备。他们把婚礼定在上海,这使得婚事更显仓促慌张。
张灵甫的家在南京,他的心,他的命,都在南京,无论是深更半夜,还是雨雪横行,老头子只要发一声号令,他就得迅疾奔赴总统府。
就是结婚,也是没有假期的。因此,他们几乎是匆匆而来,然后又匆匆而去。一生一次的婚礼,居然在匆忙间完成,这对王玉玲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她穿着大一号的鞋子,裹着重重的婚纱,稍不留意,就被婚纱绊倒。她磕磕绊绊,他搀搀扶扶,就这样完成了婚礼的仪式。
然而她是欢喜着的,就连这些不如意,在晚年的回忆中,也成了趣谈。这可爱的姑娘,终生留着的,都是美好的回忆。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美好,开始是美好,结束,也不是悲剧。
婚宴一结束,他们又匆匆踏上了回南京的火车。新婚夜,夫妻二人,一个在上铺,一个在下铺。
在他,已成习惯,在她,却也别具浪漫。偶尔探头说上一两句话,那样的交谈,也足以让人神魂颠倒。
他顶着美丽的光环,却也带着卑污的帽子。光环,她大概看到了一些,卑污,她大概也听说了一些。然而,她眼中的他,只是简单的他,不留存历史,不涉及未来,只是实实在在的眼前的这个人,如此而已。
正是因此,她才是那个真正享受了幸福的女子,在简单、淡定中享受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用生活的一面,给她制造的幸福。
生离不苦死别悲
那幸福,就像花儿一样
新婚夫妇甜如蜜,正是如胶恰似漆。王玉玲和张灵甫在一起,虽然不是形影不离,出双入对,但那份温暖和甜蜜,却是一定的。
可以笃定地说,王玉玲的人生,一定定格在结婚后、张灵甫未战死之前。张爱玲曾经说,一刹那的谅解,就足够他们两个自私的男女在一起安稳地活个十年八年。而张灵甫给王玉玲的这一段甜蜜,尽管短暂到一忽儿,却足够让她找到独活到人生终结的力量。
说起来,王玉玲和张灵甫的婚姻生活实在太短暂,十七岁结婚,十九岁守寡,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年。可这是怎样的三年啊,是她人生最恣意的三年,也是最纯粹的三年。
在这三年里,他在她身边,她守着他,望着他,笑,为他而笑,哭,也是对着他哭;他不在身边,她就想着他,恋着他,梦里,连载的故事主角是他,醒着,眼观的故事主线,还是他,是他的照片,他种的花,他养的鱼,他写的字。
就连关于那个杀妻案的故事,在她的嘴里,都变成了这样的承诺:如果,我,背叛了你,即使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让家人找你复仇!这是一个十八岁姑娘的爱情告白,这是一个十八岁媳妇的婚姻坚守。
你可以说,这是小孩子的不谙世事,可看到王玉玲独守终身的故事,再读这样的告白,你还认为那是没心没肺的信誓旦旦吗?
有多少铁血男儿,读到这样的告白,会蓦然倾心,有多少剩女红颜,读到这句话,会黯然落泪啊。想想,不是只有付出爱的,才是真正的拥有者吗?王玉玲没法永远偎在张灵甫身边,可她却终身都是他的拥有者!唯一的拥有者!
她如此,他也同样。他,不会甜言蜜语,说什么“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的话,但是一旦她离开他回娘家,他就会手足无措,吃,难以下咽,睡,难以入眠,一个电话打过来,不说“你回来吧”,而是说“那花快死了”,又一个电话打过来,不说“我想你了”,而说“那鱼也没精神了”……
电话多了,王玉玲就坐不住了,只好打道回府。回去,坐的是军用飞机,飞行员看着她,吃吃地笑,打趣说:“张太太,你快回去吧,我们在南京城起飞,在你家屋顶盘旋的时候,看见张将军在家里想你想得都哭了!”
在屋顶盘旋,这是他的老规矩了。他不能经常回家,一旦回家,又舍不得走,可又不得不走,临走时,飞机就会在屋顶盘旋一会儿,把那思念拉得更长一些。
大腹便便追赴战场
军人苦,最是离别。他们相聚的日子,太短太短,他们分别的日子,太多太多,难怪这位铁血将军,也免不了柔情肠断。
他不善应酬,也不喜巴结,只要不是去战场,他有空就会回家。有时候匆匆而回,又速速而去。见不到她的面,他就会给她写上一张字条:于某年某月某日某分,张某某回到家中。孩子气一般,却满纸柔情。回到家中的她,即使见不到他,见到他的字条,也是满心温暖。
日子久了,他不回来,她就会去看他。他在部队,追到部队,他在战场,追到战场。山路崎岖又怎样,尘土飞扬也算不得什么,换过战车,做过驴车,甚至徒步翻山,都不过是路,路,还不是走着走着,就到了!
就连后来身怀六甲,她还是不改初衷,走千山,过万水。有人劝她:“你不累吗?干嘛不在家里应酬,为他赚一份闲职呢?”
谁不想长相厮守,谁愿意整天泡在炮火硝烟中?可是她不会应酬,他自己都不擅长的事,自然不去强求夫人。于是,他们只能这样,将思念,化成一次次长途跋涉,相见。
在前线,见到大腹便便的她,他也吓了一跳。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有一种负疚感,如果他不是军人,如果他不是她的丈夫,那么,她就不会受这份颠簸之苦了!然而,她笑着望着他,十分满足的样子,一点疲惫的感觉都没有。他也只好将那份心酸,悄悄咽下去,转身,抹掉眼角的一点湿气。
到了晚年,回忆起这段往事,她还是微笑着说:“我那时候小,根本就不懂,一点都感觉不到累。”
是啊,这一段往事,可以归结为“年轻真好”,可下面这段过往,就只能说“年轻真糟”了。
战死沙场不辞娇妻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是离苦天。
他又开赴战场了,不久,她也开始忙碌起来了。他和她的孩子,在这段时间,来到了世上。这个小精灵“哇”的一声啼哭,热热闹闹地,填补了他的空白,让她那颗等待焦灼的心,烧得不那么痛了。
然而看着小家伙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抱着小家伙的时候,她还是会没来由地想起他。她对着小精灵,自言自语地说着:“长得像不像啊?怎么看不出来呢?刚出生的小家伙都这么丑吗?”然后又在那张嫩嫩的脸蛋上,印上甜甜的一吻。
她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爽朗地大笑,然后,又是温柔地低声说,你是善良的女子,一定会多子多福的。这是他的祝福,也是他的心声。如果可能,如果可能,他能左右人的命运,他一定会这样安排的。可是他能安排得了什么呢?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
战事升级了,有好一段时间,她收不到他的信息。这有点奇怪,不管多忙,不论多远,要么拍电报,要么打电话,他也会时时向她报个平安,处处要听她的软语温言。那条思念的线,这头,牵着他,那头,拽着她,斩不断,理,也不乱。
他,没有信,来说“信”的,倒多了起来。他曾经的部下来了,说这场仗打得太艰辛,信息中断是自然;他现在的同僚夫人来了,说战时不通音信是常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事情,但那只是头脑中的一转念,马上就又被她打个烟消云散。她不相信,他这么轻易就离开她。何况有这么多同僚,他们,也了无音信。一千个念头起,一千个思维灭,思来想去,唯有等待。
夜深人静时,这份思念来得就更猛烈。低头,看娇儿,甜甜地睡着,回身,看向窗外,找不见月亮,唯有一丝淡淡的风。等你回来的时候,小家伙肯定要长高一大截了,你一定会美透了吧。要是你现在就回来该多好啊!或者,我们要是能去前线……
看一会娇儿,又想一会夫君,日子,就这样,慢慢而又匆匆地过着。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个季度也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她再也坐不住了,他到底在哪里呢?
此时的他,其实,已经魂归天外了!还没有来得及见娇儿一面,还没有来得及嘱咐娇妻几声,他就匆匆地走了。
他的临终一战,就是著名的孟良崮战役。他的对手,就是华北野战军陈毅和粟裕。在这里,他,同样是骁勇善战,在这里,他也同样是机智多谋,然而,这个常胜将军,却败了,永远地败了。
有人说,张灵甫此败,败在对手太强悍,有人说,张灵甫此败,败在同僚太无能。陈毅、粟裕的作战能力自不必说,而张灵甫的同僚,也的确为张灵甫的失败,填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然后后来,论及战事,陈毅、粟裕将军都认为,张灵甫在那种情势下,绝对不会毫无准备地冒险,独上孟良崮,他是将自己作为诱引物,希望和大部队来个里应外合,一如在张古山一战。只是,此次,他没有等来自己的伙伴。
绝笔书痛煞红颜
她舍不得他,他又如何舍得了她呢!
临死前,张灵甫给妻子留下了最后一封书信,没有殷切地表达自己,只是嘱咐她,善待老父,养育幼子。直到最后也只是说:“玉玲吾妻,今永诀矣!灵甫绝笔”,可是这每一个字,都是痛,是他写字时的痛,是她读字时的痛。
当张灵甫的参谋跪在王玉玲面前时,她终于知道了,他是再也回不来的了。然而她哪里相信,以前,以前的以前,上战场,他,不是也都嘱咐,当他是战死不归一样吗?他,一定是去参加更大的战役了吧?他是因为分身乏术才没有回来,而不是,不是,不是……绝不是……
她是完全地懵了。哭,长哭,痛哭,没有用的,她还是不相信,这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难眠的夜,是她坚守的等待,偶尔风吹门动,她马上起来查看,那一定是他,他回来开门的声音。他是一定会回来的,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白日漫长,她等不及他回来,就去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理发店,在那里,坐上好久。镜中的她,一副苍白的面孔,两个黑黑的眼圈,然而,她看不见,她看见的,是那个死死盯住她看的他。即使再狂野些,也是没有关系的,只要你能够回来!
有人来了,然而来的,不是他,又有人来了,来的,还不是他。他,去哪里呢?
她沿着他们谈恋爱时走过的足迹寻去,在这里,他讲过一句让人开心的话,这里的小草都在笑呢,在那里,她被一小块石子绊倒,他稳稳地扶住了她。小草枯了又荣,石子暗了又亮,可是,他,为什么,就一去不回了呢?
没有奇迹吗?某一天,某一个时辰,某一刻,他不会意外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吗?哪怕给她留下一个字条,一如以往。或许,她一回眸,就可以看见他的身影,那让她心动的身影,不是曾经平铺在水面上吗?
她越是如此,她的家人就越是心焦。母亲劝她:“人没了,日子还得过下去,还有孩子啊!”是啊,还有孩子,这,是他的延续啊,这,是他的希望啊!这,是他给她的一个终身任务啊!
你走了,走得如此匆忙,可你也留下来了,留得如此安定。没有天长地久,却有代代相传。
独挑江山待后生
将军旧音在,玉女生活忙
雨打飞花,秋风萧飒,正是荒凉悲哀处,却要重整旗鼓,再绽芳菲。很多人喜欢王玉玲,是因为张灵甫,可是更多的人喜欢张灵甫,却因为王玉玲。
将军的尊贵和荣誉,从没有给她营造过所谓的金玉的世界。金钱,对张灵甫是身外之物,他仅有的一些黄金,被自己的下属用掉,只留下一句话“结婚时全花了”,他也只是淡淡的一笑,了之;名誉,对张灵甫只是现时的尊严,是拼命时的力量来源。
他活着,她是将军夫人,他死了,她就成了秋风里的落叶。那是一个冷酷的世界,人没了,荣誉成了一缕云烟,至于金钱,则更是上层人物心情阴晴表上的施舍物。
一个寡妇,一个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十九岁的大孩子,这叫她怎么活下去?他的死,给她的,除了悲痛,还有一堆堆乱麻似的难题。
她没有红了眼,像古典小说里的寡妇那样,口饮坚冰,声涩如锉,教导孩子:“坚强地活下去,替父报仇。”
她没有满嘴抱怨,像现实生活中无力面对现实的女人:“老天啊,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死鬼,你怎么可以这样撒手就走?”
她还是那湖春水,一如既往的明净,除了悲伤的波纹之外,依然清清照晴空。
解放战争结束后,她跟随国民党去了台湾。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她在那里,每日就剩下惊惶不定。
这样下去怎么行?她辗转难眠,她举足无措。不过,还好,她还有大把的青春,她还有创造的力量。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依靠自己去闯天下。
下决心难,闯天下就更不易。她把年幼的孩子交给年老的母亲,一跺脚,洒泪而去。前方,是千难万险,后方,后方,是两颗焦灼的心,在等待,在期盼,期盼她有所作为。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只有工作,只有学习。
工作,是见缝插针的忙,学习,是天长日久地做功课。没有悲哀,没有思念,甚至没有感觉。感情,在这个时候,毫无用处,因此,花开花谢,她都看不见,酸甜苦辣,她也都没有察觉,就是日升月落,于她,也只是睁眼开始工作、闭眼结束劳动的时间表而已。
再回到台湾时,她已经是小有成就,并且在美国已经站稳脚跟,可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没有顾虑地睡上一个月。这些年,这些离别的年、月、日,于她,只有一个字,“累”。
可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字啊,它几乎成了她所有悲伤的冷藏库,封存了她所有不利于活下去的悲调。
睡醒之后,她的眼泪下来了,她的心又开始疼了:“你,真的是再也没有回来的可能了!否则,你怎么会忍心我连思念都抛弃了呢?”
然而,她哪里能抛开思念呢,那思念,只是被埋藏地很深,可却似乎入了沃土,一旦发芽,长得更快,几乎要穿透她的心脏。
好歹,她并不孤独,一代小男子汉已经成长起来了,新青年的热血,又在新时代的背景里沸腾着,她远远望着,仿佛,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感谢生命,还有这样的循环。
化干戈为玉帛
春风薄絮扬,飞凤思家暖。乐业,也安居,生活平复如水,可是在王玉玲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小小的波澜,那是他,那是她的家。忙时听风,风也有絮语,闲时看月,月月相思,可这思,这想,能诉与谁人听?伴着暗泪,生生咽下,最后连自己都被欺骗,忘却。
然而,有一年,有一个人,却重重勾起了她的深重的思念。这个人,叫周恩来,他通过华侨向她发出了回国的邀请。
这怎么可能?张灵甫,一个和共产党生死相对的人,身为他的夫人,怎么可能会受到邀请?她怀疑着,她身边的人更是闲话多多:“莫非,你要被骗回去除掉吗?”
这,又是一个古典的冤冤相报的故事结构!她自是不喜欢这样的情节,她却始终抱有一丝纯净的希望。
接连几次,她又接到了几个驻外国中国大使的邀请函,她终于决定回去看看了。先是香港、澳门,然后是广州,最后是北京。在北京接见她的,是周恩来和邓颖超。周恩来说:“张灵甫是黄埔军校的学生,我是黄埔军校的老师。我们有师生之谊。”一句话,让王玉玲险些落泪。
同一个民族,同一个心。这话虽然老套,于她却最是避不开。在她面前,有一扇门,豁然打开,这门,并没有掩上他。
多次回国,见了国家的首领,见了故乡的亲朋,王玉玲的思乡之心反而更切了,而老母亲那浑浊的眼睛更是满满的殷切的期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王玉玲终于携母带子回国定居。
祖国不但有亲人,还有“仇人”,孟良崮战役和张灵甫对阵的粟裕的亲属。粟刚兵是粟裕的亲侄子,他很想见见王玉玲,于是通过七拐八弯的亲戚、朋友,向王玉玲发出邀请。邀请是发出了,可回复,他却不敢肯定。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时代的信仰,隔着一个战役的恩仇。她,会来吗?
会的,她,来了!面带微笑,来了!过往的伤痕,曾经划破了她的心,过往的灾难,甚至几乎将她吞没。可是,历史已经凝结成固定的板块,她不想把自己也冻结到仇恨里,她更不想他的英魂无归处。
小哭冰天地,大笑泯恩仇。粟刚兵,内心也热了。这个女人,永远光彩照人!张灵甫,你总算没有被那三场失败的婚姻吞没一生的幸福,你总算没有被一场绝命战役吞没一生的英名。如果没有王玉玲,谁还会记得你呢?
因为她记得,所以中国人开始回忆。
孟良崮,那个用鲜红的字迹写着“击毙张灵甫之地”,那是一个军队的荣耀,却是另一个军队的耻辱。然而她来了,荣耀也罢,耻辱也罢,在她面前,统统退色。张灵甫,也因了她的怀念,放下军事的色彩,从历史上,慢慢走来。他,不过是她的丈夫。
他,永远是她活着的归属,死了的归宿。她没有泪,只是喃喃地说:“将军,我好想很快见到你!你的身旁,也给我留一个地方吧。”
守着思念安度晚年
心事,一件件地了了,生活,一段段地续着。儿子事业有成,孙子也不甘落后,生活,在按部就班之中,稳步飞升。张灵甫说过的“你是善良的,一定会多福”,说中了。
真站在他的面前,她是无愧的,她是自豪的。他是别人的将军,她,却是他的将军,统御着他的生命延续。就连他前妻的孩子们,她也一直和他们密切往来。
尽管一直单身一个人,可她似乎永远不孤独。她的心,是开放包容的,她的朋友,自然是各型各色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且不说,各党籍的、各个国家的、各种信仰的、各个利益层的,也都与她融洽相处。
偶尔聊起张灵甫,她也是安然的,安心的,微微笑着,淡淡地说着,表情有些羞赧,语句却毫不迟疑:“如果我知道我们只有那短短的几年,我一定要早点认识他,早点成为他的妻子。只可惜,在他最暗淡的日子里,没有我在身边。”
这一生,遇见你,永远不后悔。这一生,唯有后悔,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说一声:“我爱你。”
这一生,行到水穷处,那里有你,和我,坐看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