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屋外面,在一地沙尘和垃圾间(现在还得加上四条狗),贝尔纳与约翰正踱来踱去。
“我不能理解这一切。”贝尔纳说,“我们仿佛不是在同一个星球上生活,不是生活在同一个纪元。这里有母亲,有污垢,有耶稣,人会衰老,人还会生病……”他困惑地摇了摇头。“简直难以置信。除非你能阐明这一切,不然我永远也不能理解。”
“你要我阐述什么?”
“这个,”他的手指向印第安村庄,“那个”,村外边的那间房子。“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们全部的生活。”
“但是那有什么好讲的呢?”
“那你就从头说起,从你最初对世事有记忆时开始说。”
“啊,从我最初的记忆开始。”约翰的眉头皱了起来,陷入了沉思。
那时,天气酷热,他们吃了很多玉米饼和甜玉米。琳达说:“孩子,来躺我这儿。”母子俩躺在大床上。“唱歌”,琳达开始唱 “草色链球菌马儿,带我去班伯里T区”和“再见吧,宝贝班亭,你马上就要换瓶”。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真切……
这时,约翰被一阵声响震醒了,看见一个男人在和琳达说话,逗得琳达直笑。盖在身上的毛毯被那男人掀了开来。那人的头发编着,像两根黑色的麻绳,手臂上缠着一个漂亮的银臂镯,上面还嵌着蓝色的石头。那臂镯让约翰喜欢得不行,可他还是被吓到了。他把脸埋在琳达身子里,琳达抱着他,这给了他安全感。他听着琳达说着他不太能理解的话,“不可以,约翰还在这儿呢。”那人瞅了瞅他,然后面向琳达情意绵绵地又说了几句。琳达坚持着,“不可以。”只见那男人俯下身来面对着他。那张脸又大又恐怖,他那两条黑绳似的发辫触到了毛毯。“不行。”琳达急忙说,他感到她的手抱得更用力了。“不,不。”这时他的一条胳臂却叫那人抓住了,被抓得疼痛难忍,他嘶叫了出来。那人伸出另一只手想把他举起来。可是琳达仍然抱住他不放,“不可以,这不可以。”那人生气地说了两句,话语很短促。琳达突然松开了手。“琳达,琳达。”他一边蹬着一边挣扎着被那人抱到门口,打开门,把他放到屋子中央,然后出去把门拴住了。他慌忙站了起来,跑到门前,垫着脚将就着能够到那大门闩;他端起木闩用力往外推;但却打不开。“琳达。”他大声喊道,琳达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记得有一个大房间,房内非常阴暗。屋里摆放着稀奇古怪的木制品,上面拴着很多线,四周围着很多妇女。琳达说那是在编制毛毡,还要他坐在屋角,同所有孩子一起,而她则去帮女人们干活。而这期间他就一直在跟孩子们玩。突然,人们大声地嚷了起来,女人们正往外推着琳达。琳达哭了,她只好走出门。他跑上前去,问她那些女人因为什么发火。“因为我把东西弄坏了。”她答道,接着琳达也气坏了,“我怎么会懂她们那种野蛮的编织法?”她说着,“一群凶恶的野蛮人!”他马上又问野蛮人是什么。他们回家时看见在门口等候已久的波佩,他跟着进了屋子。波佩有一个大葫芦,里边盛着类似水的液体,但不是水,而是种发臭又烧嘴,喝过之后让人咳嗽不已的液体。琳达和波佩每人都喝了一些,接着琳达便开始放声大笑和喧哗着,然后她便跟波佩步入了别的屋子……他在波佩走掉以后走进屋去,发现琳达躺在床上,睡得很死,怎么都叫不醒她。
当时波佩到访得很频繁,他称葫芦里的液体为龙舌兰酒,但琳达却叫它唆麻,可就是喝过之后浑身难受。他对波佩是厌恶的,同样厌恶周围所有的人——所有跟琳达有接触的男人。那是一个下午,他正在跟别的小朋友玩耍——他依稀记得,天特别冷,积雪覆盖在山上,他回到家中听见屋子内有暴怒的吼声。那声音是女人发出的,说着他不懂的话,但他能分辨出那些是不好的词句。接着,跟随着“叭”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翻倒了。他听见屋内大家在快速地跑动。“叭”,又一个声响,然后就是鞭子抽打驴子的声音,可又不全像是抽打驴子,驴子身上的骨头更多些。琳达撕心裂肺地叫道:“啊!不,不要,不要再打了!”他冲进屋,看见有三个披着黑毯子的妇女,琳达则被架在床上:手腕被其中一个妇女按着;腿则被另一个妇女压着,别让她乱蹬;第三个妇女在不停地抽打着她。一鞭,两鞭,三鞭,鞭鞭都让琳达皮开肉绽。他被这幅场景吓倒,冲过去拉着那妇人的毡子边哭边喊着,“求求你们不要,求求你们不要。”那女人一手把他拉开了,继续抽了起来,琳达继续嘶喊着。他一把拽住那妇人棕色的手掌,拼尽全力咬了下去。那妇人开始叫喊,猛地缩回了手,狠狠地用手把他推到了地上,又趁他还没有爬起来,往他身上抽了三鞭子,那鞭子抽下来比他以往所感受到的所有的痛苦还要深刻——像火烧一样。鞭声又响起了,但这次嘶喊的却是琳达。
“为什么她们会打你,琳达?”他当天夜里问道。他在哭,因为自己背上那些血红的鞭痕还刺痛着;也因为大人们蛮横不讲道理;因为自己是个孩子,无力反抗。琳达也哭了。她虽然已经成年,可她孤身一人,敌不过三人的攻击。因此这对她来说也是不平等的。“为什么她们要伤害你,琳达?”
“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她躺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她们说那是她们的男人。”她说着说着,听起来不像是跟他在说话;倒像是跟自己的心中的某人在倾诉。说了一大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最后她哭了,哭得比以往都惨烈。
“啊,不哭,琳达,不要哭。”
他贴近她,贴得格外近,小手搂住了她的颈部。琳达大叫了声,“哦,别碰我,我的肩膀!哎呦!”她用力一推。他的小脑袋磕在墙壁上。“小蠢蛋!”她骂着,继而开始扇他巴掌。“叭!叭!……”
“琳达,”他喊出了声,“哦,妈妈。不要打我!”
“你妈妈不是我,我才不想做你妈妈。”
“但是琳达……啊!”她又扇了他一巴掌。
“沦落成了野蛮人,”她喊道。“像禽兽一样生幼崽……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就会去找检查员,那样是有机会离开的。可不能领着孩子去。那真是丢尽了人。”
看见她又要动手,他便举起手臂来护着自己的脸。“哦,琳达,不要打,求你不要打我。”
“小畜生!”她拉下他的两只胳膊,看见了他的小脸。
“不要,琳达。”他喊着闭上了双眼,动也不动地等着被打。
可她这次并没有出手。等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张开双眼,看见她正在望着他。他用力挤出了个勉强的微笑。突然,她用手抱住他,开始亲他,不停地亲吻着。
琳达有时会几天不出门,趴在床上暗自神伤,或是喝波佩送来的液体,喝够了开始狂笑,接着再睡。她生病的时候,会经常不记得要给他洗脸洗澡,那时他除了冷玉米饼再没有其他吃的。他还能想起琳达第一次在他头发里看见那些小虫子时,尖叫得没完没了。
每当她向他讲述“那边”的情况时便是最幸福的时候。“只要你想飞,无论何时,你就可以飞。”
“无论何时都行。”她告诉他,悦耳的音乐是从盒子里出来的,细细描述每一个游戏、每一道美味;想要光明只需按按墙上的按钮;图画可不只有颜色,还有声音、味道和触感;还有散发香味的盒子;山一样高的楼房,五彩缤纷。那儿每个人都很开心,不会有人哀伤或愤怒。每个人都属于其他人。还有些盒子是让你看到听到世界另一头发生了什么,还有瓶子中的婴儿——全部都洁净如新,没有恶臭,没有污垢,没有人觉得孤独,大家其乐融融生活在一起,像这里的夏令舞会一样。但一切都比这要快乐得多,每天都要快乐得多……他听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有时,他跟小伙伴们玩累了,也会去听村落里的老人讲故事。讲伟大的创世者的故事;讲右手跟左手、干和湿之间的长期斗争的传说(即西方密教的传说中代表正义的白魔法与代表邪恶的黑魔法的斗争);讲晚上一动思想就出了大雾,然后又把全世界从雾里救出来的阿沃纳微罗那(他是祖尼印第安人神话中的造物者)的故事;讲地母和天父的故事;讲阿海雨塔和玛塞列玛(他们都是阿沃纳微罗那所造)——代表战争与机遇的孪生子;讲耶稣和菩公的传说;讲玛利和伊萨娜乐琪女神让自己青春重现的故事;讲拉古纳的黑石头和艾可玛的大鹰和圣母。尽是些不着边际的故事,由于是用另外的语言讲述,而且又听不大懂,所以他甚至觉得这些故事更有趣。他时常趴在床上幻想着天堂、伦敦、艾克马圣母、一列列小宝宝躺在消毒瓶里。天空中有耶稣,也有琳达,还有世界培育中心的主任,伟大的阿沃纳微罗那也在一起飞翔。
后来,越来越多的男人都过来找琳达。孩子们开始对他指指点点,他们用那陌生语言说琳达不是好人。他们侮辱她,他虽听不懂,却明白那不会是好话。有一天他们唱起歌来,内容是关于琳达的,一遍又一遍地唱。他拿石头扔他们,他们也毫不客气地回扔他,一块锋利的石头砸伤了他的脸,血开始不住地往外流,染得全身都是……
小时候琳达指导他认字,她在墙上用一块木炭绘画——有只小动物趴着,瓶子里装着一个婴儿,然后她简单地写了几个字:垫子上的小猫咪,瓶子里的小朋友。他很快就学会了,很容易。墙上所有的字他都学会后,琳达开启了她那大木箱,一本薄薄的册子藏在她那未曾穿过的滑稽红色短裤下。这本书,他之前也见过好几次。“当你成年了,”她说,“就可以读这本书了。”如今他终于长大了,这让他觉得很光荣。“你可能不喜欢这本书,”她说道,“但我的东西就只剩它了。”她长叹口气,“如果你能见着我们在伦敦常用的那些朗读机就更好了!”他开始朗读:《胚胎的条件设置——化学与细菌学》、《胚胎库工作守则——贝塔人员》。念个标题就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他把书甩到了地上,哭闹了起来:“讨厌,讨厌的书!”
孩子们依旧唱着那首关于琳达的歌曲,他们还经常讥笑他那破烂不堪的衣服。琳达根本不懂缝补,只好任由衣服破着。琳达跟他说如果在“那边”,只要是衣服破了点口子,一定要扔掉买新的。“破乞丐,破乞丐!”孩子们朝他嚷着。“但是我可以念书识字,”他想着,“他们不行,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读书。”每当他被嘲笑时,他只要专心想着还可以读书,便可以装着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所作所为。所以,他又从琳达那要回了那本书。
孩子们越是对他指指点点,越是唱那首可怕的歌,他就越是勤奋。很快就能念出所有的字,就连最长的字符也不例外。可是这些词都代表着什么呢?每次问琳达,她都解释不清楚。其实绝大部分时候,她根本不知如何解释。
“化学药剂是什么意思?”他有时会问。
“哦,好比是镁盐,又或是一种酒精,能使德尔塔和伊普西龙瘦小、低智;再或是诸如用来制造骨头的碳酸钙。”
“可化学药品是如何生产的呢,琳达?从哪儿来的?”
“这我不清楚,每次我们都是直接从小瓶子里倒出来,用完了就再去仓库拿。我估计是产自仓库的人做的。不过也可能是他们派人去工厂那里拿来的,我真不清楚。我不是研究化学的。培育胚胎才是我的工作。”类似的问题他问了很多,但都没从琳达那得到过答案。反而村子里的老人却不同,他们的答案要明确得多。
“阿沃纳微罗那用繁衍神雾造出人和一切生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大地的种子,天的种子。有四个子宫存在这世界上,在最低的子宫里放入这些种子。渐渐地,种子便开始发芽……”
一天(约翰事后推算应该是在他刚刚过完十二岁生日时),他在卧室里看到一本此前从未见过的书。厚厚的一本,式样很古老,封皮已经被老鼠嗑烂了;部分书页掉了下来,皱在一起。他弯腰拾起来,翻了翻,书名是《威廉·莎士比亚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