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另类,另类,很是另类,”列宁娜是如此评价贝尔纳·马克斯的。“着实太另类了”,这使得她在之后的几个星期内不止一次考虑是否要改变跟他去墨西哥的计划,也许应该和本尼托·胡佛同前往北极。不过,她已然去过北极了,就在去年夏天跟乔治·埃泽去的,而且觉得那儿异常痛苦。整天无所事事,毫无新鲜趣味可言,旅馆又土得要命,卧房内既没有设电视,也没有芳香风琴,唯独有那恶心的合成音乐,二十五个自动扶梯壁球场要容纳两百多人。显然,她再也不想去北极了。话说回来,她也曾走马观花式地游过美国一程,不过未玩尽兴。她当时在纽约度过的那个周末简直毫无档次可言的,跟让·雅克·哈比布拉或跟波坎诺夫斯基·琼斯一起,具体是谁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这点不重要。因此,再飞一趟西部,并足足地呆上一个星期的旅游计划,这倒是很吸引她。而且在此期间会安排至少三天在野蛮人(指印第安人)居留区度过。整个中心只有六七个人去过那儿,其中阿尔法加心理学家贝尔纳,就是少数具有批准资格的人之一。对列宁娜来说,这机会难得。也难得碰见如此另类的贝尔纳,所以她犹豫不决。其实她还真想过要不要顶风尝试一次,和那搞怪的老本尼托再去北极一次。至少本托尼还算正常,而贝尔纳却……
“代血浆里掺了酒精”,每当法妮认为别人的举动古怪时,她就会这么说。一天晚上,列宁娜和亨利一起过夜。睡觉前,她有些焦虑地说起了她那位新恋人,可怜的贝尔纳,不过亨利则认为这人简直是头犀牛。
“难道你能教会犀牛变戏法?”他精简有力地点评道,“连条件设置都不能正常反应的人,还真跟犀牛差不多,可怜的家伙!贝尔纳就是其中一个。如果不是他的业务做得还行,主任早就开除他了。不过,我觉得他还过得去。”他安慰性地加了一句。
也许是过得去,不过还是够令人发愁的。首先他有一个怪癖,就是总喜欢私下行动,说白了就是无所事事。私人活动有什么意思呢(上床除外,不过一个人总不能整天耗在床上吧)。实际还真没什么可干。他们俩第一次出去约会,那天下午天气明朗怡人,列宁娜想先去牛津联会吃饭,再去托开乡村俱乐部游泳,但是贝尔纳觉得人太多。于是列宁娜又提议去圣安德鲁打电磁高尔夫,但贝尔纳仍然不愿意,认为玩电磁高尔夫是浪费时间。列宁娜诧异地问道:“那你的时间是用来干吗的?”
当然是去湖边散个步。贝尔纳这么想也这么提议了:在苏崎岛上岸,然后去石楠林里转转。“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列宁娜。”
“可是我们整个晚上都将单独相处,贝尔纳。”
贝尔纳脸红了,望了望别处。“我是说,单独聊聊天。”他小声说。
“聊聊?有什么好聊的呢?”把一个美好的下午用来散步和聊天,是多么奇怪呀。
她最终说服了贝尔纳,虽然他还是极其不情愿。不过,他们还是一起飞到了阿姆斯特丹去看女子重量级摔跤比赛四分之一决赛。
“哪儿都是人,”他小声地埋怨道,“这和平常有什么两样?”整个下午他都闷闷不乐,不愿跟列宁娜的朋友们说话(在摔跤比赛期间,去唆麻冰激凌店时,他们遇见了一群列宁娜的朋友)。尽管他很不开心,却断然拒绝了列宁娜硬塞给他的半克树莓唆麻冰激凌。“我宁愿做我自己,”他说,“就算自己讨人嫌,也不想效仿他人的生活,即使他们很快乐。”
“及时一克唆麻,胜过平时九克。”列宁娜引用了睡眠教学中传授的宝贵智慧。
贝尔纳心里很不耐烦,推开了她递来的杯子。
“现在可别放任你那坏脾气,”她说,“记住,‘只需一小片,烦恼全不见’。”
“看在弗德的分上,别胡闹了。”他叫了出来。
“一克唆麻,好过烦恼。”列宁娜耸了耸肩膀,庄重地做了结论,吃光了所有冰激凌。
回程时,路过英吉利海峡,贝尔纳坚持要关掉推进器,靠直升机的螺旋桨盘旋于海浪上空一百英尺的地方。天气开始变糟,刮起了西南风,天空也愈发地阴郁。
“看外面。”他指示道。
“真可怕。”列宁娜从窗口缩了回来。她很害怕,害怕夜色中飞驰的空虚,害怕身下汹涌的黑浪,害怕乌云里时隐时现的苍白的月亮。这一切都令人毛骨悚然。“把收音机打开!快点儿!”她伸出手去找仪表盘上的旋钮,随即拧开。
“……你心中的天空如此蔚蓝,”十六个震颤的假音,“万里无……”
那声音像打了个嗝,停了下来——贝尔纳把电源关了。
“我想安静地观海,”他说,“那种繁杂的噪音会抹灭人看海的心情。”
“我觉得这音乐很好听,而且我没兴趣看海。”
“但我想看,”他坚持地说,“海让我感觉……”他稍作犹豫,“寻思着用什么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更像我自己了,如果你能听懂的话。就好像自己能够决定自己,而非完全从属于别人,不仅仅是社会集体的一个细胞。你也会这么想吗,列宁娜?”
列宁娜却惊叫了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愿意做社会中的一员?你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每一个人都应该为别人服务,因为没有别人我们就会一事无成。就连伊普西龙……”
“对,我知道。”贝尔纳不无嘲讽地说,“‘就连伊普西龙也可以利用",我也可以利用。他妈的,我真恨不得自己是没有用处的废物!”
他言辞中流露出的亵渎意味让列宁娜震惊极了。“贝尔纳!”她用惊诧且痛苦的声调抗议道,“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说?”他沉思了片刻,换了一种语调说,“不,主要的问题是在于:我为什么不能讲?或者这么说吧——我清楚地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讲——如果我能讲会怎么样呢?如果我是自由的,不为条件设置所奴役,会怎么样?”
“但是贝尔纳,你的这些言论实在太可怕了。”
“你不想要自由吗,列宁娜?”
“我没明白你的想法,我始终是自由的,有享受美好时光的自由。如今每个人都幸福快乐。”
他大笑道:“没错,‘如今每个人都幸福快乐’,从孩子五岁开始我们就这样教育他们。可是,你不想换一种方式自由地拥有幸福吗,列宁娜?你自已选择的幸福。不是和其他人都一样的方式,而是你自己的方式。”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她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哀求,“我们回去吧,贝尔纳。这个地方让我厌恶。”
“跟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当然开心,贝尔纳。只是这个可怕的地方让我讨厌。”
“我还以为在这儿我们能……更加接近彼此——你看这儿,除了大海和月亮,别无他物,比在人群里接近得多,甚至比在我屋里还接近。你明白吗?”
“我什么都不明白。”她语调坚定,绝对不能让她的“蒙昧”受污染。“什么都不明白。”她换了个语调,“当那些糟糕的念头出现时,为什么不吃点唆麻?那样你就能把它们通通忘掉,剩下的就只有快活,无比地快活了。”列宁娜妩媚地笑了笑,试图以这种性感淫逸的方式来劝服他,尽管她的眼神里仍然流露出一种迷惑的焦虑。
他一声不响,严肃坚定地盯着她,毫无反应。几秒钟后,列宁娜收回了她那期待着的眼神,发出一声无预兆的短笑,试图找出新话题,却无能为力。僵持在沉默中。
贝尔纳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疲惫。“好吧,”他说,“我们回去吧。”他狠劲地踩下加速器,像火箭似的冲上了天空。在四千米高的时候他开始启动螺旋桨,两人在天上沉默地飞行了一两分钟,贝尔纳突然大笑起来。列宁娜觉得他笑得很奇怪,但不管怎样,他终究是笑了。
“感觉好些了吗?”她鼓起勇气问。
他的回答是,从操纵器上抬起一只手,环抱住她,开始抚摸她的乳房。
“谢天谢弗德,”她心想,“他恢复正常了。”
半小时后他们回到了贝尔纳的房间里。一口气吞下四片唆麻的贝尔纳,打开收音机和电视,便开始解衣。
第二天下午两人在屋顶上约会时,列宁娜很调皮地问道,“怎样,你觉得昨天玩得尽兴吗?”
贝尔纳点点头。二人上了飞机。一阵微震后,出发了。
“大家都说我很丰满。”列宁娜拍着双腿,若有所思地说。
“是很丰满!”可是贝尔纳的眼神中却流露出痛苦,“像一团肉。”他心想。
列宁娜有些焦急地抬头看他,“你不会是嫌我太胖吧?”
他摇摇头。但心里想的却是:像一堆肉。
“你觉得我好吗?”他还是点点头。“任何地方都好吗?”
“简直完美无瑕。”他大声说道,但心里却想,“这是她定义自己的方式。她并不介意自己是一团没有灵魂的肉。”
列宁娜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但是她得意得太早。
“尽管如此,”贝尔纳稍作停顿后说,“我仍然希望我们昨天不是那样结束的。”
“不那样结束?还能有别的形式结束吗?”
“我不希望是用我俩上床的方式结束。”他清楚地解释。
列宁娜猛然一惊。
“不是马上上床,前一天就上床。”
“那应该是怎么样?”
他开始说很多晦涩难懂又极其危险的胡话,列宁娜想方设法阻止那些胡言乱语钻进她的大脑,可总是有漏网之鱼。“……试试控制我的冲动会有什么结果,”她听着,心灵的某根弦似乎被触动了。
“及时行乐。永远别把欢乐推迟。”她郑重地说。
“每周两次,从下午两点到四点半,每次重复两百遍。”他这样评价。他继续肆意发表着疯狂的谬论,“我想知道什么是激情,我想感受一些强烈的东西。”
“个人动了感情,社会就会动荡。”列宁娜说道。
“让社会晃一下有什么不好?”
“贝尔纳!”
但是贝尔纳丝毫未感到羞耻。
“成年人是理智和工作,”他接着说,“感觉和欲求是孩子。”
“弗德喜欢孩子。”
对于她的插话,他未予理会。“那天我突然觉得,”贝尔纳继续说道,“想一直持续成年人状态还是有可能的。”
“我不懂。”列宁娜态度强硬。
“我知道你不会懂的。我们昨天上了床,像孩子一样,成人会懂得等待。”
“可是很好玩,”列宁娜坚持己见。“难道不是吗?”
“好玩到极致了。”他答道,然而声音里有出乎寻常地悲切,表情里深藏着挣扎与痛苦。列宁娜的胜利感瞬间烟消云散,也许,他就是嫌她太胖了吧。
“我早就跟你说过。”列宁娜找法妮倾诉遭遇时,法妮如是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代血浆里掺多了酒精。”
“无论如何,”列宁娜口气很肯定,“我确实喜欢他。他那双手——简直是太棒了。还有他耸动肩膀的样子——真令我心醉神迷,”她叹了一口气,“要是他不那么另类就好了。”
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的贝尔纳,深吸了一口气,端正了身姿,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抵触和反对——他知道进了这屋后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敲敲门,便走了进去。
“有份证件请您签字批准,主任。”把证件放在写字台上,他尽可能轻快地说。
主任看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不满,但这证件上方是世界总统办公室的大印,下方则是穆斯塔法·蒙德总统阁下的亲笔签名,笔迹又粗又黑,遒劲有力。材料里的每一项都清清楚楚,主任根本没有办法拒绝,只能用铅笔签上了他姓名的首字母——在穆斯塔法·蒙德下面签上。两个灰色的字母立在那里,显得卑微无助,寒碜极了。他本打算沉默地将证件还给他,却无意中瞄到了正文里的几句话。
“你要去新墨西哥的保留地?”他抬头看着贝尔纳,一脸焦虑和惊讶。他的惊讶使贝尔纳觉得很诧异,他点点头。屋子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主任身子往椅背一靠,皱着眉头说:“那事儿到现在多少年了?”与其说他在跟贝尔纳说话,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我看有二十年了。不对,应该多少有二十五年了。当时我的年纪应该与你相仿……”哎,他长叹了口气,接着摇了摇头。
贝尔纳感到很别扭。像主任那样传统守旧循规蹈矩的人,竟然会这般地失态!他简直想埋头跑出屋去。这倒不是因为他见不得别人回忆过去——那种偏见完全是出于睡眠教学的训练,是他(自认为)早已经完全摆脱了的。让他觉得窘迫的是主任不赞成这事——但是,既然不同意,为什么又背叛原则,去做被严令禁止的行为呢?受到了什么内在驱动力吗?虽然别扭,贝尔纳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