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男人闹新娘闹到法庭上
春节过后的一个上午。
州江市法院大门口外边,罪犯霍广亮的妻子夏之雨来给法官龚铮送锦旗,她双手拿着锦旗却站在法院副院长邢吏部和刑一庭余庭长两人的中间,法院宣传处的黄小娴在给他们三人拍合影照。黄小娴猫着腰,左眼闭着,右眼盯视照相机取景框里的三人,左手在照相机镜头前边的对焦环上旋转,她边旋转边轻柔地叫喊:
“夏大姐,锦旗往上抬一点——再来点笑容哦……”
站在邢吏部和余庭长中间的夏之雨咋也笑不出来,她脸上还是愁眉不展,嘴里不停地在自语:“俺十一点还有堂课,龚法官开庭要是开到晌午,那可咋办呀……”
此时,是上午10点50分,龚铮正坐在审判台中间的审判长席位上,在审理三被告人闹洞房被控强制猥亵新娘犯罪案,他身穿法袍,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环视法庭隔离带前面一排被告人席里分别站着的三名被告人,这时,他瞟见他左前方辩护人席里的孔忻举着的右手,于是程序式地发问:
“辩护人还要发表辩论意见吗?”
“是想补充两点。”辩护人席里的孔忻举着的右手放下,他一边望着他右前方审判长席里的龚铮,一边阐述,“审判长,前面辩论时,辩护人多次表述闹新娘是一种风俗,可我们对这种风俗认知有多少?该怎么去理解?又该怎么去看待?与法庭正在审理的这起闹新娘案件有多少关联?辩护人想再谈两点看法。”
审判台上,龚铮目光凝重,而他左边审判员席位上的中年男子刚才在为孔昕这番慷慨陈词颌首,还是满眼欣赏的目光在注视着辩护人席里的孔忻。
孔忻右手食指竖起:“早在南北朝时,新娘是盖着红盖头入洞房,入洞房前也就不存在同居和试婚,自然不懂啥男女情事,入洞房后也就不会同房。技师们便去闹洞房,手把手对新娘和新郎进行房事技能方面的上岗培训,让小白的新娘和菜鸟的新郎在洞房花烛夜里能够熟悉业务,顺利圆房,完成成人礼的洗礼。”
对面公诉席里的芳菲听了辩护人席孔昕这诙谐风趣的解释,却是一脸不屑,孔昕视而不见,他一边双手摆动,一边侃侃而谈:
“到了汉朝,闹洞房在民间广为流传,成为新人结婚必走的一个重要程序,于是闹洞房就成了一种民间风俗,流行到现在,还得到了发扬光大,升级成如今的闹新娘、闹伴娘等版本。法庭上三名被告人在闹新娘时尺度大,是受千百年来闹洞房的风俗所熏陶,情有可原,故请法庭免于刑事追究。”
他高谈雄辩后,期待的目光凝望他右前方审判台中间的龚铮。龚铮凝重的目光从辩护人席里闪过,环视法庭,这时看到公诉席里方菲高高举着的右手,龚铮便不疾不徐地发问:
“公诉人是有意见发表吗?”
“是的。”方菲举起的右手放下,她举深情地看了龚铮一眼,柔和的目光立马严厉,掠过对面辩护人席里的孔昕,又扫了一眼法庭里的三名被告人,这才发表意见:
“法庭上三名被告人在闹新娘时,扯掉新娘的上衣和裙子,强行扒掉新娘的衣裤,让新娘的私密部位暴露在众宾客面前,还对极力反抗的新娘进行恐吓。”她语速很快,“三名被告人是打着闹洞房的民俗幌子,实则是趁机猥亵新娘,已构成强制猥亵罪,且手段下流,行为龌龊,影响恶劣,请法庭依法严惩。”
义正辞严的声音掷地有声,在法庭里回响。法庭里三名被告人朝公诉席里的芳菲不是瞪眼,就是翻白眼;辩护人席的孔昕是嘴撇撇,他不经法庭许可,直接对芳菲开战:
“三名被告人没有犯罪主观故意。”他语气很冲,也很急,“大家都参加过亲朋好友的婚礼,闹新娘时,新娘大多不配合,闹婚的人在胡乱抓时,难免会扯掉新娘的衣服。”
“辩护人的辩解是牵强附会!”方菲目光严厉,她一边回怼,一边拿起公诉席上面的卷宗,接着举起,“案卷里记载三被告人在案发后,承认是强制扒掉新娘的内衣,且有人证和物证。”
“这个是的。不过……”孔昕一对绿豆丝的黑眼球转动,“不过,案发后三被告人认识到自己在闹新娘时的手法有些不讲究,一时冲动,过于出格,向新娘赔礼道歉……”
“人家新娘不接受三被告人的道歉!”方菲手里举着的案卷摆动,她再次强调,“三被告人在闹新娘时,不顾新娘的反抗和旁观者的劝说,强行扒掉新娘的内衣,让新娘的私密部位暴露在广庭大众面前。”愤恨的语气加重,“新娘就是承受不了如此莫大的羞辱,才去寻短见,幸好被亲人就下。”
“三被告人对此深表自责,并愿意赔偿新娘的精神损失。”龚铮瞪眼争辩,“可新娘啥也不接受啊。”
“新娘不接受就是要求严惩三被告人的强制猥亵行为。”方菲手里举着的案卷挥动,“只有依法严惩三被告人对新娘的强制猥亵行为,才能让新娘受伤的心灵得到抚慰;才能以儆效尤,震慑那些打着闹洞房的民俗幌子,趁机猥亵新娘的下流行为;才能遏制闹新娘中的丑恶行为,让闹洞房的民俗更加喜庆和文明!”
辩护人席的孔昕听了后,他像泄气的皮球似的一下子瘪了,可他不甘心,继续争辩:“闹洞房习俗已经千百年了,改变也需要个过程。”他争辩的语气有些无力,“建议对三被告人进行教育感化,起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效果。”
“这些辩护人已经向法庭阐述过了。”这时,审判台中间的龚铮不疾不徐地说了一句,他望着辩护人席里孔昕错愕而又无奈的目光,接着程序式地问道,“辩护人还有新的辩护意见吗?”
“没……没有了。”孔昕头摇下,他面色难看,知道接下来是被告人作最后陈述程序,而后就是当庭宣判,便急忙扭头,给他左前方第一个被告人席里坐着的染发青年男子使了个眼色,暗示染发青年男子被告人在接下来的最后陈述中,一定要按照他在看守所会见时指导的最后陈述范本意思来,法庭会减轻处罚。
然而染发青年男子被告人却是一脸不屑,根本不在乎辩护人席里的孔昕暗示,是因为他从小到大无法无天,全靠当村委会主任的哥哥阎怀玺罩住惯了;这些年他在镇上违法经营一家麻将馆,也是无人敢管。元旦那天,隔壁的彩票店杜仲结婚,他就和狐朋狗友的江涛、黄橙一起去闹新娘耍流氓,才被告了站在法庭上。
这时法庭里响起龚铮一字一板的声音:“法庭辩论结束,下面由被告人阎怀才作法庭最后陈述。”染发青年男子被告人知道龚铮是在说他,便慢悠悠地从被告人席位上起来,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瞥了前方高高的审判台一眼,不按孔昕在看守所会见时他时指导的最后陈述剧本来,而是随心所欲,口出狂言:
“那么多闹新娘的都没犯法,咋俺闹个新娘就犯法了啊?”
怪声怪气的腔调带着不满。辩护人席里的孔昕顿时瞪眼,对阎怀才这不按最后陈述套路来的创新感到惊讶,心里禁不住暗骂:你小子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站在法庭上还以为是你村委会主任哥哥阎怀玺一手遮天的黄家峪呀。被告人席里站着的阎怀根本不理会孔昕的瞪眼,他一边牢骚不满,一边继续质问道:
“俺前年结婚时,新娘的老公杜仲也来闹俺新娘,把俺新娘按在新婚床上揉来揉去,还在俺新娘身上乱摸,难道也是犯法吗?”
“被告人阎怀才,当时你新娘反抗没有?”审判台最右边人民陪审员席位里的中年女子不等中间审判长席里的龚铮发话,开口就反问审判台下的被告人阎怀才。
阎怀才顿时一愣:“当时……”他思索片刻,想起来了,“当时俺新娘推开了杜仲,就是反抗。”
“被告人阎怀才,你们后来报警没有?”审判台最右边人民陪审员席位里的中年女子又问了一句。审判台下的被告人阎怀才头摇下:“没。”接着反驳道,“闹新娘在俺们黄家峪都是这样,大家认为很正常,报啥警。”
“这样闹新娘就是趁机揩油。”审判台最右边人民陪审员席位里的中年女子愤慨地讲了这一句后,觉得有关专业法律术语和解释她把握不好,就扭头看向她左边的女审判员。女审判员三十来岁,叫聂晗娜,明白中年女子人民陪审员的意思,于是一边看着台下被告人席里站着的阎怀才,一边解说:
“被告人阎怀才回答陪审员提问所说的,以及最后陈述所讲的闹新娘种种行为,由于未有经过法律界定,是否存在违法犯罪行为,无法确定。因此,不能与该案相提并论。”
聂晗娜讲到这里,认为还要走法庭最后陈述程序,就扭头看了她左边审判长席位里的龚铮。
龚铮明白聂晗娜的意思,他看了审判台被告人席里站着的阎怀才一眼,按部就班地说:“被告人阎怀才,继续进行法庭最后陈述。”阎怀才嘴撇撇:“俺不觉得俺们闹新娘的事就是犯法。”
“法律不会让无罪的人受到刑事处罚。”龚铮语气平和地讲解,“被告人阎怀才、江涛、黄橙闹新娘的行为是否构成强制猥亵罪,法庭会依据庭审调查的事实,依法做出公正的裁决。”然后提醒,“被告人阎怀才继续向法庭作最后陈述。”
“没啦。”阎怀才情绪抵触,眼皮耷拉下。审判台上的龚铮看的是一清二楚,便提示道:“被告人阎怀才想下,看还有啥要说的。”
被告人席里站着的阎怀才眼皮抬起,他看了审判台上的龚铮一眼,然后头摇摇,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没啥可说的。”
“法庭最后陈述是保障被告人的人权。”龚铮再次司法人文情怀地提示,“被告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向法庭陈述。”
“俺就是不觉得俺们闹个新娘是犯法。”阎怀才腮帮子鼓了鼓,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把前面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审判台上的龚铮没有立即走程序,是想给被告人阎怀才一个思考机会,过了几秒之后,龚铮换一种问法:
“被告人阎怀才还有别的要向法庭陈述吗?”
“没。”阎怀才懒得多说一个字,然后抬头仰望法庭的天花板,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辩护人席里的孔忻看的是直急眼,并不是阎怀才这最后陈述不按他指导的剧本来不急眼,也不是阎怀才再三把审判长龚铮的司法人文情怀践踏在法庭地上而急眼,真正是为阎怀才这个案子的巨额辩护费急眼。
他接这个案子时,与阎怀玺和中间人谈好的辩护费是20万元,但阎怀玺的条件是让阎怀才免于刑事处罚。他了解案情后,觉得这个条件有一定的难度,就提出尽力去争取,要是实在争取不来,可以争取个缓刑待遇。阎怀玺坚决不同意,认为缓刑会影响到阎怀才将来后代的从政等。
经过磋商,双方达成协议,阎怀玺先付给他一半辩护费,另一半待他让阎怀才免于刑事处罚再付。现在,他看到阎怀才在法庭上不讲武德,还藐视法庭,让他感到自己就是有通天本事,不要说他想给阎怀才争取那免于刑事处罚的好事休想,就是那判缓刑的待遇也没指望,他那另一半的代理费也就凉凉,这才急眼。
这一切,站在法庭被告人席的阎怀才并不知道,他之所以敢在法庭上不照孔昕指导的剧本演,还如此吊儿郎当,拒不认罪,是因为他和江涛、黄橙闹新娘涉嫌犯罪被警方抓时,在场的阎怀玺说没事,很快会把他捞回来;还有这些年他违法经营麻将馆,阎怀玺都给他摆平了,认为阎怀玺不只是他哥哥,还是他的天。
阎怀玺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村委会主任,为啥能成为阎怀才的天?是因阎怀玺当村委会主任后在黄家峪一手遮天,再加上鑫土集团在黄家峪开矿,让阎怀玺富得流油,还成为阎怀玺在州江有通天能耐的后盾。别的不说,现在的审判台上,最左边的人民陪审员郝强是鑫土集团的法务部长,背后还是阎怀玺的军事。
现在,法庭上的辩护律师孔忻,就是郝强介绍给阎怀玺为阎怀才等三人辩护的。孔昕现在看到被告人席站着的阎怀才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便把目光投向审判台最左边人民陪审员席位里的郝强,示意代场。郝强眸敛敛,拿不定主意,就侧脸瞥了右边审判员席位上的中年男子一眼。中年男子目光阴沉,头摇下。
这时,中年男子右边的审判长席里龚铮开始按部就班地程序:“刚才,被告人阎怀才向法庭做了最后。被告人阎怀才可以坐下。”然后犀利的目光转向中间被告人席坐着的卷发青年身上,接着说,“下面由被告人江涛作法庭最后陈述。”
江涛从被告人席里的座位上起来,瞥了审判台上的龚铮一眼,这才开口:“俺也不认为俺们闹新娘的事犯法。”然后头摇摇,“别的没啥可说。”
接下来,第三个被告人黄橙的法庭最后陈述重复前面被告人江涛的话,然后也是一脸不在乎。审判台中间的龚铮看到这一切后,没有宣布当庭宣判,而又走法律另外一个程序,他宣布:
“法庭现在休庭,十分钟后当庭宣判。”
然后他右手拿起面前审判桌上面的法槌,举起敲下:“啪——”一声清脆的法槌声在只有三名被告人和看押法警的法庭里响起,三个被告人席里分别站着的阎怀才、江涛和黄橙个个目光惊悸,瞪眼看着审判台上龚铮一行五人走出审判台侧面的门。
龚铮一行五人来到法庭后面的合议庭会议室里,他回头看了跟着的中年男子一眼,然后右手一边指着圆形会议桌的主位,一边礼貌地说:“袁庭长请!”
“大家一起坐!”中年男子右手朝几个人摆了下,笑着客套了一句,然后他不客气地走到圆形会议桌主位跟前,转身坐下。他叫袁华,四十多岁,是刑一庭的副庭长。这个案子先是分给他办,郝强和他铁哥们,阎怀玺就托郝强给了他好处。他知道这个案子判无罪不可能,判缓刑阎怀玺不答应,就推给庭里的龚铮办。
这时,龚铮坐在袁华的左边,女审判员聂晗娜坐在袁华的右边,作为人民陪审员的郝强则坐在龚铮的左边,而中年女人民陪审员还像在法庭时那样,坐在聂晗娜右边;整个座位不同的是龚铮和袁华调换了个位置,毕竟袁华是副庭长,且比龚铮年长。袁华瞟眼大家都坐下,看到女书记员进来关了会议室门,便先开口:
“我先说说对这个案子的处理意见。”
他这么急着先说,是一个上午在法庭上没说话憋的受不了,而在这合议庭里讲话,按照法律规定外人是不会知道的,也就不用顾忌那么;再就是他先发话,是想左右大家,于是他接着说,“刚在法庭上,大家都看到三被告人不认为他们闹新娘的行为是犯法,说明千百年来的闹新娘风俗对他们影响很大啊。”
慢条斯理的口气意味深长。大家瞪眼却没人跟话,郝强为了免得袁华孤立难堪,便点头附和:“就是哩。如今闹新娘是花样翻新。”
“就是因为如此,不要说三被告人认识不到他们闹新娘的行为是犯罪,就是老百姓也会认识到的。”袁华借机感慨不断,接着把自己早准备好的说辞顺便道出,“三被告人闹新娘的行为是触犯了法律,但我们在量刑的时候,既要考虑到闹新娘的民风民俗,也要顾及老百姓是否能够接受。因此,我建议判缓刑。”
他话音刚落,右边座位上的聂晗娜坐不住了,一边侧脸看着他,一边反对:“闹新娘风俗就是一种陋习,应该摒弃。”他顿时脸色难看,还是笑了笑,笑得有些别扭:“这个案子是龚法官主办,我只是抛砖引玉,等会龚法官要归纳大家的意见嘛。”他自嘲后,侧脸看着他左边的龚铮,然后问道,“是吧龚法官?”
“嗯。”龚铮微微点头,没有发表意见。聂晗娜这才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莽撞,便笑着向袁华解释:“袁庭长,我刚才反对闹新娘,可并不是站在我是女性这个立场讲,主要是现在闹新娘花样翻新的没有下限,行为肮脏龌龊,不只是游离在法律的边缘上,还时不时在触碰法律的底线,必须依法惩治。”
“是的。”袁华笑面虎地点点头,然后他双手抬起,一边摆动一边委婉地说,“所以嘛,我就不赞成法庭上辩护人提出的免于刑事追究意见,刚才才提出对三被告人判缓刑的建议,既是惩处,又能警示老百姓在今后的闹新娘风俗上有个度。”他说到这儿,顿下,“以上是我个人意见,供大家参考。”
旁边的聂晗娜听出来他这是在给大家定调,就侧脸笑着对他说:“袁庭长,我说一下对三被告人的处理意见和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