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韦护(12)
韦护呢,只要他不去办事,不去上课,不和一些难合的人在一块,他都是快乐而骄傲的。慢慢地,他有点怕到那些地方去了,每去一次,便愈觉得人人都在冷淡他,怀疑他,竟至鄙视他了;而那难处置的问题便又来扰搅他。他未必非要把这些他的生命的甘露来弃置,他苦苦地避开这些。他想,让自然的命运来支配我以后的时日吧,现在,且顾现在。但是最后,有几次他再不能忍受他的被人歧视了,他仿佛觉得人人在他背后,说他的名字,摇头,噘嘴。他想自动辞脱一切职务,退身出来,离开这里,到无人认识的地方去插田也好,做小买卖也好,甚或当乞丐也好。他做出一种闲谈的样子,对丽嘉说:
“假使我们有一天不能不离开这里,被追到乡下去生活的时候,你觉得怎么样呢?”
她毫不思虑地率直地答道:
“那正好呢。那时候,你仍然穿你的蓝粗布短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那件。你的头发长了起来,胡须也不剃了。你一定变得更好看,而且强壮。我呢,我也做一件蓝布衣穿,我最欢喜赤着脚在草地上走。我小时常那么顽皮地走过。我会做许多事。顶好我们有一间小的干净的茅屋,我们像乡下农人一样的生活起来。但是夜晚丁,我们仍然可以在我们的小的摇摇不定的烛光下来读诗,那时你一定还可以做些更好的诗。”
他不免苦笑起来,还问她:
“若是连一间小茅屋也没有,要四处去讨呢?”
她对他斜望一眼,意思是说:“你怎么说一些无意思的话。”但她仍然答应他了。她觉得即使是这样,也仍然有趣味,她笑着说道:
“那不更好吗?我可以不要你操一点心思。什么地方都可以混一宵,或是那些小山羊的栏前,或是那稻草堆上。你大约不知道,那干的稻草的香气,躺在那上面,比这鹅绒还舒服呢。”
于是她躺在床上滚了起来,将那床看成稻草堆了。
他也常常为她的这无忧的气质鼓动了,他知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她不会丢弃他,而她一定比他更适宜那些新的环境。因为她单纯,她唯一的只知有爱情。只是他,他虽说幻想了许多,然而却不能得一个最后的决断。那是行不通的,他不能磨去他原来的信仰,他已不能真真地做到只有丽嘉而不过问其它的了。唉,若是在以前,当他惊服和骄恃自己的才情的时候,便遇着丽嘉,那是一无遗恨和阻隔的了。而现在呢,他在比他生命还坚实的意志里,渗入了一些别的东西,这是与他原来的个性不相调和的,也就是与丽嘉的爱情不相调和的。他怠惰了,逸乐了,他对他的信仰,有了不可饶恕的不忠实;而他对丽嘉呢,也一样地不忠实了。他想,与其这么强做快乐去骗她,宁肯将一切均向她吐实。他又想,若是不能放弃工作而撇开她时,使她去尝试那失恋的苦,是无宁自己死去,来让她哀哭的。那样她不会对爱情生怀疑。对韦护生怀疑,她仍然可以保存一颗完美的心。假如他走了,虽则仍是同样地失了他,然而,那情景,是多么不堪设想呵!她无论如何是承受不住的。他在自己感到无力能拔起自己的时候,便又要在丽嘉处找救援,他诚恳地问她:
“你不是很讨厌我信仰的主义吗?为什么你又要爱我?”
她诚恳地答应他:
“那是你误解了。我固然有过一些言论,批评过一些马列主义者,那是我受了一点别的影响,我很幼稚,还有,就是你们有些同志太不使人爱了。你不知道,他们仿佛懂了一点新的学问,能说几个异样的名词,他们就也变成只有名词了;而且那么糊涂地自大着。是的,我喜欢过一些现代青年,但他们太荒谬和自私,我很失望。他们写信给我,寄到珊珊那里,满纸是任情的谩骂,以为我只该爱他们。但是我却只爱你,韦护!而且敬重你!”
他请她凭她的爱情说一点对于他的工作的态度,他希望她说一点她的不满意,她会强制他脱离那些,她是好胜的人,一定可以将他抢过来的。
但是她只诧异地说:
“你怀疑我吗?我没有一点什么意思呀!虽说我不能同你分离得太久,然而那并不是我的爱情的矜夸。你不是也这么感到么?我并不希望你因我而弃置你的事业,我知道,你不像我呢。唉,韦护!我感觉到呢,你常常为我请假而你又不安呢。以后,我不准你再请假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她微微有点不高兴起来。
于是他去哄她,说:
“唉!我的嘉!怎么你会这么多心?你不知道我毫没有别的意思,只怕我的爱人会有一丝一忽在我身上感到不满。你看,你若还生我的气,我怎么好呢?”。
他装得太好了,总容易骗过她。她还是快乐的,而他则真是一切都失败了。假使她要带起他走,那就好了。
因此他仍陷在苦恼中。
7
可是时间一天一天地紧迫起来了。学校快放假,他到底是辞了事,还是继续下去?而且,他知道不满意他的人太多了。若是他现在自愿退了出来,或是无通知之必要地就走了,那至少在一部分人看来,是值不得惋惜的,因为他太不忠实了。即使他有勇气,他愿减少这一不光荣的负疚,他以后就得到了安慰吗?是的,他是有丽嘉,他为爱而牺牲事业,那不为名为利的事业,他仍然可以骄傲而生存的。只是真的他们能跑到一个无人的岛上么,他们能恢复到简单的农人生活么?这不只是要生活简单,而是全靠他们有简单的精神。所以虽说他筹算过他最近可以得到的全部收入,足够两人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小县城里或乡下,可以无事的,靠极低的粮食,和爱情度过一年以上,但是无论他计算得若何周密,他自己也了然这只是想骗过自己,安慰自己,那样对丽嘉就无所抱愧了。实际他不能这么做,甚至还想到若是丽嘉能不爱他,能丢弃他,则他就可以被释放了,可以照旧努力工作了。
于是有一次,他将性子变得很无理,很粗野,为了一点小得可怜的事,他咒骂了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最后她说:
“我触怒了你吗?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那么,一定是有别的人或别的事使你烦恼了。那,韦护,你不可以告诉我吗?”
一些眼泪糊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而他,他忍不住大哭起来,跪在她膝前像一个忏悔的教徒。她又说:
“一定的,你有些什么,韦护!你说呀!”
他抱紧她的腰肢,一任他的眼泪涂污她的新衣,他神经质地哭道:
“是的,我有的,我有的……”
然而他清醒了,他用那男性特有的茹苦的忍耐,他不愿说出来,他改正道:
“是的,我有的这不可饶恕的坏脾气呵,我爱的,忘掉这可怕的记忆吧!我不是真的对你这么坏的!你能饶恕我么,我的爱,嘉?”
“没有饶恕存在的,韦护!我只爱你!”
这一幕短短的悲喜剧,更证明了他的失望。他又开始振作,只是越振作,就越感到内心的冲突,就越痛苦。而这时,那最使他敬重的陈实同志,给了他一个警告的暗示。他离开家,在那冬天的无人迹的公园里,苦思了一个下午。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刻了,他不能再延缓。于是在一个长的激烈的争斗之后,那一些美的、爱情的、温柔的梦幻与希望、享受,均破灭了。而那曾有过一种意志的刻苦和前进,又在他全身汹涌着。他看见前途比血还耀目的灿烂,他走到他办事的地方,他要到广东去。
他再回到丽嘉的面前时,他已有铁的意志的决断。唉,只这女人太可怜了,当她抚着他的瘦胸和那怦怦跳着的心时,她还无感觉地沉醉在爱情中。虽然,他也不免偶尔又起了犹疑,只是他认清了爱情不可再延长,这不特害了他,于丽嘉也决不是有益的。他在第三天,选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便是珊珊也在这里的时候,他硬起心肠,向丽嘉作了一个最后的长久的深切的观望。然后他穿起大衣,说是要出外打一个转,他用力吻了她嘴唇,握着珊珊的手说:
“可感谢的,朋友!你且留在这儿吧,请一直等到我再回来。”
声音有点哽咽了,手微微抖颤着。珊珊也不觉的心里抖颤了一下,她骇得直着声音说:
“不,我不能等你的,你还是留着吧!”
但是他早已松脱手跑走了。
在楼下他伫立了一会,听到楼上没有一点声响,才阔步向外走去,眼泪不觉地流满脸上。呵!这不可再得的生命的甜蜜啊!
两个女人不安地坐在火炉边,那曾充满了欢乐的炉边。等了好久,夜来临了。丽嘉不快地像是自语地说:
“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觉得他仿佛有点难过似的。为什么呢?”
“你也觉得吗?我常常都觉得呢。但是他没有向我说一句,他只反复说他爱我,唉,珊,你说他会永远爱我吗?我很怕呢。”
珊珊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竭力安慰了她朋友,说了一些别的故事。
然而十一点了,韦护还没有回来。丽嘉焦急起来,她要在夜暗中去寻找她的爱,却被珊珊阻住了。她说:
“若是你走了,他回来又怎办呢?”
于是她们又耐心地等到一点半,这时有人在楼下大门口按铃。丽嘉跳起来嚷道:
“一定是韦护!”
两人都走到走廊上去,丽嘉向着下面的黑暗的大门,大声地问,欢喜得声音都变得有点抖颤了:
“是谁?韦护吗?”
听差走出来开门,也同时问:“是谁?”
“送信来的,韦先生有一封信送给楼上的小姐。”
丽嘉骇得不知所措地望着珊珊,喃喃地喊着奇怪。
她冲跳到楼梯口时,听差给了她一封厚的信,她发昏似地跑回房里扯去那信封。
8
信这么写着:
“丽嘉!准韦护再这么一次喊你的名字吧!唉!我这不可饶赦的人!现在呢,我在残酷地撞起这可怕的钟,像霹雳一般地喊给我的爱听:韦护走了!永远地走了!永不再回!
唉!我心痛的爱人呵!你不会惊诧吗,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哀求你莫哭吧,韦护值不得你这么深爱呢。然而我希望你听我解释几句。
说我还爱你,这只是使你更其生恨的。因为我是这么无情地负心地丢弃你走了。唉!我的小嘉,你可以骂我的,而且你该咒骂我的。你说我骗了你,骗了你纯洁的爱吧!但是,韦护呢,韦护之自责是超过了宇宙间所有的诅咒的。但是无论怎样,他自己知道,他不能不承认他是永远爱他的小嘉的。
事实是这样,一切旁人对于韦护的恶意的批评,都咸了定评了,韦护又有了流氓行为,又欺骗了女人。而你所最怕的,也便如斯之快地来摧残你那纯真的性灵了。不过韦护却感到他的小嘉是有对他的宽容,所以他要说一点他近来的莫大的苦闷:
我相信你是比其他一切人都能了解我的。当你听我述完我幼时的困苦,和我母亲的自杀之后,你抱着我,为我过去嚶嚶啜泣的时候,你便应知道我是得了一种怎么样的天秉啊!是一种完全神经质的、对一切都起着幻灭之感的人。若果在那时,我能得到一点爱,即使只有你所给我的百分之一,我一定也满足了我的梦想,我一定永远睡在爱情的怀中讴歌一世。可是你知道,我却在未得爱情以前,接受了另一种人生观念的铁律,这将我全盘变了。这我所同你讲过的我三年的冷静的劳苦生活可以为证!但能诅咒谁呢,我竟遇着了你,你喊醒了我曾有过的,和未敢梦想的一切热求。于是争斗开始了,一面站在我不可动摇的工作上,一面站在我生命的自然需要上。我苦斗了好些时,我留下了一束诗作为纪念。但是太不幸了,真是你的不幸,你为什么爱我呢?我一看到我是有希望你听我说一句话的时候,我便发狂似的觉得有倾倒在你面前之必要。于是爱情战胜了!这要感谢你,呵,多么甜蜜的时日呵!我们享有过的,只是太短促了。不久这争斗便又开始,而错误(若果有错误)也应有一部分归咎于你的。假如当我犹疑而希冀于你有决断的时候,只要你一种动作,我便可以完全是你的了。多么可惜呵,你没有看出我的怯懦来。你没有一丝一毫想从我工作上取得胜利。于是终究造成了我们的爱情的不可弥补的缺憾,这分离的惨剧!所以我要说,韦护终究是物质的,也可以说是市侩的,他将爱情亵渎了,他值不得丽嘉的深爱呵!
现在我走了!就在明天清晨我到广东去,也许不久还要转来,也许……总之,丽嘉!却永不会回到你的怀里了。
而你呢。你不必伤心!我再三说这是不值得的。你应该去找一条你应走的人生大道。而且,你是那么聪明,只要你稍微刻苦一点,一切在你都不是难题呵!我现在只有一点遗恨,我后悔没有在这三月之中给你一点俄文的基础,使你能去读我所读过的那些诗句。然而这也是多么可笑的遗憾呵!
一切都不必多说了,因为这只能给你以更多的纷扰。你可以忘去我的!而我呢,虽说是离你而走了,但即使当我死时,我也可以感到充实, 因为我是爱你的呵!
最后,我的那些书籍,我想送给你(我永不看了)。那些诗,还有我过去的日记,则均随你处置,焚去亦是幸事。房租已多交了三个月,最好你能继续住下去,因为这可以作为我想象你之根据,虽然我是希望我能忘掉你一点的。
好!不再说了!最后再喊你一次吧:我爱的丽嘉!而且准我再向你的眼,唇,一切……作一次最后的想象吧!
好……你爱的韦护给予你的唯一的信。”丽嘉几乎昏过去了。这可怕的字组成一些可怕的句,竟成了一切可怕的印象,她疯狂地叫道:
“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我要追他去!我要追他去!”
她跳着冲去,却被珊珊挡住了。珊珊没有一点方法。她看了那信,她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了。然而她却不能不守着她朋友,她希望有一点什么强暴的力,将这可怜的人麻醉去,免得看这惨剧,她抱着她朋友说道:
“镇静一点吧!强一点吧!既然他能离开你而生活,那你为什么一定要他伴着你呢?而且,他还说他是爱你呢!即使他以后忘掉你,但是他却那么热烈地爱过你呀,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嘉!你平和点吧!我们再一同好好生活吧!韦护既然已经决心走了,我看找恐怕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还是来盘算我们自己的事!”
丽嘉失望地痛哭起来。一切韦护的声音和神态都分明地显现在她眼前,但是都多么地辽远了呵!她不听珊珊的劝告,固执在床上滚着,大声地沉痛地哭着,她不知喊了韦护多少声,不知是恨,还是爱地不断地叫着那使人伤心的名字。她还嚷着要去追他回来,即使再见一次也好,因为她想起了许多还未曾,又必须向他说的话。
可是这时天已在发亮了。市声轰起,她仿佛明晰地看见那海中远去的船,而韦护正以苍白的脸色,向着海的这方。于是她又哭起来。她递过一双手去给抱着她的珊珊,无力地说:
“唉,什么爱情!一切都过去了!好,我现在一切都听凭你。我们好好做点事业出来吧,只是我要慢慢地来撑持呵!唉!我这颗迷乱的心!”
连载于1930年
1—5月《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