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说帝王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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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墙的功能

《诗经·郑风》里,有一首题名《将仲子》的情诗。写一个女子,对向她示爱的人要求,不要屡次三番地跳墙过来,与她相会。

“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无折我树杞……”

“将仲子兮,无踰我墙,无折我树桑……”

“将仲子兮,无踰我园,无折我树檀……”

古时,二十五户为里,有里墙围着,住户的院子,有院墙围着,见面的园子,有园墙围着。这位男子,黑灯瞎火跑来,要跨越三道防线,免不了手忙脚乱,撞折树木,捅出纰漏。

由此可知,在《诗经》的年代,墙就出现了。

这应该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瓦解以后的事情了,西安的半坡遗址证明,蒙昧时期,穴地而居,人类无需用墙。有了怕别人眼红的资产,有了怕别人知道的隐私,墙才能派上用场。亚当夏娃,上帝所造出来的这两口子,赤身裸体,连衣服都不穿,那就更用不着垣、墉、墙来挡住什么,遮住什么的。所以,严格地说,墙是私有制的产物。

通过这首诗,我们知道墙的功能,大致有三:第一,抵挡的作用,那个执着的求婚者,难以长驱直入;第二,保护的作用,那位女子和那些种植物,身处墙内,有了相对的安全;第三,遮掩的作用,至于她的父母兄长,究竟认可他俩结合呢?还是坚决拆散,墙外的那个邻家的老二,是休想了解内幕的。

据清人凤韶《凤氏经说·墉墙》:“古者屋下柱间墙曰墉,屋外四周墙曰垣,垣即所谓宫墙也。垣、墉皆得称墙,而墉不得称垣。”无论为墉,为垣,为墙,只要能使空间一分为二的措施,都意味着内外的区隔,人我的轸域。实体的墙,如此;虚拟的墙,也如此。

逶迤起伏的万里长城,曾经是华夏和夷狄的分界线。英文叫做“Great Wall”,直译过来,就是“大墙”。这一个“墙”字,倒是把握住中国人建筑学的要义。从秦始皇派大将蒙恬和太子扶苏,发数十万戍卒,修长城,到朱元璋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历朝历代,从帝王到老百姓,在这墙上没少下功夫。

北京城里,那磨砖对缝,敦实厚密的四合院,为什么所有的外墙窗户,既高且小?为什么所有的对外门户,虽设常关?这就是长城精神的体现。所以,四合院的要害,就是四堵墙。这墙,就是居住者与外部世界的界限。王公贵族的府邸,高官显宦的豪宅,是用围墙围起的大型四合院;红墙绿瓦,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是用城墙、护城河围起的巨无霸四合院。老北京城,一个由无数四合院组成的城市,也是一个无数堵墙林立在你眼前的城市。

由此可知,中国人造墙的目的,在于“隔”,无论物质的墙,分隔,间隔,区隔;无论精神的墙,隔离,隔膜,隔阂,四合院给人留下的印象,就不可能是十分完美的了。第一,重门叠户,莫测高深;第二,内敛外藏,自我封闭;第三,狭隘局促,关门独大;第四,壁垒心态,害怕开放。

这种内向的,自恃的,扃锁的,局限的居住方式,祖宗八辈子地关在这四堵墙中,久而久之,对居住者的思想,意识,观念,精神,会不会产生《淮南子》所言“井鱼不可以语天,拘于隘也”的影响呢?从“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的逻辑推断,墙,这个东西,壁立于前,环伺左右,只有堵心的感觉,哪有开阔的胸怀呢?

中国人的筑墙,很大程度是把自己关起来。

明清两代,之所以闭关锁国,自我隔绝于世界文明;之所以禁锢桎梏,畏之避之于时代潮流;之所以愚昧保守,顽固抵制于现代科学;之所以老大自居,落后挨打于帝国列强,与紫禁城里的最高统治者,跳不出四合院那四堵墙的束缚拘囿,恐怕有着莫大的关系。更何况,紫禁城的墙,更高,更厚,更坚固,更严密呢?

紫禁城对那些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来说,既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的墙,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的墙。走出有形的墙,也许不难做到,要想走出精神的墙,却非一件易事。

明代有个荒唐皇帝朱厚照,民间传说他寻欢作乐,时常微服潜行,溜出城外。有一出京剧《游龙戏凤》,就写他在荒村野店,与民间女子李凤姐,打情骂俏的故事。朱厚照当然不敢说他是当今皇上,只说他是住在那个大圈圈套小圈圈,小圈圈套黄圈圈中的人氏。虽然,正德皇帝走出黄圈圈,但是,他无法甩开那像影子一样紧跟着他,尾随着他,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裹从着他的人墙。最终,还得乖乖地被扶上鞍,架上马,回到那黄圈圈里的金銮殿上。

谁能使这位胡作非为,桀骜不驯的正德皇帝,乖乖就范呢?正是宫闱之中无处不在,内廷之间须臾难离的,蔑称之为阉寺、俗称之为太监、史书称之为宦官的这道人墙。

所有帝王,虽然他自称孤家寡人,其实,他既不孤,也不寡,身边永远有一道一道的人墙围绕着的。这其中,有后妃,有东宫,有臣僚,有将帅,有皇亲国戚,有故旧知己,有御用文人,有优伶乐工,但能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当数得上与统治者,保持着零距离接触的宦官了。对于帝王身边最亲近的人,最密贴的人,也是最起作用的人,他们要是加油添醋起来,煽风点火起来,一句顶一万句,那后果往往也是极为严重,极为可怕的。

《新唐书》在谈到唐代宦祸时,不禁感慨:“小人之情,猥险无顾藉,又日夕侍天子,狎则无威,习而不疑,故昏君蔽于所昵,英主祸生所忽。玄宗以迁崩,宪、敬以弑殒,文以忧偾,至昭而天下亡矣。祸起开元,极于天祐,凶愎参会,党类歼灭,王室从而溃丧;譬犹灼火攻蠹,蠹尽木焚,讵不哀哉!迹其残气不刚,柔情易迁,亵则无上,怖则生怨,借之权则专,为祸则迫而近,缓相攻,急相一,此小人常势也。”

宦官,必须被劁,必须去势,必须要成为一个不男不女之人,才能在后宫立足。于是,这班刑余之徒,闒茸之辈,乃封建王朝中最污秽,最卑贱,最肮脏,也是最黑暗的一群。作为宦官,不知是付出代价太大,求偿之心过甚,还是由于性器官的阉割,形成心理变态?不知是身处权力中心,产生染指欲望,还是由于出身贫贱,对于财富的病态渴求?宦官一旦得势,得志,得意,就会陷罪恶的渊薮而不拔。

如果你是一位明主的话,他们会羁糜你,磨耗你。如果你是一位庸主的话,他们会控制你,支配你。如果你是一位昏君的话,他们会操纵你,掌握你。如果你压根儿是傀儡,他们会折腾你,玩弄你。如果你成为障碍,他们会废黜你,干掉你。

所以,这道人墙之可畏可怕,就在于他们以唯唯诺诺的谦卑姿态,以低三下四的绵软身段,讨好主子,固宠求荣;以心领神会的马屁哲学,以言听计从的奴才精神,拓展实力,坐大成势;以巧言令色的蒙蔽手段,以挑拨离间的鬼蜮伎俩,插足权力,干预朝政;以严酷刻毒的报复心理,以欲壑难填的贪得无厌,影响决策,左右大局。

欧阳修、宋祁在《新唐书》里,将宦官定性为小人,这也是千古以来的历史结论。碰上这类宦竖,即使天纵神睿,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李世民,又如何?英明奇伟,开元之治的唐玄宗李隆基,又如何?想丝毫不受到影响,那也是绝无可能的。而到中叶以后,一代不如一代的李姓帝王,其立与废,生与死,完全操之于宦官之手。

十一任帝顺宗李诵,公元805年(永贞元年),因“永贞革新”,未能除掉宦官,反被宦官俱文珍迫退,然后在次年死去。

十二任帝宪宗李纯,公元820年(元和十五年),为宦官陈弘志所杀。

十三任帝穆宗李恒,同年为宦官梁守谦所立。

十四任帝敬宗李湛,公元826年(宝历二年),为宦官刘克明所杀。

十五任帝文宗李昂,公元826年(太和元年),为宦官王守澄所立。期间,因欲除宦官,策划一网除尽,事泄,宦官仇士良发动宫廷政变,屠杀朝官,幽闭帝王,是为“甘露事变”。公元840年(开成五年),李昂于抑郁中死去。

十六任帝武宗李瀍,公元841年(会昌元年),为宦官仇士良所立。

十七任帝宣宗李忱,公元847年(大中元年),为宦官马元贽所立。

十八任帝懿宗李凗,公元860年(咸通元年),为宦官王宗实所立。

十九任帝僖宗李儇,公元874年(乾符元年),为宦官刘行琛所立。

二十任帝昭宗李晔,公元889年(龙纪元年),为宦官杨复恭所立。公元907年(天祐四年)禅位于朱温,唐亡,旋被杀。

在中国历代封建王朝中,为帝王者一旦成为宦官手中予取予弃的玩偶,玩转于股掌之上,这个王朝也会随之覆亡。东汉后期如此,明中后期如此,唐中后期当然也不能不如此。

这道人墙,对帝王而言,已成为性命攸关的实体,包围着你,蒙蔽着你,困惑着你,麻醉着你,窒息着你,萎缩着你,扼杀着你,一直到你失去使用价值后,既能够软刀子割肉不觉痛地消遣着你,也能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结果着你。

无论是有为的领导人,还是昏庸的统治者,只要在身边,存在着一道由小人组成的墙,而且跳不出来,最终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在中国这种金字塔式的统治架构上,从顶尖上的至尊天子,到塔基的七品芝麻官,地位愈高,墙的层次愈多,权力越大,墙的分量越重。而层次多,分量重,踰墙突破的可能性也更渺茫。

唐第十五任帝文宗李昂,因“甘露事变”,诛灭宦官不成,反被软禁起来,不能亲政,抑郁成症。公元839年(开成四年),“上疾少间,坐思政殿,召当直学士周墀,赐之酒,因问曰:‘朕可方前代何主?’”周墀答:“陛下尧、舜之主也。”李昂叹了口气,“朕岂敢比尧、舜,何如周赧、汉献耳?”周墀大吃一惊:“彼亡国之主,岂可比圣德?”李昂说:“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说完这番话后,“因泣下沾襟,墀伏地流涕,自是不复视朝。”次年,这位阻绝于宫墙之中,受制于家奴的皇帝,因病重不治,就“厌代”了。(《资治通鉴》唐纪六十二)

别说这位帝王,摆脱不了宦官人墙,那些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达官贵人,他周围的幕客,股肱,刀笔,衙役,还仗着他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呢!即或一个县令,他身边的跟班,亲信,党徒,下属,还指着他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呢!至不济的保甲长里正之流,他左右的奸佞,无赖,棍徒,混混,还靠着他没碴找碴,无事生非呢!所以,不可能由着他们踰墙而走的。

因为,权力即诱惑,越大的权力,越大的诱惑,这诱惑,不但诱惑着那些握有权杖的官员,干部,领导,首长,更诱惑着那些想分得一杯羹,想啃得一根骨头,想挤进权力的盛宴,谋得一席座次,想人五人六,捞一顶乌纱帽顶戴起来的小人。这些权力的追随者,官场的企羡者,像候鸟一样,哪儿的水草最肥美,就往那儿扑过去;像游鱼一样,哪儿的饵食最丰沛,就往那儿洑上去。

更何况,任何一个握有权杖的人,你的老婆孩子,你的大秘小秘,你的三亲两好,你的左膀右臂,你的旧雨新知,你的上级领导,你的后台支撑,你的栽培对象,也会结成或紧或松的人墙,把你包围起来。

虽然,宦官早已成为历史,虽然,皇帝也只是在电视连续剧露脸的主角,但是,类似宦官的小人,却有长久的生命力,大概还不会绝种。不过,应该看到,历史在前进,人类在长进,面对这道精神和物质兼而有之的人墙,如果你既不想无心地身陷其间,受其制约,如果你更不想有意地沆瀣一气,共同沉沦,那么,像《将仲子》诗里的那位邻家老二,勇敢地踰过一道道墙,才是得到真正爱情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