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帝国9: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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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人(1)

想当年,以利亚·贝莱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她,正是因为她名叫洁西。时间是02年,场合是社区的圣诞晚会,地点则是一缸水果酒旁。那时他刚完成学业,刚在大城找到第一份公职,也刚搬进这个社区,住在122A号公共住宅一个还算不错的单身套房里。

她当时正在发送水果酒。“我叫洁西,”她说,“洁西·纳伏尼。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叫贝莱,”他答道,“利亚·贝莱。我才搬进这个社区。”

他接过那杯水果酒,露出机械式的笑容。由于洁西给人一种开朗友善的感觉,因此他并没有马上走开。人生地不熟的他,在这种晚会中,看到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自己却无法融入,难免有一种落寞感。等到足够的酒精下肚,情况或许会好一点吧。

于是,他暂且待在酒缸旁,一面看人来人往,一面若有所思地啜饮。

“这酒是我和朋友一起调的,”那女孩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所以我保证好喝,你要不要再来一杯?”

贝莱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杯子空了,他微微一笑,答道:“好啊。”

那女孩有一张鹅蛋脸,算不上漂亮,主要是因为她的鼻子稍微大了些。她的穿着端庄,浅棕色的头发在额前梳成卷卷的刘海。

她陪他喝了一杯水果酒,他的心情变好了。

“洁西——”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嗯,真好听。我可不可以就这样叫你?”

“只要你喜欢,当然可以。你知道这名字的由来吗?”

“洁西嘉的简称?”

“你永远猜不到的。”

“我想不到其他答案了。”

她哈哈大笑,用淘气的口吻说:“我的全名是耶洗别。”

贝莱的好奇心猛然高涨,他放下酒杯,连忙追问:“不会吧,真的吗?”

“天地良心,我可没开玩笑,正是耶洗别。我在所有的文件记录上,都是登记这个如假包换的名字,我父母喜欢这三个字的发音。”

虽说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她更不像“耶洗别”的女子,她却对这个名字相当自豪。

贝莱一本正经地说:“你已经知道了,我叫以利亚,我的意思是,我的全名叫以利亚。”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又说:“以利亚是耶洗别的死敌。”

“是吗?”

“千真万确,《圣经》里有详细记载。”

“哦?我并不知道。这岂不是太有趣了吗?我希望在真实生活里,你不会因此变成我的死敌。”

至少就这点而言,打从一开始就毫无疑问。起初,正是由于名字上的巧合,使她不再只是酒缸旁一个亲切的女孩而已。可是后来,他又逐渐发觉她不但开朗活泼,而且心地善良,最后甚至越看越漂亮。他尤其欣赏她的爽朗个性,自己愤世嫉俗的人生观正需要这样的良药。

不过,洁西似乎从不介意他总是拉长了脸,而且一脸严肃。

“哎呀,”她说,“就算你看起来的确像个酸柠檬又如何?反正我知道真正的你不是那样。而且我想,如果你像我一样,一天到晚嘻嘻哈哈,那么我们两人在一起,岂不是要笑爆了?你就保持原来的个性,利亚,这样我就不必担心会飘走了。”

反之,利亚·贝莱因为有了她,就不必担心自己会沉没。不久之后,他申请到了一间双人公寓,但条件是结婚之后才能入住。他将文件拿给她看,并说:“你能不能帮助我脱离单身套房,洁西?我不喜欢住在那里。”

这也许并非世上最浪漫的求婚方式,但正中洁西下怀。

在贝莱的记忆中,洁西始终维持一贯的开朗,而唯一的一次例外,竟然也和她的名字有关。那是婚后的第一年,他们的孩子班特莱尚未出生,更精确地说,那是洁西怀孕的头一个月。(根据他俩的智商等级、基因价值,以及贝莱在警局的职位,他们有资格生两个,而且婚后第一年就可以怀第一胎。)后来每当贝莱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她之所以如此浮躁,或许和刚刚怀孕脱离不了关系。

那段时间,由于贝莱经常加班,洁西早已有点不高兴。

她说:“我每天晚上一个人在食堂吃饭,实在很尴尬。”

贝莱已经累了,情绪自然欠佳。他答道:“何必抱怨呢?你刚好有机会认识几个黄金单身汉。”

不用说,她立刻火冒三丈。“利亚·贝莱,你以为我吸引不了他们吗?”

或许只是因为他太累了,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学长朱里斯·恩德比在C阶上又升了一级,而他自己却落空;不过也有可能,只不过是因为他有点厌倦了她的矛盾心理——她总是试图表现得像“耶洗别”,偏偏她根本不是那种人,也永远不可能成为那种人。

总之,他以带刺的口吻说:“我相信你可以,但我不信你会那样做。我希望你忘掉那个名字,好好做你自己。”

“我爱做谁就做谁。”

“模仿耶洗别对你毫无意义。如果你真想知道实情,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名字并不代表你想象中那个意思。《圣经》里的耶洗别,根据她自己的标准,可说是个忠贞的好妻子。我们没听说过她有情夫,而且她从不过度享乐,在道德上也谨守分寸。”

洁西气呼呼地瞪着他。“并非如此。我听过‘浓妆艳抹的耶洗别’这种说法,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也许你只是自以为是,现在听我说:当耶洗别的丈夫亚哈王去世之后,他的儿子约兰继位,后来一位军事将领耶户起兵叛变,射杀了约兰。然后,耶户启程前往耶斯列,去找住在那里的太后,也就是耶洗别。耶洗别听到这个消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在骄傲和勇气的驱使下,她擦脂抹粉,穿上最华丽的服装,继续扮演高高在上的王后,以便借机羞辱耶户。结果,她被耶户从王宫窗户扔出去摔死了,可是在我看来,她这是死得其所。所以,人们所说的‘浓妆艳抹的耶洗别’其实是这个意思,虽然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典故。”

次日晚上,洁西轻声说:“利亚,我读过《圣经》了。”

“什么?”一时之间,贝莱真的一头雾水。

“我读了耶洗别的故事。”

“喔!洁西,我向你道歉,你可别伤心难过,是我太幼稚了。”

“不,不。”她推开他放在自己腰际的手,坐到了沙发上;她表情冷淡,姿态僵硬,而且和他保持好一段的距离,“能知道真相真好,我不希望被无知愚弄。所以我读了关于她的记载,她的确是个邪恶的女人,利亚。”

“嗯,那几章都是她的敌人写的,我们无从知晓她的观点。”

“凡是她能抓到的先知,她通通杀害了,一个也没放过。”

“历史是这样记载没错。”贝莱将手伸进口袋,想找一条口香糖。(多年后,他终于戒了这个习惯,因为洁西一再说,他的那张长脸配上一对棕色眼珠,嚼口香糖就像老牛嘴里塞了一团难吃的牧草,咽不下也吐不出来。)然后他说:“如果你想知道她的观点,我可以替你揣摩一下。她珍惜祖先传下来的宗教,早在希伯来人来到之前,她的祖先早已在那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希伯来人带来他们自己的神,而且,那还是个排他性极强的神。他们觉得仅仅自己敬拜它并不够,还要求势力范围之内所有的民族一起信奉。

“耶洗别是个守旧派,她坚持原本的信仰,不肯改信新的宗教。毕竟,那个新宗教或许具有较高的道德意涵,但是她原本的信仰却比较能抚慰人心。她杀害教士的举动,只能说明她是那个时代的人物。在她那个时代,那是逼人改变信仰常用的一种手段。如果你读《列王记·上》,一定要注意以利亚——这回换我的名字出场了——曾经和八百五十名巴力的先知比赛,看谁的神能够降下天火。以利亚赢了之后,立刻命令围观者杀死那八百五十名巴力的先知,而他们真的照做了。”

洁西咬了咬嘴唇。“可是拿伯的葡萄园那件事呢,利亚。那个拿伯又没招谁惹谁,只不过拒绝将葡萄园卖给国王,耶洗别竟然就找人作伪证,硬说拿伯犯了什么亵渎罪。”

“正确的说法是他‘谤渎神和王’。”贝莱说。

“对,于是他们将他处死,然后没收了他的产业。”

“那样做的确不对。换成了现代,当然很容易处理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们的大城需要拿伯的产业,甚至远在中世纪,如果某个国家需要他的产业,法院就能命令他交出来,若有必要甚至可以强制执行,然后付给他一笔他们认为合理的补偿金。可是,亚哈王当年没有这种制度可用。话说回来,耶洗别的解决方式也是不对的,唯一情有可原的是,当时亚哈王被这件事差点气坏了身体,所以她觉得,自己对于丈夫的爱高过了约拿的身家性命。我一直对你强调,她是个忠贞妻子的典……”

洁西气得面红耳赤,立刻站得远远的。“我觉得你真是卑鄙恶毒。”

他充满无力感,望着她说:“我做了什么?你到底怎么啦?”

她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公寓,在次乙太影音层待了大半个夜晚,赌气般地匆匆浏览一部又一部影片,用光了她自己两个月的配额(她丈夫的配额也不能幸免)。

当她回到公寓时,利亚·贝莱仍在熬夜等她,但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很久以后——贝莱才终于想通,自己当天已将洁西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彻底摧毁了。在她心目中,她的名字代表了某种耐人寻味的邪恶,对于她那拘谨的、过度正派的人生而言,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调剂。换言之,这个名字带给她一种道德出轨的幻想,而她相当珍爱这件事。

可是这已经一去不返了。从此以后,不论是对利亚或是她自己的朋友,她全都再也未曾提起“耶洗别”这三个字,而且贝莱还推测,她自己也试图忘掉这个名字。她就是洁西,没有其他名字,此后她签名也一律用这两个字。

几天后,她终于不再和他冷战,然后过了大约一星期,他们的关系恢复了正常,虽然偶尔还是会争吵,但再也没有吵得那么凶。

前后只有一次例外,但也只是间接提到那个话题而已。那是在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由于刚刚辞去A23社区食堂助理营养师的工作,突然闲下来很不习惯,她索性以准妈妈的种种想望和准备工作来打发时间。

某天晚上,她忽然说:“班特莱好不好?”

“什么,亲爱的?”正在家里加班的贝莱,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来。(由于马上要多一张嘴,而洁西的收入又没了,再加上他自己调升外勤的日子遥遥无期,加班自然有其必要。)

“我是说,如果我们生男孩,叫他班特莱好吗?”

贝莱扁起嘴。“班特莱·贝莱?你不觉得听起来太重复了?”

“这点我不确定,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自有一种韵律。而且,等到孩子长大了,随时可以自己选个喜欢的名字放在中间。”

“好吧,我并不反对。”

“你确定吗?我是说……或许你希望他也叫以利亚。”

“于是人们得称他小以利亚?我认为这并非好主意,如果他有心,不妨替他自己的儿子取名为以利亚。”

然后洁西又说:“还有一件事。”但没有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什么事?”

她并未迎向他的目光,但口气仍不失强而有力。“班特莱并不是《圣经》上的名字,对吗?”

“不是,”贝莱说,“这点我相当肯定。”

“那就好,我就是不想用《圣经》上的名字。”

到了今天,也就是以利亚·贝莱带着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回家那一天,他们结婚已经超过十八年,儿子班特莱·贝莱也已经十六岁(仍未选定一个中间名字),可是算来算去,往事重提也就那么一次而已。

在亮着“男用卫生间”几个大字的双扇门前,贝莱停下了脚步。门上还有几个较小的字体:“IA-IE子区”,而在钥匙缝的正上方,另有一行更小的字:“万一遗失钥匙,立即联络27-1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