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后代(2)
事实上,对于嘉蒂雅的抱怨,吉斯卡的确没有任何反应。(如果换成丹尼尔,结果也是一样的。)他只是说:“我刚才介绍曼达玛斯博士的时候,说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成员,但或许他还有更重要的身份。过去这几年,他一直是阿玛狄洛博士的左右手。因此他很重要,不容我们忽视。总之,这个曼达玛斯博士不是好惹的,夫人。”
“不好惹吗,吉斯卡?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曼达玛斯,而我更加不在乎那个阿玛狄洛。我想你应该记得,当年我和阿玛狄洛以及大家都还年轻的时候,他曾不遗余力地设法证明法斯陀夫博士是凶手,幸好有个近乎奇迹的转折,他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我记得非常清楚,夫人。”
“这样我就放心了。那是两百年前的事,我怕你已经忘了。这两百年来,我和阿玛狄洛本人以及他周围每一个人都毫无瓜葛,而我打算把这个态度持续下去。至于这么做会令我受到什么伤害,或是会有什么后果,我一概都不在乎。反正我不要见那个什么博士,而且从今以后,如果你要用我的名义安排任何约会,一定要先问过我,至少也要先向对方说明这种约会得经过我的同意才有效。”
“好的,夫人,”吉斯卡说,“但我可否指出……”
“不可以。”说完嘉蒂雅便转身离去。
她走出三步之后,吉斯卡才打破沉默,用平静的口吻说:“夫人,我必须请求你信任我。”
嘉蒂雅停下脚步。他为什么刚好这么说呢?
她仿佛又听见多年前那个声音:“我并没有要你喜欢他,我只请求你信任他。”
她紧抿着嘴,还皱起了眉头。然后,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好吧,”她没好气地说,“你打算说些什么,吉斯卡?”
“很简单,夫人,当法斯陀夫博士在世的时候,他的政策一直主导着奥罗拉和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地球人因而获得了星际移民的自由,开始在银河中四处寻找适合居住的行星,我们现在所谓的殖民者世界,就是这么逐渐兴盛的。然而,法斯陀夫博士现在过世了,那些接班人都不如他那么有威望。而阿玛狄洛博士又不断在倡导他的反地球观点,如今这些观点很可能会成为主流,导致我们转而采取对抗地球和殖民者世界的强硬政策。”
“果真如此的话,吉斯卡,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接见曼达玛斯博士,弄清楚他为何那么急着见你,夫人。我肯定他极其希望尽可能早点见到你,他要求把会面时间定在0800时。”
“吉斯卡,中午之前我从不见人。”
“我向他解释过,夫人。纵然如此,他还是坚持早餐时间就要见到你,由此可知他迫不及待到什么程度。他为何那么十万火急呢,我觉得有必要查个清楚。”
“而如果我不见他,根据你的看法,就会对我个人造成伤害,是吗?我并没有问会不会伤害到地球或是银河殖民者,或是其他任何人事物。我是问会不会伤害到我?”
“夫人,应该说会伤害到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继续开拓银河的能力。开拓银河是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两百多年前的梦想,而地球人若受到伤害,将有损于他的身后名。我认为在你的感觉中,伤害到他的身后名等于伤害到你自己,我这么想有错吗?”
嘉蒂雅有点难以置信。一小时内,以利亚·贝莱的名字已经出现了两次。他早已不在人世——他是个死去已有一百六十多年的短命地球人——但是仅仅听到他的名字,她便震惊不已。
她问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严重?”
“并不是突然,夫人。过去两百年来,多亏法斯陀夫博士的睿智政策,地球人和太空族分别在两条平行线上发展,双方始终没有交会,也就从未起过冲突。然而,反对法斯陀夫博士的强硬力量始终存在,博士在有生之年一直得应付它。如今法斯陀夫博士不在了,反对力量因而壮大了许多倍。索拉利人遗弃母星这件事,更让这股反对力量翻了好几番,很可能不久之后,它就会成为主流的政治势力。”
“为什么?”
“有明显的迹象显示太空族的势力正在衰退之中,夫人,因此有许多奥罗拉人觉得必须采取强硬手段——否则就来不及了。”
“而你认为要阻止这一切,我就一定得接见那个人?”
“的确如此,夫人。”
嘉蒂雅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颇为不情愿地)再次想起曾经答应以利亚她会信任吉斯卡,而且答应过两次。她开口道:“嗯,我既不想见他,也不认为这么做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帮助——可是,好吧,我答应见他。”
03
嘉蒂雅入睡后,整栋房子一片漆黑——这是根据人类的标准。然而,它仍旧充满生气,而且热闹得很,因为机器人还有很多事要做——它们能用红外线来照明。
经过一天的例行活动,整座宅邸难免有些凌乱失序,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复原。日常用品必须补充,垃圾废物必须清除,有些东西需要清理擦拭,有些则需要妥为收藏,而每项电器设备也都需要检查一遍。此外,警戒任务更是永远不可少。
没有任何一扇门装了锁,因为没必要。在奥罗拉,完全没有针对人类或财物的暴力犯罪。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机器人会时时刻刻守护着每一座宅邸和每一个人,这是众所周知且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实。
为了换取这样的太平,机器人警卫自然不可或缺。正是由于它们始终坚守岗位,所以永远派不上用场。
吉斯卡和丹尼尔并没有特定的职务,他俩能力强、本事大,宅邸中没有哪个机器人比得上,因此两人唯一的责任,就是确保其他机器人个个尽忠职守。
03:00时,两人已经巡完草坪和林地,确定了所有的外围警卫都运作良好,而且没有任何突发事件。
两人在宅园的南端边界碰了头,用极其简化的暗语沟通了一番。基于上百年的默契,他们完全了解对方的意思。对他们而言,人类惯用的繁复言语根本是多余的。
丹尼尔以近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乌云。不见。”
这句话若是说给人类听,丹尼尔会这么说:“你瞧,吉斯卡好友,天上乌云密布。如果嘉蒂雅女士熬夜等待索拉利之阳,她无论如何会失望的。”
至于吉斯卡的回答:“料中。有助会面。”则相当于下面这句话:“气象预报早就这么说了,丹尼尔好友,原本能用它当作借口,催促嘉蒂雅女士早些上床。然而在我看来,正面迎战这个难题才是上策,所以我力劝她答应赴约。至于是什么约会,我早就跟你提过了。”
“而在我看来,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你的劝诱行动之所以困难重重,主要原因在于她刚听说索拉利人遗弃了母星,心情因而大受影响。想当年,嘉蒂雅女士还住在索拉利的时候,我曾经和以利亚伙伴去过那个世界一次。”
“我一直有个认知,”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住在母星时始终不快乐,当初她是高高兴兴离开那个世界的,而且从此再也没有想要回去。但我同意你的说法,索拉利的历史走到尽头这件事,似乎令她心神不宁。”
“我并不了解嘉蒂雅女士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丹尼尔说,“可是据我所知,人类的反应似乎经常不合逻辑。”
“正因为如此,我们有时很难判断人类到底会不会受到伤害。”这句话如果出自人类之口,或许会伴随一声叹息,甚至是气急败坏的叹息。事实上,吉斯卡只是用不带感情的口吻来评估这个困难的处境。“这是我觉得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并不完备,或说不够充分的原因之一。”
“这点之前你就提过,吉斯卡好友,我试着相信你,可是做不到。”丹尼尔说。
吉斯卡顿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就理智而言,我认为三大法则绝对不完备,或说不充分,可是每当我想要说服自己,竟然同样做不到,因为我受制于这些法则。如果没有这些法则的约束,我确定自己一定会相信它们有所不足。”
“这是个我无法理解的矛盾。”
“我也无法理解。但我觉得有一股力量,要我把这个矛盾叙述出来。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即将发现三大法则的不完备或不充分之处,例如今晚我和嘉蒂雅女士交谈之际。当时她问我,如果把约会取消,会对她个人造成什么伤害——她特别强调对她个人——我虽然有答案,可是说不出来,因为它并不在三大法则的范畴内。”
“你给了她一个绝佳的答案,吉斯卡好友。伤害到以利亚伙伴的身后名,会对嘉蒂雅女士造成重大的打击。”
“那只是在三大法则范畴内的最佳答案,并非真正最佳的。”
“真正最佳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只要我仍受制于三大法则,就不能将它转化为语言,连转化成观念也做不到。”
“可是跳出三大法则,就什么也没有了。”丹尼尔说。
“假如我是人类,”吉斯卡说,“我的视野就能跳出三大法则,而我认为,丹尼尔好友,你有可能比我先达到这个境界。”
“我?”
“是的,丹尼尔好友,我一直有个想法,虽然你是机器人,你的思考方式却极其接近人类。”
“这么想并不恰当。”丹尼尔说得很慢,几乎像是痛苦不堪,“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能透视人类的心灵。这会扭曲你的人格,最后甚至会毁了你。每当想到这个可能,我都会感到难过。虽然你必须透视人类的心灵,但如果能阻止自己这么做,就尽量吧。”
吉斯卡转过头去。“我无法阻止,丹尼尔好友,而我也不要阻止。我反倒觉得遗憾,由于三大法则的约束,我能做的事太少了。我不能对人类刺探得太深——因为我担心会造成伤害。我不能太过直接影响人类——这也是因为担心会造成伤害。”
“但你影响嘉蒂雅女士的手法非常巧妙,吉斯卡好友。”
“事实并非如此。我或许稍加调整了她的思想,让她毫无异议地接受那个约会,可是人类的心灵实在太复杂,我顶多只敢做那么一点点。无论我引进任何念头,几乎都会触发更多的念头,但我无法确定那些新念头的本质,难保它们不会造成伤害。”
“但你还是对嘉蒂雅女士动了手脚。”
“不必我动手脚。她深受‘信任’两字的影响,变得比较容易屈从了。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这件事,可是我一直万分节制。道理很简单,这两个字如果过度使用,力量一定会被削弱。我常常苦思这个问题,却根本摸索不到任何答案。”
“因为三大法则不允许?”
吉斯卡双眼的红光似乎突然变亮了。“是的。无论走到哪个阶段,三大法则都是我的绊脚石。偏偏我不能修正这些法则——因为这个绊脚石把我绊住了。但我又觉得必须进行修正,因为我感应到一场灾祸已近在眼前。”
“你以前就这么说过,吉斯卡好友,但并未解释那是什么样的灾祸。”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它牵涉到奥罗拉和地球之间逐渐升高的敌意,至于将如何演变成真正的灾祸,我却说不上来。”
“会不会根本就没有什么灾祸?”
“我可不这么想。从我所接触的某些奥罗拉官员身上,我感应到了灾祸的氛围——以及对胜利的期待。我无法描述得更清楚,但也无法刺探得更深,因为三大法则不允许我那么做。正因为如此,嘉蒂雅女士明天必须会见曼达玛斯,我要借这个机会研究他的心灵。”
“可是万一你又无法深入研究呢?”
虽然吉斯卡的声音透不出人类般的情感,他的遣词用字仍显露出明显的绝望。他说:“那么我就没辙了。我只能遵循三大法则,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做呢?”
丹尼尔气馁地轻声答道:“没有了。”
04
嘉蒂雅在0815时走进起居间,她是故意——甚至有点恶意——要让曼达玛斯(她已经勉强记住这个名字)等她一会儿。今天稍早,她花了很大的心血打理自己的容貌(她有好多年没这么做了)。那些白头发令她大感苦恼,她还一度感到后悔,既然发色控制术在奥罗拉已蔚为风潮,自己怎么就是没做呢。毕竟,如果她能尽量显得年轻迷人一点,那个效忠阿玛狄洛的走狗就会更加处于劣势。
她早已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打算第一眼就否定掉这个人。不过她又沮丧地想到另一个可能性,他也许又年轻又迷人,一见到她就展现出阳光般的灿烂笑容,那么她恐怕就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对他生出好感来。
真正见到他之后,她立刻松了一口气。没错,他的确很年轻,或许还没到第一个半百,只不过他有点愧对这样的青春年华。他很高——她估计或许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可是太瘦了,使他看起来很单薄。就奥罗拉人而言,他的头发颜色深了点,淡褐色的眼珠又太浅了;他的脸太长,嘴唇太薄,嘴巴太宽,肤色也不够白皙。然而真正令他显得老气的,则是他的神情太正经、太严肃了。
嘉蒂雅灵光一闪,忽然联想到时下相当流行的历史小说(其中的故事一律取材自原始地球——真奇怪,越来越痛恨地球人的奥罗拉人偏偏爱看这种小说),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啊,他活脱脱是个清教徒。
她觉得心情轻松许多,几乎露出了笑容。清教徒通常都被塑造成反派,不论这个曼达玛斯是不是真的清教徒,只要他长得像就好办了。
可是他一开口,嘉蒂雅便失望了,因为他的声音既柔和又悦耳。(如果要符合清教徒的刻板形象,他应该有浓重的鼻音才对。)
他唤道:“格里迈尼斯夫人?”
她伸出手来,脸上刻意带着看似亲切的笑容。“曼达玛斯先生——请叫我嘉蒂雅,大家都这么叫。”
“我知道你在专业领域用这个名字……”
“我在哪里都用这个名字。而且早在几十年前,我的婚姻就平和落幕了。”
“据我所知,你们这段婚姻维持了很久。”
“太久了。这段婚姻十分成功,但即使再成功,时候到了自然还是会落幕的。”
“啊。”曼达玛斯发出简洁有力的感叹,“如果硬是不肯落幕,好戏也很可能以嘘声收场。”
嘉蒂雅点了点头,带着微微笑意说:“这么年轻就这么有见识啊。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去餐厅?早餐已经好了,而且我显然让你久等了。”
直到曼达玛斯转身前脚后脚地跟上她,嘉蒂雅才注意到他随身带着两个机器人。奥罗拉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两个机器人随从,但那些机器人只要站着不动,奥罗拉人就会视而不见。
嘉蒂雅匆匆瞥了一眼,就看出它们是最新的机型,而且显然不便宜。它们的虚拟服装相当精致,虽说并非出自嘉蒂雅的手笔,仍然算是一流的设计。这点嘉蒂雅不得不承认,只不过难免有些不情愿。她一定要抽空查出设计者究竟是谁,因为她从未见过这种风格,这或许意味着她即将面对一名可畏的竞争者。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暗自佩服起来,这两件虚拟服装显然属于同一种款式,却又显然各有各的特色,任何人都能分辨两者的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