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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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塞特姆布里尼这高谈阔论的最后转折和结论,一点不再令汉斯·卡斯托普感兴趣。它令他讨厌,是的,甚至难堪,就像是把某个个人或者民族的执拗反复强加于他——更别提约阿希姆·齐姆逊,每当意大利人话锋转到这个方向,他便拧紧眉头,转开脑袋,压根儿不肯再听。他这样做,也可能为了提醒大家静卧时间已到,或者企图改换话题。同样,汉斯·卡斯托普也不觉得有必要去注意听这样的怪论邪说,它们显然已经超出他可以尝试着接受其影响的范围。本来嘛,是一种心灵的需要明确地要求他这么做,所以当塞特姆布里尼坐到他们桌上来,或者在野外碰见他们,汉斯·卡斯托普才主动要求他谈谈自己的见解。

那些思想,那些理想和追求,塞特姆布里尼指出,在他家里是代代相传。因为祖父、父亲、孙儿三代人,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将生命和心力奉献给了它们。他的父亲也不逊色于祖父乔西普,尽管不是个政治鼓动家和自由战士,而是一位沉静而文弱的学究,一位伏案劳作的人文主义者。什么是人文主义呢?它就是对人的爱,如此而已,因此也就是政治,也就是对一切玷污人的思想、剥夺其尊严的人和事的反抗。有人指责它过分重视形式;但它注重形式也是为维护人的尊严,在这点上与中世纪恰成鲜明的对照。中世纪之堕落不仅表现在敌视人和迷信,也表现在可耻地失去了形式。人文主义首先是为着捍卫人的事业、人的尘世幸福以及思想自由和生活欢乐而斗争,因此认为,天空可以公平合理地让给麻雀。普罗米修斯!他就是第一位人文主义者,他跟卡尔杜齐写颂歌颂扬的撒旦原本是一回事…… 啊,我的上帝,二位要能听听波洛尼亚那位教会的夙敌如何讽刺和咒骂浪漫主义者的基督教热情,那就好啦!讽刺和咒骂曼佐尼的圣歌!讽刺和咒骂浪漫派的阴影诗和月光诗!浪漫派被他比作“天空中苍白的月亮”!我的天,那真是个巨大的享受啊!此外,他们应该听听卡尔杜齐怎么分析但丁——他尊但丁为大城市的公民,说他反对禁欲和否定现世,捍卫变革和改善世界的力量。须知他以“女性的高贵与善良”称颂的并不是那位贝亚特莉契②病弱、神秘的影子,而是他的妻子就叫这个名字;在诗里,他体现了现世的认识原则,生活的实践原则……

汉斯·卡斯托普还听他这样那样地谈论但丁,而且据说全都有最可靠的来源。可是年轻人并不完全相信,因为塞特姆布里尼太喜欢吹牛;只不过他认为但丁是位觉醒的大城市公民的说法,倒值得一听。接着,他继续倾听塞特姆布里尼谈他自己,宣称在他这位孙子罗多维柯身上,集中地继承了两位先辈的思想精神倾向,即他祖父的共和思想和他父亲的人文主义思想,因此成了一位文学家,一位自由主义作家。须知文学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人文主义与政治的结合;这一结合必不可免,势在必行,特别因为人文主义即是政治,政治即是人文主义,二者不可分割……这时汉斯·卡斯托普听得特别留神,努力想理解得更透彻;他希望借以认清啤酒酿造商马格努斯的不学无术,明白文学何以只是“美丽的性格”。塞特姆布里尼问表兄弟俩听没听说过布鲁涅托——布鲁涅托·拉蒂尼,1250年前后做过佛罗伦萨市的书记官,曾撰写过一本论德行与罪孽的著作?这位大师第一个使佛罗伦萨人变得文雅起来,教会了他们语言,教会了他们按政治原理治国的艺术。“你们这下该明白了,先生们!” 塞特姆布里尼提高嗓门道,“这下你们该明白了吧!”他随即又大谈“语言”,大谈佛罗伦萨的语言崇拜,称佛罗伦萨是语言的胜利。因为语言是人类的荣耀,只有它,才能使生活富有人的尊严。不只人文主义乃至人道精神本身,一切人的高贵、尊严和自尊,都跟语言、跟文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你瞧见了吧,”汉斯·卡斯托普事后对表兄说,“您瞧见了吧,文学重要的就是得有漂亮的语言!这我可马上就看出来了。”——还有政治也和文学联系在一起,或者甚至可以讲:政治就产生于人道精神与文学的结合和统一之中,因为美好的言语能造就美好的行动。“两百年前,” 塞特姆布里尼说,“贵国有过一位诗人,一位卓越的健谈者,他十分重视书法,认为美好的书法能导致美好的风格。我认为他还该前进一小步,再讲美好的风格能导致美好的行为。”美好的书写差不多意味着美好的思想,离美好的行动已经相去不远。行为的文雅和道德的完善全都源于文学精神——人类尊严的精神,这种精神同时就是人道主义精神和政治精神。是的,这一切全是一回事,全是同一种力量和思想,全可以归结在一个名义之下。这个名义叫什么?喏,组成它的都是一些熟悉的音节,不过,它们的含义和庄严,二位肯定从来不曾如此深刻地理解过——它叫做文明!塞特姆布里尼从嘴里吐出这个词儿的同时,将小小的黄黄的右手猛地向上一扬,就像在举杯祝酒似的。

上述一切,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都认为值得一听,虽然不是出于义务,而是更多地为了尝试。但无论如何,他都认为值得一听;正是在这点上,他反驳了表兄的看法。当时约阿希姆口含体温表,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他的话,接着又忙着读刻度,往表上做纪录,顾不上对塞特姆布里尼的宏论发表多少意见。汉斯·卡斯托普呢,我们说过他是诚心地听取意大利人的观点,并敞开心扉,接受它们的检验。由此,他首先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清醒的人较之一个糊里糊涂地做梦的人,情况是多么不同,多么有利。在梦中,他曾不止一次盯着塞特姆布里尼的脸,骂人家是个“摇风琴的乞丐”,拼命想挤走他,因为他“在这儿碍事”;可是作为一个清醒的人,他就能有礼貌地、留心地听人家讲话,真心诚意地排除和克服自己内心对意大利人的论述可能产生的种种反感。因为不可否认,他心中确实怀有许多反感,既有在这之前遗留下来的、一直存在的,也有从眼前的情况里新产生的,还有由他上山以后那些未曾言说的切身体验所造成的。

人是什么,他的良心怎么如此容易欺骗自己!他怎么能从恪尽职责的呼声中,听出放纵感情的许诺!出于责任感,也为了公平合理,保持平衡,汉斯·卡斯托普认真地倾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谈话,善意地思考他关于理性、共和国和美好的风格的高谈阔论,准备着从中接受影响。唯其如此,在这之后他就认为更可以在另一个相反的方向上自由驰骋自己的思想和幻想——是的,要是我们将全部的怀疑或者观察所得都和盘托出,那么,他之所以倾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高谈阔论,说到底只为一个目的,就是从自己的良心获得它本来不愿给予他的自由行动的特许。可是,汉斯·卡斯托普自认为又可以自由思想和行动的另一个方面,一个与爱国主义、人类尊严和文学相对立的方面,它又是以什么或什么人为体现呢?那就是……克拉芙迪娅·舒舍;她那么懒散拖沓,体内烂了许多蜂窝眼儿,还长着一双吉尔吉斯人的眼睛。汉斯·卡斯托普一想起她——用“想起”这个词儿说明他内心对她的向往之情,显得太拘谨了——就仿佛又坐在荷尔斯坦湖上的那只小船上,正使迷茫恍惚的眼睛离开西边湖岸上明晰的白昼,回过头去眺望东边天空中雾气朦胧的月夜。

体温表

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的每一周都是从星期二到星期二计算,因为他抵达的那一天恰好是星期二。从他在管理处结清第二周的账起,已经过了好几天——每周费用约为一百六十法郎,依他的判断是公道而便宜。即使不计那些无法用钱购买的享受——正因为无法购买,所以才不计吧——以及另外某些本可以计算却不愿意计入的服务项目,例如两周一次的音乐会和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报告什么的,而只算日常招待、住宿、舒适的设备和一日五餐丰盛有余的饮食,也是如此。

“与其讲贵,不如说便宜,你不能抱怨人家在这儿要你付的钱太多。”做客的表弟对常住的表兄说,“一个月的住宿和伙食你才需要六百五十法郎,连治疗费也包括在内了。好,就算你每月还付三十法郎小费——要是你慷慨大方,希望人家对你笑脸相迎的话——那加起来也只有六百八十法郎。好,你会说还有各种零星费用,要付饮料费、理发费、雪茄费,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出去游览和乘车兜风,还可以在鞋铺和裁缝铺花些钱。好的,全包括在内,可你再怎么穷花,也花不了一千法郎!甚至花不了八百法郎!也就是说一年充其量不过一千马克。绝对不会再多。靠这些你就可以生活了。”

“心算的本领值得称赞,”约阿希姆回答,“我完全不知道你有这么灵敏。你一下子算出一年的费用,我觉得挺不简单,证明你在山上确实学到了点东西。而且,你算得还太多。我一不抽雪茄,二不希望在这儿做什么衣服,对不起!”

“如此说来甚至还算多喽。”汉斯·卡斯托普有些心神恍惚地应着。怎么搞的,他竟把抽雪茄和做新衣服考虑到了表兄的账上!至于敏捷的心算本领嘛,纯粹不过是个假象,对他实际的天赋起到了掩盖作用。正如对所有事情,他对计算也是迟钝而缺少热情的,这次迅速地归纳结算并非即席表演,乃是有准备的结果,而且做的是笔头准备。原来,有一天晚上在静卧的时候——他现在晚上也到外边静卧了,因为大家都这样做——他突然心血来潮,特意从他那呱呱叫的躺椅上站起来,回房去取来了纸和铅笔,开始计算。他算出的结果是,他的表兄或者更确切地说每一位疗养客,在山上一年的花销统统加在一起为一万二千法郎,而且,他还闹着玩儿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自己作为一个每年可望有一万八九千法郎利息收入的人,经济上完全可以在山上这么过下去而绰绰有余。

刚才说过了,汉斯·卡斯托普在三天前结清了自己第二周的账,得到了收据和一声“谢谢”。这意味着,他在山上逗留的第三周也是计划中的最后一周,已经过去一半。在眼前的那个星期天,他将再欣赏那每十四天举行一次的疗养音乐会;在下星期一,他将再听听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同样是每两周作一次的报告——他对自己说,也对表兄说。到了星期二或者星期三,他就该动身离开了,重新丢下约阿希姆一个人。可怜的约阿希姆,谁知道拉达曼提斯还会判他多少个月呢?一谈起表弟即将到来的归期,他那双黑色的眼睛每次都显得凄楚而阴郁。是啊,伟大的主,那假期的时光而今已在何处!流走了,飞走了,匆匆消失了——简直说不清楚是怎样稍纵即逝。毕竟曾有二十一天给他们一块儿度过,开始时那简直是很难望到头的长长一大串。可现在一下子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三四天,只剩下一点点不起眼的残余,虽然有两项与平日不同的安排使它们增加一些分量,但毕竟已经充满着离情别绪。三个星期在这山上简直等于零——他们一开始不就这么告诉他嘛。这里最小的计时单位是月份,塞特姆布里尼也说过;他汉斯·卡斯托普逗留的时间既然小于这个单位,那他就可以说完全没在山上待过,或者只是宫廷顾问贝伦斯所谓的来去匆匆。是不是生命的燃烧在这儿整个都加快了呢,时间竟翻掌即逝?仓促的生活对约阿希姆倒也是一种安慰,因为他考虑到眼前还要待五个月,倘若到那时他能痊愈的话。不过,在这三个星期里,他俩都比平常更留心时间,就正如在量体温的时候,那规定的七分钟也变得很长一样……

在约阿希姆眼里明显地流露出即将失去亲近伙伴的悲哀,使汉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儿里同情他——事实上,他对表兄感到尤为强烈的同情,当他想到这可怜人将孤零零地在这里待下去,他自己却要重新生活在平原上,并且开始从事联系各民族的交通技术事业。那是一种在某些瞬间令他胸部感到灼痛的热烈同情,简单地讲,他有时甚至认真怀疑起来,他是不是真能狠下心将约阿希姆单独扔在山上。也就是说,他自己常常因为同情表兄而十分难过;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主动提到要走的次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倒是约阿希姆不时地将话头引到这上面;而汉斯·卡斯托普呢,我们说过,看来由于天生的敏感、知礼,却直至最后一刻也不肯那样做。

“喏,至少让我们希望你在山上得到了休息,在下山去时精神抖擞。”约阿希姆说。

“是的,我会向所有的人问好,”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并且告诉大家,你最多再过五个月也会回来。休息吗?你是问我在这些日子里有没有得到休息吗?我想我得到了休息。即使时间这么短,到头来必定还是会得到了一定的休息。无论怎么讲,在山上我获得了许多极为新鲜的印象,从任何方面看都是新鲜的,很能启发思想,但同时也使精神和身体都感觉吃力。我不觉得已经消化了它们,已经适应了这儿的环境气候;可适应大概又是得到休息的前提条件。感谢上帝,玛利亚·曼齐尼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最近几天我重新抽出了真正的味道。可时不时地,我用过的手巾上还沾着血,加上那该死的脸孔发烧和无缘无故的心悸,这些毛病看来我到最后也别想再甩掉喽。不,不,我谈不上适应了气候和环境;时间这么短,又怎么能谈。要想适应环境,消化新鲜印象,需要更长时间;这之后才能开始休养,才能开始增加蛋白质。可惜!我说‘可惜’,是因为一开始没准备住更长时间,犯了一个大错误——时间本来有的是嘛。现在我的心情仿佛是回家以后为消除这休养的疲劳,首先得再休息三个星期,睡三个星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给累垮了。而且,现在又加上这个可恶的黏膜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