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吃过早饭,田春林去割村北的一片麦子。他家四口人,有八亩责任田,种了五亩麦子,大大小小五六块,分布在村子东南西北不同方向。
在村头老槐树下,田春林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老支书田德明。田德明今年整七十岁,在村里当了四十多年支书。他父亲牺牲在抗美援朝的一次著名战役中,牺牲时是一位副营长。那场战役打得很残酷,最后只剩下父亲带着三个战士坚守阵地,在弹尽粮绝后与敌人同归于尽。战后被评为特级战斗英雄,他家也成为光荣烈属。当年,父亲的老战友和县里都想给田德明安排工作,田德明哪儿也没去,只在家里守着老母亲过庄稼日子,后来公社要他当了村支书。
田德明没有因为父亲的光环表现得张扬和霸道。相反,他很谦和,主张以和为贵。他给村里人讲的大道理是东凤坨一带古时属孤竹国,叔齐、伯夷礼让的遗风不能丢。并举例说,当年中国和美国要是以和为贵,不在朝鲜打仗,他父亲就不会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小道理是东凤坨村乔田两大姓,当初都是老祖宗一副担子挑来的,上辈子谁也没把谁家孩子扔到井里,有啥你死我活的争斗?有啥解不开的疙瘩?他的这些说道,“文革”时被批判为“中庸之道”,庄稼人没那么高的学问,背后常叫他“和事佬”。不管怎么说,在这一理念的治理下,村子里这么多年平平稳稳,比其他村安定很多,没有啥家族势力,也没有派性。除了女人们因为扯舌头吵吵架,村子里和和睦睦,没有出现过大的纠纷。去年冬天,田德明跌折了腿,折的部位庄稼人叫胯骨轴,医生说是股骨头,在县医院住了一个月院,又出现股骨头坏死,被儿子接到省城去治疗。
田春林走到轮椅前,打招呼说,明爷爷,啥时候回来的,腿好了没有?田德明拍拍那条伤腿说,不是好了,是添新毛病了!大夫说要想站起来,得做手术,把胯骨轴换成不锈钢的。田春林问,要做手术,咋还回家啦?
田德明说,大夫说还要养半个月才能动刀,我就回来了。城里的楼房跟监狱似的,出不了屋。咱是土命,回家接接地气恢复得快!还有,这大麦收的,不回来看看,心里不踏实。
几只家雀飞过来,在草丛中寻找蚂蚱,现在正是孵小家雀的时候。田春林说,放心吧,今年收麦子,一亩地打千八百斤没问题。
田德明看看天说,这天也不错,老天爷开眼,给咱三个晴天就中!又指指前面的麦地,去给我揪个麦穗,尝尝新鲜。
田春林跑过去,揪来麦穗。田德明用手搓几下,吹去麦羽子,把麦粒倒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着说,不错,这麦粒饱,有嚼头,香!
老支书的样子把田春林逗笑了,正想说啥,“富强粉”郑玉芳朝这边走来,离老远就跟田德明打招呼:老支书啥时候回来的?
田德明说昨儿个刚到家。郑玉芳忙不迭说,不晚不晚,我刚听说你回来了,正想去家里看你,碰巧在这儿见到啦!又扬了扬手里的手机说,刚才,守金还打来电话,问老支书的腿好些没有。
郑玉芳是村主任乔守金媳妇,人长得特别白净。庄稼人想到最白净的面粉“富强粉”,嫁到村里没几天,人们就送了她这样一个外号。她还有另外两个外号,一个叫“一呲摸”,一个叫“正宫”。两个外号,各有一个故事。
郑玉芳脸模子不错,脑袋里一盆浆糊,却虚荣心强、好面子。嫁到村里后,见有小学同学当了代课老师,便整天跟乔守金叨叨,也想去当代课老师。生产队时田志和是一队队长,乔守金是二队队长。他脑袋活泛,和公社干部关系不错,托人弄脸把郑玉芳安排在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她教小学生的语文还凑合,有一次数学老师家里有事,让她替一节课。这节课讲米、厘米、毫米的换算关系。课本中这些长度单位用的是英文字母。郑玉芳没学过英语,她上学时学的是汉语拼音a(啊)—o(喔)—e(鹅),z(兹)—c(呲)—s(丝),b(拨)—p(泼)—m(摸)—f(佛)。于是给学生们讲1m=100cm、1cm=10mm时,就读成了:一摸等于一百呲摸,一呲摸等于十摸摸。弄得学生们怎么也搞不清楚,一摸和一呲摸到底是什么关系。去问别的老师,笑破了肚子,也就留下了“一呲摸”的笑话。
“正宫”的故事和四仙姑有关。四仙姑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名字叫李守贞,丈夫外号“茄子皮”,有小肠疝气的毛病。发病时的主要症状是肚子里的小肠坠到阴囊里,把阴囊涨得像个紫茄子。庄稼人俗称气卵子,又觉得这叫法不雅观,有些不尊重人,便发挥想象力叫了“茄子皮”。这病发作时,人躺下用手轻轻揉着往上推,能手法复位,要彻底治好得到医院做手术。“茄子皮”怕肚子上挨刀泄了元气,说啥也不肯去做手术,李守贞便慢慢学会了手法复位。生产队劳动时,常见“茄子皮”干着干着体力活,突然弯下腰,哈巴着两腿喊李守贞。李守贞刚开始还避人,后来不管周围有没有人,就让男人褪下裤子躺在地上,用手去揉那紫茄子。
李守贞本来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怀豌豆那年闹妊娠反应,庄稼人叫“害口”。她不想吃鱼吃肉,却特别想吃青苞米。害口的女人大概有些怪,想吃的东西不顾一切地想吃到。一天晚上她实在忍不住了,跑到生产队苞米地,掰了几个苞米棒子,揣在怀里想回家煮着吃,没想到被乔守金逮住了。李守贞吓坏了,边全身哆嗦着求饶,边从怀里把青苞米掏出来。乔守金见周围没人,指着她的胸脯说,你这里鼓鼓囊囊,是不是还藏着苞米?说着伸进手抓住了她的奶子。李守贞腿早吓软了,缩着身子向后退。乔守金顺势把她放倒,自己的身体也倒了上去。
李守贞半夜才回到家里,她又惊又恐,又气又怕,又羞又愧,最后还是和丈夫说了这事。没想到男人听了这事,没有怎么谴责乔守金,却骂起了女人。又因为生气,犯了小肠疝气毛病,要她去揉那紫茄子。
男人的膝盖,女人的腰带。李守贞有了这样的遭遇后,开始破罐子破摔。过几天乔守金把她拉进苞米地,掰了几个苞米棒子给她,顺便又把她放倒了。还对她说,便宜都让你占去了,上头吃着生产队的嫩苞米,下头吃着我的老苞米。
李守贞男人后来因为小肠疝气,造成肠坏死,丧了命。她觉得心里有愧,对不起男人,那些日子一直哭哭啼啼,打不起精神,身体也有些虚弱,就得了癔病,庄稼人叫犯黄鼠狼子。常见她眼睛发一阵呆,突然摇头晃脑唱起来:我家住在葫芦洞,葫芦洞里有神灵;乔守金是个王八精,害得我夫丧了命。
有一次李守贞犯病时,背着粪箕子拾粪的二和尚乔大舌头,见她家后院猪圈旁砖头堆上,一只黄鼠狼在连蹦带跳耍着,甩起粪叉砸过去。粪叉砸中黄鼠狼尾巴,吱嘎叫一声跑了。从此李守贞再犯病时,常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乔大舌头的大粪叉。
后来,李守贞的癔病好了。她还是要犯,碰上不顺心的事,看着谁不顺眼,就借“犯病”的机会,数数叨叨骂一阵。三和尚田自高看过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说三仙姑能下神,咱这位只能扮神,跟三仙姑还差个档次,干脆叫她四仙姑吧。从此人们不再叫她李守贞,而是称其四仙姑。
李守贞和乔守金有了埋汰事后,时间不长传到郑玉芳耳朵里。郑玉芳见了她,就扭头朝地上呸呸吐唾沫。有一次在街上,郑玉芳当着好多人又这样吐,四仙姑脸上挂不住,想教训教训她,说,你吐谁,舌头上生疔流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