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灰衣劲旅的征程 (3)
“那您怕什么呢,公主?”他问。“怕牢笼。”她说,“怕待在栅栏后面,习以为常,年老体衰,所有立下丰功伟绩的机会都化为乌有,再也唤不回,或无心去唤。 ”“然而您却因为我选择走的那条路危险,便劝说我别去冒险上路?”“一个人可以这样劝说他人。”她说,“但我并非要您逃离危险,而是要您奔赴战场,您的剑能在那里赢得声名和胜利。我不愿见到一件崇高杰出之物被无谓地丢弃。 ”“我也不愿。”他说,“因此,公主,我要对您说:请留下!您的使命不在南方。 ”“那些跟随你去的人也一样。他们去,只是因为不愿与你分离 ——因为他们爱你。”说完她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里。
当天空露出曙光,但太阳尚未升到东方高高的山脊之上时,阿拉贡已经准备好出发。同伴们都已上马,他正要跃上马背,伊奥温公主前来向他们道别了。她一身骠骑戎装,腰间佩着剑。她手捧一只酒杯,先举到唇边轻啜一口,祝他们一路顺风,然后将酒杯奉给了阿拉贡。他喝了,说:“再会,洛汗的公主!我祝您、您的家族,还有您所有的百姓都平安幸运。请告诉您的兄长:越过重重阴影,我们将会重逢!”
他此言一出,近旁的吉姆利和莱戈拉斯看她似乎哭了,如此坚强又高
傲的人竟会落泪,愈显哀伤难抑。但她说:“阿拉贡,你定要走?”“是的。”他说。“你真不肯应我所求,容我与这队伍并辔而行?”“我不能答应,公主。”他说,“没有国王和您兄长的首肯,我不能答
应,而他们要明天才会回到此地,我现在却分秒必争,实不能等。再会!”于是她双膝一跪,说:“我求你了!”“不行,公主。”他说,握住她的手扶她起身,亲吻了她的手,然后便一跃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只有那些深深了解他又离得很近的人,才看出了他所承受的痛苦。
伊奥温如同一座石雕僵立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就这么看着他们策马进入了黑黝黝的“鬼影山 ”德维莫伯格下的阴影中,亡者之门就在此山中。等他们从视野中消失,她转过身,像一个眼盲之人那样踉踉跄跄返回了自己的住处。不过她的百姓无人看到这场离别,因为他们怀着恐惧躲藏起来,直到天光大亮,那些鲁莽的陌生人已经离去,他们才肯出来。
有些人说:“他们是精灵怪。就叫他们去该去的地方吧,进那些黑暗的地方去,永远别回来。这世道已经够邪恶啦。 ”
他们上路时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因为太阳尚未爬过前方鬼影山的山脊。就在他们一路经过成排的古代石像,终于来到迪姆霍尔特时,一股恐惧也笼罩了他们。此地的黑暗树林,就连莱戈拉斯都没法忍受太久。在昏暗的林下,他们发现了一处开口在山脚的洼地,而就在他们所走的路的正中央,单独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如同一根象征厄运的手指。
“我的血都凉了。”吉姆利说,但旁人都默不作声,他的声音消失在他脚下阴湿的针叶上。马匹都不肯从那块充满威胁的石头旁走过,骑手们只好下马,牵着马绕过去。就这样,他们终于进入狭谷深处,那里耸立着一堵陡峭的石壁,黑暗之门就开在壁上,如同黑夜之口大张在他们面前。它宽大的拱门上方刻着符号与文字,但是过于模糊,无法阅读。恐怖如同灰色的蒸汽,自门内涌出。
一行人停了下来。人人的心里都感到畏怯,只有出身精灵一族的莱戈拉斯例外:对精灵而言,人类的鬼魂并不可怕。“这是一道邪恶之门。”哈尔巴拉德说,“死亡就等在门的另一边。尽管如此,我仍敢穿过,但没有马肯进去。 ”
“但我们必须进去,因此马也必须一起去。”阿拉贡说,“因为,我们倘若当真穿过这片黑暗,往后的路还很长,每延误一个钟头,都会让索隆更接近胜利。跟我来!”
于是,阿拉贡率先而行。那一刻,他的意志之力无比强大,竟使所有的杜内丹人与他们的马匹都追随他。事实上,游民的马也深爱主人,只要骑手心志镇定地走在旁边,他们甚至愿意面对那道恐怖之门。但是洛汗马阿罗德拒绝上前,他站在那里吓得发抖,冷汗直流,让人看着非常不忍。莱戈拉斯用手遮住他的眼睛,对他轻声吟述了一些阴暗中听来非常温柔的话语,直到他肯被领着前进,于是莱戈拉斯也进去了。现在只剩下矮人吉姆利独自站在那里。
他的膝盖打颤,这令他对自己十分恼火。“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他说,“精灵能走地道,而矮人却不敢!”说完他就一头扎了进去。但他感觉自己拖着两条像是灌了铅一样的腿跨进门槛之后,立刻像瞎了一样眼前一片漆黑 ——即便他是格罗因之子吉姆利,曾经一无所惧地走过世间无数幽深的地方。
阿拉贡从黑蛮祠带了火把来,他这时高举着一支火把走在最前,埃尔拉丹和另一个人则走在最后,而吉姆利落在后面跌跌撞撞,竭力要赶上他。除了火把微弱的火焰,他什么都看不见;然而每当一行人暂停下来,他周围都似乎没完没了地响着窃窃私语,那些喃喃的词句来自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
一行人既没有遭到攻击,也没有遇到拦阻,但是矮人越往前走就越觉得害怕: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这时已经无从回头 ——后面的所有路上都已挤满了一群看不见的大军,在黑暗中紧跟着他们。
时间就这样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吉姆利突然见到了他日后始终不愿回想的一幕。就他所能判断的,这条路很宽,但一行人此刻突然进入了一处极空旷的地方,两旁都不再有石壁。他怕得厉害,几乎迈不开脚步。随着阿拉贡的火把靠近,左边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昏暗中闪烁着。于是阿拉贡停了下来,走过去看个究竟。
“他就不觉得害怕吗?”矮人嘀咕道,“要是在别的洞穴里,格罗因之子吉姆利肯定是头一个朝黄金的闪光奔去的人!但在这里不行!就让它待在那儿吧!”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凑了过去,只见阿拉贡跪在地上,埃尔拉丹高举着两支火把。在他面前是一副骸骨,属于一个身材高大之人。那人当时身穿铠甲,连马具都完整地摆在一旁。因为这山洞中的空气干燥如尘土,并且他的锁子甲镀了金。他脸朝下伏在地上,骷髅头上戴的头盔饰有大量黄金,腰带也以黄金和石榴石制成。这时他们已经可以看见,他就倒在山洞另一头的墙前,面对一扇紧闭的石门,指骨仍紧抠在石缝里。他身旁有把缺口卷刃的断剑,像是他最后在绝望中用它来劈砍过岩石。
阿拉贡没有碰他,只是默然凝视片刻,之后叹了口气起身。“直至世界终结,辛贝穆内的花朵也不会来此盛放。”他喃喃道,“九座坟冢外加七座,如今墓草已青,而这么多年来他却一直躺在这扇他无法打开的门前。它将通往何处?他为什么要通过?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因为那不是我的使命!”他喊道,接着转过身,对后面那片充斥着窃窃私语的黑暗说,“留着你们那邪恶年代中隐藏起来的宝物和秘密吧!我们只要快速通过。让我们过去,然后你们跟来!我召唤你们去往埃瑞赫黑石!”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比先前的窃窃私语更可怕的死寂。接着,一阵寒冷的疾风扫过,火把闪了几闪,尽数熄灭,并且无法再点燃。接下来过了一个钟头还是几个钟头,吉姆利几乎没有印象。旁人继续奋力前进,但他始终落在队尾。恐怖追赶着他,暗暗摸索着,总像就要抓到他;还有一股像是众多模糊足音的窸窸窣窣声紧跟在他背后。他踉踉跄跄前进,最后像动物一样在地上爬行,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要么找到出口逃离,要么就疯狂地跑回去,面对那紧跟而来的恐惧。
蓦地,他听见了叮咚的水声,清脆又清晰,就像一块石头落入了黑暗阴影织成的梦境。光线渐渐亮了起来,突然间,看哪!一行人穿过了另一道宽阔的高大拱门,一条小溪也伴着他们奔流而出。前方是一条很陡的下坡路,两边都是陡直的峭壁,边缘如刀,直刺上方高远的天空。这道裂谷极深又极窄,竟令天空也显得阴暗了,依稀可见渺小的星辰闪烁。不过,吉姆利后来得知,这是他们从黑蛮祠出发的同一天,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钟头。然而他当时感觉到的却是,这很可能是多年以后、甚至异界里的黄昏。
现在一行人再度上马,吉姆利回到了莱戈拉斯身边。他们鱼贯而行,黄昏降临,幽蓝的暮色笼罩,恐惧仍然紧追着他们。莱戈拉斯转头要与吉姆利说话,矮人从面前精灵那双明亮的眼睛中看见了闪光。骑马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埃尔拉丹,全队的最后一人,但他并不是最后一个在走这条下坡路的。
“亡者跟在后面。”莱戈拉斯说,“我看见了人和马的身影,还有像云絮一样的苍白旗帜,长矛林立,如同雾夜中冬日的灌木丛。亡者跟在后面。 ”
“是的,亡者骑马跟在后面。他们应召唤而来。”埃尔拉丹说。
终于,一行人就像突然从墙上一条裂缝钻出来似的穿出了裂谷,面前展现的是一道巨大山谷的高处,旁边流淌的那条溪流向下落去,形成许多瀑布,发出冷冷的水声。
“我们这究竟是在中洲的什么地方啊?”吉姆利问。埃尔拉丹答道:“我们已经从墨松德河的上游走下来了。这条冰冷的长河就是墨松德河,它最后流入冲刷着多阿姆洛斯城墙的大海。从今以后,你不必再问它是如何得名了:人类叫它黑源河。 ”
墨松德山谷形成一处巨大的河湾,河水冲刷着山脉陡峭的南面山壁。陡坡上长满了绿草,但此时一切看起来都灰蒙蒙的,因为太阳已经下山了。在遥远的下方,有人类的住家闪动着灯火。这座山谷富饶肥沃,许多百姓居住在此。
接着,阿拉贡没有转身,而是开口高喊,好让所有的人都听见:“朋友们,且将疲惫抛到脑后!现在快马加鞭!我们必须在明天之前到达埃瑞赫黑石,路还很长。”于是,他们全都没有回头,策马奔驰在山野中,直到他们来到一座横跨奔腾急流的桥前,找到了一条向下通往平地的路。
他们所到之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火熄灭。那些在屋外的人吓得大叫,像被追猎的鹿一般疯狂奔跑。四合的夜色里,到处传来同样的呼喊:“亡者之王!亡者之王来攻击我们了!”
钟声在远远的下方响起,所有的人都从阿拉贡面前逃开。但这队灰衣劲旅像猎人一样匆匆疾驰,直到胯下的马因为疲乏而步履蹒跚。如此,就在午夜之前,他们终于冒着漆黑犹如群山中洞窟的黑暗,来到了埃瑞赫山。
长久以来,亡者的恐怖一直笼罩着这座山和山周围的空旷田野。因为山顶上立着一块巨大的球状黑石,虽有一半埋在地里,露出的部分仍有一人高。它看起来不似凡间之物,仿佛自天而降 ——有人真这么相信,但那些还记得西方之地的传说的人,都说它是在努门诺尔毁灭时被带出来的,伊熙尔杜登陆后将它设在此处。山谷里的居民没有人敢接近它,也不敢住在附近。他们说,那是幽灵人的聚会处,他们会在恐惧的时期聚集起来,簇拥在黑石四周,窃窃私语。
一行人来到黑石前,勒马伫立在死寂的暗夜里。接着,埃洛希尔递给阿拉贡一支银号角,而阿拉贡吹响号角,近旁的人全都觉得听见了回应的号声,就像从遥远的洞穴深处传来的回音。他们没听见别的声音,但察觉到有一支大军将他们所在的山丘团团围住,并有一阵冷风从群山中刮了下来,好似鬼魂呼出的气息。阿拉贡下了马,在黑石前站定,以洪亮的声音喊道:
“背誓者,你们为何而来?”
黑夜中但听一个仿佛自远方传来的声音回答他说:
“为了履行我们的誓言,以求安息。 ”
于是阿拉贡说:“这个时刻终于到了。现在,我要去安都因河上的佩拉基尔,你们当随我前去。待到这片大地上索隆的爪牙都被清除,我将认定誓言已经履行,汝等将得以安息,永远离去。因我乃埃莱萨,刚铎伊熙尔杜的继承人。 ”
说完,他吩咐哈尔巴拉德展开他带来的那面大军旗。看啊!旗是黑的,即使上面绣有任何图案,也都隐藏在了黑暗里。四野一片寂静,长夜中再听不见哪怕一声低语或叹息。他们一行人在黑石旁扎营,但是被那些可怕的鬼魂团团包围着,他们都几乎没睡。
但等寒冷苍白的黎明来到,阿拉贡立刻起身,率领一行人踏上了征程。除了他以外,人人都感觉这是自己有史以来赶过的最急速也最疲惫的一趟路,也惟有他的意志才能驱使他们前进。除了北方的杜内丹人和与他们同行的矮人吉姆利、精灵莱戈拉斯,没有任何凡人能忍受这样的征程。
他们经过塔朗颈,来到了拉梅顿。幽灵大军紧跟在后,散发着先声夺人的恐怖。终于,他们来到了奇利尔河上的卡伦贝尔镇,那时背后残阳如血,正沉落到西方远处的品那斯盖林丘陵后方。他们发现小镇和奇利尔河渡口都已荒废,因为许多男人都已离家去征战,而留下的人听说了亡者之王即将来到的传言,也全都逃到了山里。然而第二天黎明没有到来,这支灰衣劲旅继续前进,进入了魔多风暴的黑暗,淡出了凡人的视野。但是亡者继续追随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