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那斯提力斯 (2)
看来他们来到的消息已经先传上来了:他们立刻无声无息地获准进入,也未受盘问。甘道夫迅速大步穿过铺着白石板的广场。朝阳下,一片青翠草地环抱着一股喷涌的甜美清泉,但在草地中央,伫立着一棵低垂在水池上方的枯树,滴落的水珠沿着光秃折损的枝干,凄然落回清澈的池水中。
皮平一边小跑着跟在甘道夫背后,一边瞥了枯树一眼,觉得它看起来十分悲伤。他很纳闷为什么在这个一切都受到悉心照料的地方,会留有这样一棵枯树。
七颗明星,七颗晶石,还有一棵白树。
他想起了甘道夫曾经喃喃说过的话。接着,他发现自己站在那座闪耀高塔脚下的大殿门前。他跟在巫师后面,从沉默的高大门卫面前走过,走进了那座石屋空寂的阴凉幽影中。
他们沿着一条不见人影的铺石长廊向前走去,甘道夫边走边轻声对皮平说:“佩里格林少爷,你开口说话时可要留心!这可不是霍比特人鲁莽造次的时候。希奥顿是个慈祥的长者,德内梭尔却是另一种人。他虽然没有国王的头衔,出身却比希奥顿显赫得多,大权在握,高傲又精明。然而他主要会跟你说话,对你详加盘问,因为你能告诉他有关他儿子波洛米尔的消息。他极爱这个儿子,或许太爱了;他们并不相像,但他因此反而更爱他。但是,以这份爱为名义作掩护,他会认为从你那里套话会比从我这里容易。除非必要,你不要跟他多说,并且不要提起弗罗多的任务。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处理此事。再就是,除非万不得已,你也不要提阿拉贡。 ”
“为什么不能提?大步佬有什么问题?”皮平小声说,“他本来就要来这儿的,不是吗?反正他本人也很快就要到了。 ”
“也许,也许。”甘道夫说,“然而他若是来了,很可能是以某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前来,就连德内梭尔也料不到。那样比较好。至少他的到来不该由我们来通报。 ”
甘道夫在一道光可鉴人的金属大门前停下了脚步。“听好,皮平少爷,现在没时间教你刚铎的历史了。要是当初你还在夏尔的林子里掏鸟蛋逃学那时候能多学点刚铎的历史,这会儿大概会好办一些。照我的吩咐去做!给一位大权在握的宰相带来他继承人的死讯,然后再大谈有这么一个一旦前来就会索取王位所有权的人正在路上,这可称不上明智。这样明白了吗?”
“王位所有权?”皮平大惊。
“对!”甘道夫说,“要是你这些日子以来都在蒙头睡大觉,现在就该醒醒了!”他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了,但是看不见开门的人在哪里。皮平望进了一座宏伟的大殿。大殿两边是宽阔的侧廊,光线透过那些深嵌于侧廊墙上的窗户照进来,侧廊与大殿之间是一排支撑着殿顶的高耸石柱。它们由整块的黑色大理石造就,巨大的柱顶雕刻着许多奇叶异兽,而犹在柱顶之上,宽广的高拱顶在暗处泛着黯淡的金光。微微闪着白泽的地面是打磨光滑的石板铺成,镶嵌着线条流畅、色彩缤纷的纹饰。这座肃穆的长殿中,没有挂毯,没有故事织锦,也没有任何编织物或木制品。不过在石柱与石柱之间,沉默伫立着一尊尊高大冰冷的石雕人像。
皮平突然想起了阿刚那斯那两座鬼斧神工的石像。他逐一看过这一排逝去已久的历代国王的石像,一股敬畏之情也浮上了心头。大殿远端有座经由多级台阶而上的高台,台上设有一张高大王座,王座上方覆着大理石制成的华盖,形状如同戴着王冠的头盔。王座后方的墙上雕刻着一棵繁花盛开的树,镶以宝石。但是王座是空的。高台脚下的最低一级台阶既宽又深,阶上设有一张没有装饰的黑石椅,椅上坐了一个老人,手执一根有着金色球形杖头的白杖,正凝视着自己的膝头。他没抬头。他们肃穆地一步步踏过长长的石地朝他走去,在离他的脚凳三步之遥处站定。然后甘道夫开口了。
“米那斯提力斯的城主与宰相,埃克塞理安之子德内梭尔,向您致敬!在这个黑暗的时刻,我来了,带来了消息与建议。 ”
那个老人闻声抬起头来。皮平看清了他那瘦削的脸孔,高隆的颧骨,象牙白的皮肤,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中间是个长长的鹰钩鼻。这副容貌令他想到的不是波洛米尔,反而是阿拉贡。“这个时刻的确黑暗。 ”那老人说,“米斯兰迪尔,你也总在这种时刻来到。但是,尽管所有迹象都预示着刚铎的大劫近了,我如今却觉得连那黑暗也及不上我个人的不幸。我听说,你带来了一个亲眼目睹我儿子死亡的人。是他吗?”
“是的。”甘道夫说,“他是两人中的一个。另一个与洛汗的希奥顿在一起,之后可能也会前来。如您所见,他们是半身人,但这一位并不是预兆中提到的那一位。 ”
“但他仍是个半身人。”德内梭尔厉声说,“我对这个名称几无好感,正是那些该受诅咒的诗句干扰了我们的策略,引我儿子离开去办那疯狂的差事,以至于身死。我的波洛米尔啊!现在我们需要你啊。法拉米尔本该代替他去的。 ”
“他本来是要去的。”甘道夫说,“您哀痛时也莫要不公!波洛米尔要求去办这趟差事,不容旁人插手。他是个控制欲强的人,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我跟他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相当了解他的脾性。但是您提到了他的死。您在我们来之前就得到消息了?”
“我收到了这个。”德内梭尔说,放下手杖,从膝头拿起了他刚才凝视的东西 ——一只银丝扎紧的野牛角制成的巨大号角。它被从中一劈为二,他两手各举着半边。
“那就是波洛米尔总带在身上的号角!”皮平喊道。
“不错。”德内梭尔说,“当年我也佩戴过它,我们家族的代代长子都佩戴这支号角,这可以远远追溯到诸王血脉断绝之前那些消失的年代:马迪尔之父沃隆迪尔在遥远的鲁恩原野猎获了这头阿拉武[阿拉武( Araw),维拉欧洛米的辛达语名之一。——译者注]的野牛。十三天前,我听见它远远在北方边界吹响,然后大河便将它带来给我,已经裂开,再也不能发声了。”他停顿下来,殿中一阵沉重的寂静。突然,他将阴沉的目光投向了皮平:“半身人,对此你有何话说?”
“十三,十三天。”皮平结结巴巴说,“对,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对,他吹响号角时,我就站在他旁边。但是没有人来支援,只来了更多的奥克。 ”
“这么说,你在场?”德内梭尔目光锐利地盯着皮平的脸,“跟我多说一点!为什么没有援手?他如此勇猛的一个人,面对的敌人又只有奥克,怎会没能脱身,而你却逃脱了?”
皮平涨红了脸,忘了害怕。“最勇猛的人也可能被一箭射死,”他说,“而波洛米尔中了好多支箭。我最后看到他时,他坐倒在一棵树旁,正从肋旁拔出一支黑羽箭来。接着我便昏过去被掳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也不了解更多。但是我一想到他就肃然起敬,因为他非常英勇。我们在树林里遭到黑暗魔君的爪牙伏击,他为了救我和我的表亲梅里阿道克而死,虽然他失败倒下了,但我对他的感激之情丝毫不减。 ”
接着,皮平迎上了老人的目光,虽然老人那充满轻蔑与怀疑的冰冷声调仍刺痛着他,他内心却莫名地升起了一股豪情。“你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类城主,肯定觉得一个霍比特人,一个从北方夏尔来的半身人,能效的力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不管你怎么想,我愿意为你效力,以此补偿我所欠下的债。”皮平将自己的灰斗篷往旁一撩,拔出短剑放到了德内梭尔的脚前。
如同冬日黄昏里冰冷夕阳的一道光芒,一抹淡淡的笑容掠过了老人的脸。但是他将号角的残片放在一旁,低头伸出手来。“把武器给我!”他说。皮平拿起剑,将剑柄递给他。“它年代甚为久远,是哪里来的?”德内梭尔问,“这剑必定是我们北方的亲族在遥远的过去打造的吧?”“它来自我家乡边界上的坟冢。”皮平说,“但是现在只有邪恶的尸妖住在那里,关于他们,我实在不想多说。 ”
“我看得出来,你经历过不少异事。”德内梭尔说,“而这再次证实,人不可貌相,或者说,半身人不可貌相。我接受你的效劳。因为你不惧言辞威吓,并且说话彬彬有礼,尽管在我们南方的人听来腔调有些奇怪。我们将来会需要所有知礼的子民,无论他们个子是大是小。现在,对我发誓!”
“按住剑柄。”甘道夫说,“如果你决定了,就跟着城主的话说。 ”
“我决定了。”皮平说。
老人将剑放在自己膝头,皮平把手按在剑柄上,跟着德内梭尔慢慢说道:“我在此起誓:自此刻起,无论开口闭口,主动被动,是来是去,无论贫穷富裕,和平战争,是生是死,我都将效忠刚铎和刚铎王国的君主与宰相,直到我主解除我的义务,或死亡降临,或世界终结。宣誓人:来自半身人之地夏尔的帕拉丁之子佩里格林。 ”
“而我,刚铎的城主、至高王的宰相,埃克塞理安之子德内梭尔,闻此誓言,必将铭记于心,必不辜负起誓之人:以关爱回报忠诚,以荣誉回报英勇,以复仇回报背誓。”然后,皮平接回短剑,收进鞘里。
“好了,”德内梭尔说,“现在我对你下达的第一道命令是:说话,不得缄默!把你的全部经历都告诉我,尤其是你记得的有关我儿波洛米尔的一切。现在坐下,开始说吧!”他说着,边敲了敲一面立在他脚凳旁的小银锣,立刻便有侍从走上前来。皮平这才发现他们先前站在殿门两旁的凹处,他和甘道夫进殿来时不曾看见他们。
“给客人赐座,送上酒与食物。”德内梭尔说,“我们这一个钟头都不容人打扰。 ”“我只能抽出这么多时间,因为我有诸多旁务要关注。”他对甘道夫说,“那些事务或许显得更加重要,但对我来说却不如这件紧急。不过,也许我们晚上还可以再谈。 ”
“希望能越早越好。”甘道夫说,“我从艾森加德赶了一百五十里格的路来到此地,一路马不停蹄疾驰如风,并不只是为了给您带来一个小战士,不管他有多么谦恭有礼。希奥顿已经打了一场大战,艾森加德已经被推翻,我也已经折断了萨茹曼的权杖,这一切对您来说都无关紧要吗?”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重要,但是我对这些行动的了解,已经足够我借鉴,来制订我自己对抗东方威胁的计划。”他乌黑的双眼望向甘道夫,这时,皮平看出了两人之间的相似,也感到了他们之间的张力,他仿佛看见一线闷烧的火连接了两双眼睛,说不定会突然爆发成熊熊烈焰。
德内梭尔看起来确实远比甘道夫更像一个厉害的巫师,他更有王者气势,更俊美,更有力量,似乎也更年长。然而除去眼睛所见的表象,皮平意识到甘道夫拥有更强的力量与更深的智慧,以及一种隐藏的威严。而且,甘道夫更加年长,远远年长得多。“年长多少呢?”他心里纳闷,然后想到:真怪啊,自己以前居然从没想过这事。树须提到过巫师,但即便那时,皮平都没有把甘道夫当作他们当中的一员。甘道夫到底是什么人?他是多久以前从多远的地方来到这个世界的?他又会什么时候离开?接着,他的思路中断了,他看见德内梭尔和甘道夫仍旧四目相对,仿佛在阅读对方的心思。不过,是德内梭尔先收回了目光。
“不错,”他说,“虽然他们说真知晶石都已失落了,但刚铎主事者依旧能收集许多消息,他们的见识仍然比那些寻常人类敏锐。不过,现在坐下吧!”
仆人们拿来了椅子和矮凳,一人端来了托盘,上面摆着银壶、酒杯与白色糕点。皮平坐了下来,但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城主。刚才谈到真知晶石时,老人的目光突然一闪,扫过了他的脸,皮平暗忖这到底是自己的想像,还是真有其事?
“现在,我的大臣,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德内梭尔半是亲切半是嘲弄地说,“须知,我儿子视为朋友之人的话语,自然是受到欢迎的。 ”
皮平终身难忘他在大殿中度过的这一个钟头,刚铎城主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不时用狡猾犀利的问题盘问他,而且自始至终,他都意识到身旁的甘道夫在看着听着,并且约束着不断高涨的愤怒和焦躁(皮平是这么感觉的)。当这个钟头过去,德内梭尔又敲响了小锣,皮平感觉精疲力竭。“现在最多九点,”他想,“我可以一连吃下三份早餐。 ”
“带米斯兰迪尔大人去为他预备好的房间,”德内梭尔说,“他的同伴倘若愿意,目前可以先跟他住在一起。不过,传达下去,这是帕拉丁之子佩里格林,我已经接受他的宣誓效忠,教他下面环城往来的口令。传话给统帅将领们,第三个钟头的钟响时,尽快来此候命。
“至于你,我的米斯兰迪尔大人,也当前来,你可随心所欲,随时前来。除了我短暂几个钟头的睡眠时刻,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得拦阻你来见我。且平息一下你对一个老人的愚蠢所发的怒气吧,然后重新给我带来安慰!”
“愚蠢?”甘道夫说,“不,城主大人,您除非死了,否则才不会年老糊涂。您甚至会利用自己的哀痛作为掩护。您当着我的面,盘问最不清楚状况的人一个钟头,真以为我不明白您的目的?”
“你既然明白,那就该满意。”德内梭尔回敬道,“在有需要时,还骄傲自大到鄙视援助与建议,这才叫愚蠢。不过你分发这样的赠礼,却是依你自己的计划而为。刚铎的城主绝不会成为实现他人目标的工具,无论那目标有多大价值。并且,对城主而言,如今这世界上再没有哪个目标比刚铎的利益更重要。而统治刚铎的,大人,是我而不是旁人,除非国王再度归来。 ”
“除非国王再度归来?”甘道夫说,“这么说吧,此事如今几乎没人还抱指望,但我的宰相大人,您的任务依然是守护一个王国,直到那天到来。您在这项任务中将会得到所有您愿意要求的援助。但是我要说:我无意统治任何王国,无论是刚铎还是任何其他地方,无论它是大是小。我关心的,乃是如今这危在旦夕的世界里有价值的万物。至于我的任务,就算刚铎灰飞烟灭,只要有任何东西能够度过这个长夜,能在将来的日子里依然美丽成长,再度开花结果,我的任务就不算完全失败。因为,我同样也是‘宰相 ’,是代理人[“宰相 ”一词的原文是 Steward,直译应为“管家 ”或“代理人 ”。这里甘道夫既是在提醒德内梭尔他拥有的宰相权力的本质,也是在点明自己职责的性质。 ——译者注]。难道您不知道吗?”话音未落,他便转身大步离开大殿,皮平小跑着跟在他旁边。
他们一路走出去,甘道夫没看皮平一眼,也没对他说一句话。他们的向导在大殿的门边等候,然后领他们穿过喷泉广场,走进高大的岩石建筑之间的一条小巷。转过几个弯后,他们来到北边一间屋子,它离王城的墙很近,离连接大山与警卫山的那道山肩也不远。进到屋里,他领他们爬上一道宽阔的雕花楼梯,上到高于街道的二楼,进了一个敞亮又通风的舒适房间,屋里除了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和一条长凳,以及一些没有人物、暗金光泽的优美挂饰外,没有别的家具,不过房间两端各有一间隔着门帘的凹室,里面各有一张铺设舒适的床,还有洗漱用的水罐和水盆。这个房间朝北开有三扇狭窄的高窗,隔着依然迷雾笼罩的安都因河那庞大弯曲的河道,望向远方的埃敏穆伊丘陵和涝洛斯大瀑布。皮平必须爬上长凳,才能越过宽厚的石窗台朝外望。
“你在生我的气吗,甘道夫?”等向导走出去关上门后,他问,“我已经尽力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