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洛汗骠骑 (2)
傍晚时分,他们再次停下。此时,他们已经穿过洛汗平原奔行了二十四里格,天然屏障埃敏穆伊已消失在东方的阴影中。渐盈的月亮在朦胧的天空中发光,但光辉十分微弱,群星则尽数不见。
“我们这整场追击,要说我最不情愿休息的时机 ——哪怕仅仅是停顿 ——就数现在了。”莱戈拉斯说,“奥克在前方疾奔,活像索隆亲自在后 挥鞭驱赶。恐怕他们已经抵达森林和黑暗的丘陵,这会儿没准正在进入树林深处。 ”
吉姆利把牙咬得咯吱响:“我们抱着希望,付出这么多辛劳,结局就这么惨痛吗?”
“就希望来说,或许如此,就辛劳而言却不然。”阿拉贡说,“我们不该在此回头。但我觉得疲惫。”他回过头,顺着来路望向聚拢在东方的夜暗,“这地方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作祟。我怀疑这种寂静,我甚至怀疑这惨白的月亮。群星黯淡,我觉得空前的疲惫 ——按说有如此清晰的踪迹可追踪,哪个游民都不该觉得这么疲惫。有种意志力给我们的敌人增添了动力,却给我们面前设下了不可见的屏障。这种疲惫与其说是来自肢体,不如说是起自内心。 ”
“没错!”莱戈拉斯说,“刚下了埃敏穆伊,我就有所感觉。那意志不是在我们背后,而是在我们前方。”他伸手指向远方,指向一弯月下洛汗西部那黑黢黢的大地。
“萨茹曼!”阿拉贡从牙缝里说道,“但他休想让我们回头!我们必须再休息一次,因为,瞧!就连月亮都要被聚拢的浓云遮住了。但是,天亮之后,我们就往北走,取道山岗和沼泽之间。 ”
一如既往,莱戈拉斯是第一个起来的 ——如果他当真睡过的话。“醒醒!快醒醒!”他喊道,“这是个红色黎明。在森林边缘有奇怪的事在等待我们。是吉是凶,我不知道,但我们受到了召唤。醒醒!”
其余两人一跃而起,几乎是立刻就又出发了。渐渐地,山岗越来越近。离中午还有一个钟头时,他们抵达了那片山岗时 ——一座座青绿的山坡爬升后化成光秃秃的山脊,连成一条直线向北延伸。脚下的地面很干,地上的草很短,一条大约十哩宽的带状洼地,横在他们和蜿蜒深入幽暗的芦苇丛与灯芯草丛的河流之间。就在最南那座山坡的西侧,有一大圈草皮被众多粗野的重靴践踏得一塌糊涂。奥克的踪迹从此处再次朝外奔行,沿着干燥的丘陵边缘转向北方。阿拉贡停下来仔细察看那些痕迹。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一阵,”他说,“但就连离开的踪迹都相当久了。莱戈拉斯,恐怕你的直觉是对的。我估计,奥克待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已经是一天半以前的事了。假使他们保持先前的速度前进,那么昨天傍晚太阳下山时,他们就该抵达范贡森林的边界了。 ”
“无论是北边还是西边,我都只能看见远处逐渐没入薄雾中的青草。 ”吉姆利说,“如果我们爬到山丘上去,能看见森林吗?”
“森林还很远。”阿拉贡说,“我要是没记错,这片山岗向北延伸出八里格甚至更远,然后,从那里往西北到恩特沛河的发源处,中间还隔着相当辽阔的一片大地,那段路或许又是十五里格。 ”
“好吧,那我们就继续前进。”吉姆利说,“我的腿可不能惦记着那有多少哩数!我的心情要是不那么沉重,这两条腿多半会更愿意挪动。 ”
当他们终于接近这一线山岗的尽头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他们一鼓作气跋涉了好几个钟头,现在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吉姆利也驼了背。无论是辛勤劳作还是旅途劳顿,矮人都吃苦耐劳、坚硬如石,但随着心中希望彻底破灭,他也开始被这场无止尽的追逐磨垮了。阿拉贡走在吉姆利后面,脸色凝重,不发一语,不时弯腰察看地面留下的脚印和痕迹。只有莱戈拉斯依旧举步轻快,他几乎是脚不沾草,所过之处落脚无痕。他从精灵的行路干粮中汲取了所需的一切营养,他甚至还可以光天化日之下一边睁眼行走一边睡觉 ——假使人类能把这称为睡觉的话 ——让思绪在精灵梦境的奇特进程中休息。
“我们爬到这座绿色的山丘顶上去吧!”他说。他们疲惫地跟着他爬上长长的山坡,终于来到了山顶。这圆形的山丘是一列山岗的最北一座,独自矗立,光秃而平坦。夕阳西沉,暮色如帘幕般降下。他们孤零零地置身在这个灰蒙蒙一团的世界里,四周不见地貌标识,惟独远在西北方,有片更浓的暗影衬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光 ——那是迷雾山脉,还有它山麓的森林。
“我们在这里见不到任何可以指路的东西。”吉姆利说,“再说,现在我们又得停下来过夜了。这会儿变得冷起来了!”
“这风是从北方雪地吹来的。”阿拉贡说。
“它在天亮之前会吹到东方。”莱戈拉斯说,“不过你们要是必须休息,那就休息吧。只是,别放弃全部希望。明日还是未知之数。谜底经常随着旭日东升而揭晓。 ”“我们这一路追击,太阳已经升起三次,但什么事都没揭晓。”吉姆利说。
夜里,天气变得越来越冷。阿拉贡和吉姆利时睡时醒,每次醒来,都看见莱戈拉斯不是站在他们旁边,就是在来回踱步,轻声用精灵语唱着歌给自己听。而随着他的歌声,灿亮的群星出现在漆黑的穹苍中。黑夜就这样过去了。他们一起看着无遮无挡的曙光缓缓浮现在天际,直到一轮朝阳终于升起,苍穹万里无云。寒风已向东吹去,所有的雾气都消散了。在刺眼的光芒下,辽阔荒凉的大地在四周铺展开去。
在前方和东方,他们见到了洛汗北高原,那片多日以前他们就已从大河上瞥见的多风高地。此地西北方矗立着幽深的范贡森林,森林那阴暗的外沿还远在十里格开外,更远处的坡地则隐入了远方的朦胧里。再远一些,美塞德拉斯在微光中遥遥高耸着,洁白的峰顶仿佛飘浮在一团灰云中;这便是迷雾山脉的最后一座山峰。恩特沛河从森林中流出,迎向山脉,这一程流得狭窄又湍急,水流冲刷着河道,深切出了陡峭的两岸。奥克的踪迹转离山岗,直奔河流而去。
阿拉贡锐利的目光循着踪迹,投向了恩特沛河,又从河折回投向森林。他看见远处一片绿色中有一团飞快移动的模糊黑影。他扑倒在地,又开始专注聆听。而莱戈拉斯站在他旁边,修长的手遮在明亮的精灵双眼上方。他看见的既不是黑影,也不模糊,而是一群骑兵的小小身影,他们人数众多,长矛的尖端反射着晨光,就像凡人目力觉察不到的细微星光。在那群骑兵背后的远处,有一缕缕的黑烟在袅袅上升。空旷的原野上一片寂静,吉姆利听得见风过长草的声音。
“骑兵!”阿拉贡叫道,一跃而起,“有许多骑着快马的骑兵正朝我们奔来!”
“确实,”莱戈拉斯说,“一共有一百零五个。他们发色金黄,长矛雪亮。他们的领队非常高大。 ”
阿拉贡露出微笑:“精灵的眼力可真敏锐!”
“这倒不是!那些骑兵离我们只有五里格多一点。”莱戈拉斯说。
“不管是五里格还是一里格,我们在这种光秃秃的地方都逃不过。”吉姆利说,“我们是在这里等他们,还是继续走我们的?”
“我们在这里等。”阿拉贡说,“我累了,我们的追击也已失败 ——或者说,至少别人抢先了我们一步,因为这些骑兵是顺着奥克的踪迹往这边奔来。我们也许能从他们那里打听点消息。 ”
“或挨上几记长矛。”吉姆利说。
“有三匹马空着马鞍,但我没看见霍比特人。”莱戈拉斯说。
“我没说会听到好消息。”阿拉贡说,“但无论吉凶,我们在这里等就是。 ”
于是三个伙伴离了山顶,慢慢步下北边山坡,因为他们映衬着苍天站在那里太显眼了。在离山脚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他们停了下来,裹紧了斗篷,三人紧挨着在凋枯的草地上坐下。时间缓慢、凝重地流逝。风不大但刺骨。吉姆利十分不安。
“阿拉贡,你对这些骑兵了解多少?”他说,“我们该不是坐在这里等着横死吧?”
“我曾经和他们打过交道。”阿拉贡回答,“他们骄傲又固执,但待人真诚,所想所为都是慷慨大度,勇敢但不残酷,明智却没受过教化,从不著书立说,但传唱诸多歌谣,仍遵从着黑暗年代之前人类儿女的风俗。但我不清楚近来此地发生过何事,也不知道如今洛希尔人夹在叛徒萨茹曼和索隆的威胁之间,究竟持什么态度。他们和刚铎人民虽然并非同族,但长久以来一直都是朋友。在很久以前那段无人记得的年岁里,年少的埃奥尔带领他们离开了北方。他们跟河谷邦的巴德一族,以及森林中的贝奥恩一族,亲缘关系反而更近。在那两族当中仍可见到许多高大英俊的金发男人,就跟洛汗骠骑一样。无论如何,他们绝不可能喜欢奥克。 ”
“但是甘道夫提到,有谣传说他们给魔多进贡。”吉姆利说。
“我跟波洛米尔一样,并不相信。”阿拉贡回答。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了。”莱戈拉斯说,“他们就快到了。 ”
终于,连吉姆利都听见远处传来了马蹄疾驰的声音。那些骑兵循着踪迹,已经转离恩特沛河,正在逐渐接近山岗。他们策马飞驰,犹如一阵疾风。
清晰有力的呼喝声这时响亮地从原野上传来。刹那间,他们迅雷般疾奔而来。领头的骑手一转方向,绕过山脚,带着大队人马沿着山岗的西缘重新往南而去。众人跟在他后面奔驰 ——长长一队身披铠甲的男人,行动迅捷,甲胄闪亮,看上去凶猛又英俊。
他们胯下的马都是高大又强壮,并且四肢匀称。它们灰色的皮毛闪亮,长长的尾巴随风飞扬,高昂的脖颈上鬃毛都编结起来。骑马的人类与马匹非常相配:高大、臂修腿长,轻型头盔下淡黄色的头发编成长长的发辫,飘飞在后。他们的面容坚定又热切。他们手中握着白蜡木长矛,彩绘的盾牌甩在背后,长剑挂在腰间的皮带上,铮亮的铠甲往下直覆到膝盖。
他们两两一组,呈一纵队疾驰而过。虽然不时有人从马镫上立起向前方和左右张望,却显然没发觉有三个陌生人默坐在旁,注视着他们。大队人马即将过完之际,阿拉贡突然长身而起,大声喊道:
“洛汗的骠骑啊,北方有些什么消息?”
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和精湛的骑术勒住坐骑,拨转马头,接着纵马围了上来。三个伙伴很快就被奔驰的骑兵团团围住,骑兵们驰上他们背后的山坡又驰下,一圈又一圈,并且渐渐缩小了包围圈。阿拉贡不发一语地伫立,另外二人坐着一动也不动,拿不准事态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未发一语也未出一声,骑兵们猝然停住。密集的长矛同时指向三个陌生人。有些骑兵摘弓在手,箭已上弦。接着,一人骑上前来,他比其余骑兵都更高大,头盔顶上飘扬着一束白色的马尾,作为冠缨。他骑上前来,直到手里的长矛尖端离阿拉贡的胸口不足一呎。阿拉贡纹丝不动。
“你是谁,来此有何目的?”那个骑手用西部的通用语问,态度和语气都和刚铎的人类波洛米尔如出一辙。
“人称我大步佬。”阿拉贡说,“我来自北方,正在追猎奥克。 ”
骑手一跃下马,将长矛交给了另一个骑上前来并下马侍立在侧的人。他拔出剑,与阿拉贡对面而立,仔细打量着对方,目光中不无惊异。末了,他才又开口。
“起先我还以为你们根本就是奥克,”他说,“不过现在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你们要是这个样子去追猎奥克,那就实在太不了解他们了。奥克行动迅速,全副武装,并且人数众多。假使你们真能追上他们,多半会从猎人变成猎物。不过,大步佬,你这人有些奇怪。”他清亮的目光再次落在游民身上,“你报出的名字不像人类的名字,你身上的装束也很奇怪。你是从草里头蹦出来的吗?你是怎么躲过没被我们看见的?你是不是精灵族人?”
“不。”阿拉贡说,“我们当中只有一个是精灵,就是来自远方黑森林王国的莱戈拉斯。但我们途经洛丝罗瑞恩,带着那地夫人的赠礼与恩惠。 ”骑手打量着他们,惊异更甚,眼神却严厉起来。“如此说来,真如古老的传说所言,金色森林里有个夫人!”他说,“他们说,很少有人逃得出她的罗网。当今时日可真是怪不可言!不过,你们要是蒙她恩惠,那么就可能也是织网者和施术师。”突然间,他目光森冷地扫向莱戈拉斯和吉姆利,“沉默的各位,你们为什么不开口?”他诘问道。
吉姆利起身,叉开双脚稳稳站着,一手紧抓着斧头的斧柄,黑眼睛里光辉一现:“驭马的,你报上名来,我就给你听听我的名号,还要给你些别的。 ”
“按说,陌生人理当先报上名号。”骑手低头瞪着矮人说,“不过,我乃伊奥蒙德之子伊奥梅尔,人称里德马克的第三元帅。 ”
“那么,伊奥蒙德之子伊奥梅尔,里德马克的第三元帅,就让格罗因之子、矮人吉姆利警告你别再说蠢话。你污蔑了你做梦都想不到的美好事物,惟一算你情有可原的理由就是你头脑简单。 ”
伊奥梅尔双眼冒火。洛汗的人类都忿忿地低声咒骂,聚上前来,把长矛逼得更近。“矮人大爷,你那脑袋但凡离地再高出那么一点,我就会把它连同胡子之类一并砍掉。”伊奥梅尔说。
“他可不是孤立无援!”莱戈拉斯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弓搭箭,“你不等出手就会送命。 ”
伊奥梅尔举起了剑,事情眼看要糟,幸而阿拉贡一跃挡在双方之间,举手调停。“请见谅,伊奥梅尔!”他叫道,“等你知道详情,你就会明白你为什么激怒了我的伙伴。我们对洛汗,对这里的居民 ——无论是人还是马 ——都没有恶意。你动手之前,难道不肯先听听我们的说法吗?”“好吧。”伊奥梅尔说,垂下了手中的剑,“不过,如今世道人心叵测,在里德马克游荡的人最好聪明点,别那么目中无人。先告诉我你的真名。 ”
“你先告诉我你为谁效力。”阿拉贡说,“你是魔多的黑暗魔君索隆的朋友还是敌人?”
“我只为马克之王、森格尔之子希奥顿效力。”伊奥梅尔答道,“我们不为远方黑暗之地的力量效力,但我们也还没有向他公开宣战。如果你们正要逃离他的魔爪,那就最好离开这片土地。现今我们的边境全线都有麻烦,我们正受到威胁;但我们只渴望自由,希望像过去那样生活,洁身自好,不为外邦的君主效力,无论他是善是恶。在以往的太平年日里,我们是很好客的,但眼下这种时机,不请自来的陌生人会发现我们反应迅速,态度强硬。快说!你是谁?你为谁效力?你们奉了谁的命令,到我们的地界里追猎奥克?”
“我不为任何人效力,”阿拉贡说,“但索隆的爪牙无论跑到谁的地界,都是我追杀的对象。凡人中没多少人比我更了解奥克,而我若非别无选择,也不会以这种方式追猎他们。我们追击的这群奥克俘虏了我的两个朋友,救人要紧。当此情境,一个没有马可骑的人自然会徒步奔跑,同时不会乞得应允之后才去追踪敌人。至于敌人的人数,他也只会用剑去数。我并非赤手空拳。 ”
阿拉贡将斗篷往后一甩,握紧精灵剑鞘,拔出安督利尔。剑鞘应他之触闪闪发光,宝剑出鞘,雪亮犹如一道倏然腾起的烈焰。“埃兰迪尔在上!”他喊道,“我是阿拉松之子阿拉贡,又被称为‘精灵宝石’埃莱萨、杜内丹,我乃刚铎的埃兰迪尔之子伊熙尔杜的继承人。这就是那重铸的断剑!你准备帮助我还是阻拦我?快作选择!”
吉姆利和莱戈拉斯惊异地看着这位同伴,他们过去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斯神态气势。他的身形似乎骤然拔高了,伊奥梅尔则相应缩小了。他们在他英气勃发的脸上,短暂捕捉到了那两座石雕王者的力量与威势。有那么片刻,在莱戈拉斯的眼中,阿拉贡的额上跃动着一环白焰,就像一顶耀眼的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