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树须 (5)
他伸出匀称的双臂,手指修长的双手各牵住一个霍比特人。那一整天,他们都跟着他在林子里漫游,唱着歌,欢笑着 ——因为急楸很爱笑。太阳从云后头钻出来时,他笑;他们碰到一条溪流或山泉时,他笑,然后弯下腰用水打湿头和脚;有时候听到林间的一些声音或低语,他也笑。无论何时,他只要看见花楸树就会停上一会儿,伸展着双臂唱起歌来,边唱边摇摆。
等夜幕降临,他将他们带到了自己的恩特之家。那是一块青苔点点的岩石,坐落在青翠的坡岸底下的草皮上,仅此而已。岩石四周长了一圈花楸树,并有一汪泉水从坡岸上汩汩涌流下来(所有的恩特之家都有水经过)。他们聊了一阵,夜色也渐渐笼罩了森林,只听见不远处恩特大会的声音还在继续,不过这会儿声音听起来更深沉,也不那么悠闲从容了,并且不时会有洪亮的嗓音吟唱出急促的高音,这时别的声音皆低落消失。但布瑞加拉德在两个霍比特人身边用他们家乡的语言柔声说话,几乎到了轻声耳语的程度。他们因而得知他是树皮王那一族的,他们曾经居住的乡野已经遭到了蹂躏。霍比特人觉得,这完全足以解释他何以“性急 ”,至少在奥克的事上是如此。
“过去我的家乡有很多花楸树,”布瑞加拉德温和又悲伤地说,“那些都是在我还是个恩特娃时就扎了根的花楸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世界还非常安静。最老的花楸树是恩特尝试着种来取悦恩特婆的。但她们看看它们,只是笑笑,然后说,她们知道哪里有更洁白的花朵在开放,哪里有更丰饶的水果在生长。但在我看来,蔷薇一族的所有树木,都不及花楸树那般美丽。那些花楸树长啊长,直到每棵树的树荫都像一座绿色的厅堂,秋天时它们结满累累的红色浆果,那真是一幅美丽又奇妙的景象。鸟儿曾栖息在那些树上。我喜欢鸟,就连它们吱吱喳喳吵闹时也喜欢。花楸树也足够多,容下所有的鸟儿栖息还有富余。但后来鸟儿变得既不友善又贪婪,并且摧残那些树,把果实啄落在地,却又不吃。接着奥克带着斧头袭来,砍倒了我的树。我前去看它们,呼唤它们长长的名字,但是它们既不颤动,也不聆听或回应,都倒在地上死了。
哦,欧洛法尔尼,拉斯色米斯塔,卡尼弥瑞依! 【欧洛法尔尼( Orofarn.,昆雅语,意为“长于山中”)、拉斯色米斯塔( Lassemista,昆雅语,意为“叶色银白 ”)、卡尼弥瑞依( Carnimíri.,昆雅语,意为“艳红珠宝装点 ”)都是死去的花楸树的名字。 ——译者注
】美妙的花楸树啊,你发上的花朵多洁白!我的花楸树啊,我曾看着你在夏日里闪耀,你的树皮明亮,树叶轻盈,嗓音清凉又温柔,金红浆果犹如头冠高高戴!死去的花楸树啊,如今你的发叶干枯灰白,你的头冠崩散,你的声音沉寂永不再。哦,欧洛法尔尼,拉斯色米斯塔,卡尼弥瑞依! ”
霍比特人在布瑞加拉德柔和的歌声中睡着了,他在歌中似乎用了许多不同的语言来哀悼他钟爱之树的死亡。
第二天他们仍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但他们没离开他的“家 ”太远。风冷了些,云层也更低更暗,几乎不见阳光,因此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沉默地坐在坡岸下避风。远处众位恩特的声音仍在大会上起起伏伏,有时候高亢洪亮,有时候低沉哀婉,有时候快一些,有时候缓慢庄严如同挽歌。第二天夜晚来临,恩特的秘密会议仍在翻滚疾驰的乌云与忽明忽灭的星空底下继续召开。
第三天破晓,天色黯淡,寒风凛冽。在太阳升起时,众恩特的声音高涨成一阵宏大的喧嚣,然后再次沉寂下去。早晨过去,风刮得更猛,气氛因为期待而凝重起来。两个霍比特人看得出,布瑞加拉德此刻听得十分专注,但他们两人身处这个恩特之家所在的小谷里,觉得大会的声音非常模糊。
下午来临,太阳朝西边的迷雾山脉挪移,从云层的间隙和缺口放射出长长的黄色光束。突然间,他们察觉到万籁俱寂,整座森林默立不动,都在聆听。当然,恩特的声音也早就停了。这意味着什么?布瑞加拉德正全身紧绷,挺立在那儿,朝北回望秘林谷。
啦—呼姆—啦嗬!——霹雳般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群树颤抖弯腰,好似遭到一阵狂风吹袭。又是一阵停顿,接着,一首进行曲响了起来,起初如同庄严的战鼓擂响,而在隆隆的鼓点声之上,嘹亮高亢的歌声喷涌而出:
我们来了,我们带着隆隆战鼓而来:塔—隆嗒—隆嗒—隆嗒—隆!
恩特们正朝这边走来。他们的歌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嘹亮:
我们来了,我们带着号角和战鼓而来:塔—隆呐—隆呐—隆呐—隆!
布瑞加拉德一把抄起两个霍比特人,从他家中大步走了出去。
没多久,他们便见行进的队伍正走过来。恩特们摇晃着身子,迈着大步走下山坡朝他们而来。当先的正是树须,后面大约跟着五十来位,两两并排,脚步踏着节拍,双手拍打躯干两侧。他们越走越近,眼中的闪光清晰可见。
“呼姆,嚯姆!我们带着鼓声来了,我们终于来了!”树须看见布瑞加拉德和两个霍比特人时说道,“来吧,加入大会!我们出发了。我们出发去艾森加德!”
“去艾森加德!”恩特们异口同声呐喊道。“去艾森加德!”
目标艾森加德!哪怕高墙环绕石门阻隔;哪怕艾森加德固若金汤,冷若岩石,荒若白骨,我们前进、前进,挺进战场,劈山裂石,摧毁门户;林木受焚烧,熔炉狂咆哮,我们往战场前进!踩着判决的步伐,往那阴森土地进发;伴着隆隆鼓声,我们前进、前进;目标艾森加德,我们带来最后的结局!我们带来最后的结局!最后的结局!
他们边如此高唱,边向南行去。
布瑞加拉德双眼闪亮,闪身加入了队伍,走在树须旁边。老恩特这会儿把两个霍比特人接过去,再次将他们放上了自己的肩膀。就这样,他俩高昂着头,心怦怦直跳,傲然坐在整支歌唱队伍的最前头。虽然他们料到了最后会有事发生,但仍对恩特身上所起的变化大感惊讶。现在的情况,就像一股被堤坝拦阻已久的洪水,突然决堤暴发。
“不管怎么说,恩特这次决心下得挺快的,是吧?”皮平过了一会儿之后大胆说,那时歌声暂停了片刻,只有双手的拍打和双脚的踏步还持续着。“快?”树须说,“呼姆!没错,确实是快。比我预料得还快。我其实已经有许许多多年没见过他们被鼓动起来了。我们恩特不喜欢被鼓动起来。
我们也从不会被鼓动起来,除非我们清楚确定,我们的树木和生命正处在极大的危险当中。自从索隆和海国人类发生战争之后,这座森林再也没出过这样的事。这是奥克的恶行,他们肆无忌惮滥砍滥伐 ——啦噜姆!——甚至连个要生火的糟糕借口都没有!那令我们极其愤怒。还有那个叛变的邻居,他本来应该帮助我们。巫师应该更明白事理,他们也确实是明白的。无论是精灵语、恩特语,还是人类那些语言,都没有什么诅咒的说法足以形容这样的背叛。打倒萨茹曼!”
“你们真能攻破艾森加德的门?”梅里问。
“嚯,哼,我们能,你要知道!或许你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强壮。也许你听说过食人妖?他们力大无穷。但食人妖只不过是仿制品,是在大黑暗时期,大敌照着恩特造出来的拙劣成果,正如奥克之于精灵。我们比食人妖更强壮。我们是由大地的骨干所造。如果我们的心灵被唤醒,我们可以像树根那样撕裂岩石,只不过速度更快,快得多!只要我们没被砍倒,没被火烧毁,没被巫术炸碎,我们就可以把艾森加德劈成碎片,将它的围墙踏成齑粉。 ”
“但萨茹曼会试图阻止你的,对吧?”
“哼,啊,对,他会的。我没忘记这事儿。实际上这事儿我已经想了很久。但是,你瞧,有许多恩特比我年轻,年轻许多树代。他们现在全被鼓动起来了,他们心里全想着一件事 ——摧毁艾森加德。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次开始思考。等我们喝了晚饮后,他们会稍微冷静下来。届时我们该有多渴啊!不过现在就让他们行军并歌唱吧!我们有很远的路要走,还有时间来思考。这已经开了头了。 ”
树须继续向前迈进,跟着大伙儿唱了一阵子。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声音低到只剩呢喃,然后再次沉默下来。皮平看得见他那满是皱纹的苍老额头拧成一团。当他终于抬起头来,皮平看见他眼中流露出一股悲伤 ——悲伤,但并非不悦。那双眼睛里有一丝光芒,仿佛那绿色的火焰已然在他思绪的暗井中沉得更深。
“当然,我的朋友,非常有可能,极有可能,”他很缓慢地说,“我们正走向自己的末日 ——恩特的最后一次进军。但是,如果我们待在家里无所作为,厄运迟早都会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个想法已经在我们心里盘桓很久了。这便是为什么我们现在要进军。这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现在,至少恩特的最后一次进军就会值得作一首歌,没错!”他叹道,“而且,我们在消逝之前,或许还能帮到其他的种族。只是,我本来十分盼望能见到那些关于恩特婆的歌成真。我真想再见见菲姆布瑞希尔。不过,我的小友们,歌曲就像树木,只能依照时令、随其天性结出果来。有时,它们也会早夭。 ”
恩特们迈开大步快速前进,他们已经下到一片朝南倾斜而下的长谷地中,现在正开始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到西边高高的山脊上。林木逐渐稀疏,他们来到只零星长着几小片桦树的地方,接着又走到了只长着几棵憔悴干瘦的松树的坡地。太阳沉落到前方黑暗山岭的背后。灰蒙蒙的黄昏降临了。
皮平回头望去。恩特的数目增加了 ——要不然,这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刚才越过的,明明应该是幽暗、光秃的山坡,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丛丛的树木,而且它们还都在移动!难道,范贡森林里的树都醒过来了,整座森林正在崛起,翻过山岗前去打仗?他揉揉眼睛,怀疑是瞌睡和阴影欺骗了他,但那些巨大的灰色身影都在稳稳地朝前移动。一阵嘈杂传来,好像风吹过众多树枝的声响。恩特们正在逼近山脊的顶端,歌声全都停了。夜晚降临,四野寂静,只能听到大地在恩特脚下微颤,以及一种沙沙声,像是许多树叶飘动时的朦胧低语。终于,他们爬到了山顶上,俯瞰着一个漆黑的深坑。那便是位在迷雾山脉尽头的巨大裂谷 ——南库茹尼尔,萨茹曼的山谷。
“黑夜笼罩着艾森加德。”树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