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树须 (2)
“哼,他如今这么说么?”树须隆隆发声,“要是你们反过来从这儿过去,我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别冒险陷进劳瑞林多瑞南的森林!以前精灵是这么称呼它的,现在他们把名称缩短了,叫它洛丝罗瑞恩。也许他们是对的,那森林可能正在凋零,而不是壮大。那曾经一度是‘黄金歌咏之谷地 ’,那老长的名字就这意思,现在则变成了‘梦中之花 ’。啊,总之,那是个古怪的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冒险进去的。我很惊讶你们居然出来了,不过更惊讶的是你们居然进得去 ——这已经多年不曾发生在外人身上了。那是个古怪的地方。 ”
“但这儿也是。来这儿的人尽碰上灾祸,没错,是碰上了灾祸。 Laurelindórenan lindelorendor malinornélion ornemalin。【意即:那山谷中的树木在金光中悦耳地歌唱,一片充满音乐和梦幻的大地;那儿有梦幻般的树,那是一片梦幻树之地。 ——译者注】”他自言自语咕哝了一长串,“我猜,他们那儿已经远远落在世界之后了。”他说,“这片乡野,以及金色森林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已经不是凯勒博恩年轻时的模样了。不过:
“Taurelilóm.a-tumbalemorna Tumbaletaur.a Lóm.anor 【(意即:森林阴影密布,深谷黑暗;深谷林地覆盖,地域幽暗。 ——译者注)见附录六中有关“恩特 ”的叙述】
“他们以前总这么说。时过境迁,但这在有些地方仍旧一样。 ”
“什么意思?”皮平说。“什么仍旧一样?”
“树木和恩特。”树须说,“并不是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都能理解,所以我无法解释给你听。我们有些还是真正的恩特,就按我们该有的样子活跃着,但有很多变得越来越困乏嗜睡,照你们的说法是变得更有树味儿。当然,绝大多数的树都只是树而已。但有许多是半醒的,有些则相当清醒,还有少数,啊,嗯,变得越来越有恩特味儿。这种变化始终没停过。
“树起了这样的变化之后,你会发现其中有些是存着坏心眼的。这跟他们那林子没关系,我不是那意思。哎,我认识一些恩特沛河下游的好心老柳树,可叹的是,早就死了!他们树干都空了,事实上,他们全都快衰朽得四分五裂了,可还是安静又呢喃甜美,像新嫩的叶子一样。然而,在山脉脚下的山谷里,有些十分健康强壮的树却坏透了。这样的事似乎在蔓延。这片乡野过去有些地方非常危险,现在也仍有一些非常黑暗的小片地方。 ”
“你的意思是,就像远处北方那片老林子?”梅里问。
“是啊,是啊,类似那样,但坏得多。我毫不怀疑,远处北方仍然有大黑暗时代的阴影笼罩,而有害的记忆流传了下来。但这地有些空谷从未从黑暗中解脱出来,有些树比我还要老。不过,我们还是尽力而为。我们不让外人和莽撞的家伙们接近。我们教导,我们训练,我们四处行走并除去杂草。
“我们这些古老的恩特是树的牧人,如今已所剩无几。据说,羊会变得像牧羊人,牧羊人也会变得像羊,不过这变化很慢,他们在世间的时间也都不算长。这变化在树和恩特之间比较密切也比较快,而且二者一同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你可以说,恩特更像精灵 ——更善于理解其他事物的内在,不像人类那样十分关心自身。但你也可以说,恩特更像人类 ——比精灵更容易起变化,更快接受外界的色彩。还可以说,恩特比那两者都更好 ——他们更稳重,对事物的关注更加长久。
“我有些亲戚,如今看起来就跟树木没什么区别,需要某种惊天动地的事才能被唤醒;并且他们只低声说话。但我有一些树却枝干柔软,有许多能跟我交谈。当然,这事是精灵起的头,把树唤醒,教他们说话,并学习树的语言。精灵总是想跟所有的东西说话,古时的精灵也确实这么做。可是,后来大黑暗来临,精灵渡海离去,或逃到遥远的山谷中隐藏起来,作歌怀念那永不复返的岁月。永不复返。是啊,是啊,森林曾经一度是整个连成一片的,从这儿直到路恩山脉,这儿不过是东端而已。
“那真是天地广阔的年代!那时我可以整天行走和歌唱,空旷的山谷中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声音在回荡。所有的森林都像洛丝罗瑞恩的森林,但更茂密、更强壮、更年轻。还有,那空气的味道啊!我经常一整星期什么都不干,只是呼吸。 ”
树须沉默下来,迈开大步走着,那么大的脚踩在地上,却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又开始哼起歌来,随即转成喃喃吟诵。渐渐地,霍比特人开始察觉他是在吟诵给他们听:
塔萨瑞南的柳荫地,我在春日散步。啊,南塔萨瑞安的春日景色与气息!那时我说:这可真不赖。欧西瑞安德的白榆林,我在夏日漫步。啊,欧西尔七河的夏日阳光与天籁!那时我想,这无与伦比。尼尔多瑞斯的山毛榉,我在秋日走来。啊,陶尔-那-尼尔多的焜黄秋叶微叹,那时我心,别无所求。多松尼安的松林高地,我在冬日登临。啊,欧洛德-那-松的冬日苍松,寒风白雪!我的歌声直上九霄云端。如今故土已沉碧波,我巡行在阿姆巴罗那,在陶瑞墨那,在阿勒达罗迷,此乃吾土,范贡森林我的国度,在陶瑞墨那罗迷,在这里,树根长,年月犹比积叶深。【这首诗歌中出现了许多远古时代的地名,这些地方都位于名为贝烈瑞安德的地区,这片土地以前位于中洲西部,于第一纪元末维拉大军推翻第一代黑暗魔君魔苟斯的“大决战 ”中沉入海底,具体背景见《精灵宝钻》。塔萨瑞南( Tasarinan):即南塔萨瑞安( Nan-tasarion),昆雅语,意为“柳树之谷 ”,其辛达语名称为“南塔斯仁 ”(Nan-tathren)。欧西瑞安德( Ossiriand):辛达语,意为“七河之地 ”,“欧西尔 ”(Ossir)意为“七河 ”。尼尔多瑞斯( Neldoreth):即“陶尔 –那 –尼尔多 ”(Taur-na-neldor),构成多瑞亚斯北部领土的一大片山毛榉森林,贝伦就是在这里与露西恩相遇。多松尼安( Dorthonion):即“欧洛德 –那 –松 ”(Orod-na-Th.n),辛达语,意为“松树之地 ”。阿姆巴罗那( Ambaróna):昆雅语,意为“东升之地 ”,范贡森林的古名之一。陶瑞墨那( Tauremorna):昆雅语,意为“黑暗的森林 ”,范贡森林的别名之一。阿勒达罗迷( Aldalóm.):昆雅语,意为“暮色森林 ”,范贡森林的别名之一。陶瑞墨那罗迷(Tauremornalóm.):昆雅语,意为“暮色笼罩的黑暗森林 ”,范贡森林的别名之一。 ——译者注】
他结束诵唱,继续沉默地迈着大步,听力所及范围之内,整片森林鸦雀无声。
白日将尽,暮色缭绕在群树的树干间。终于,霍比特人看见前方朦胧升起一片陡峭的暗色之地。他们已经来到迷雾山脉脚下,来到了高耸的美塞德拉斯的青翠山脚处。从山侧流下的恩特沛河这时还是条小溪,源自高处的泉源,溪水喧闹地一阶阶奔腾跳跃而下,向他们迎来。溪流右侧有一片长满青草的绵长山坡,此刻披着暮光,显得一片灰白。山坡上没长树,开敞在天空下,星星已经在一排排云彩缝隙间的天河中闪烁了。
树须大步迈上山坡,几乎一点也没放慢步伐。突然,霍比特人看见前方有个宽阔的缺口,两侧各立着一棵巨树,就像两根活的门柱。不过除了它们交缠的粗大枝条,不见有门。老恩特走近,两棵树举起了树枝,所有的树叶都抖动起来,发出沙沙声。这是两棵长青树,树叶乌黑发亮,在暮色中闪闪生辉。两树之后是处宽阔平坦的空间,仿佛是间开凿在山坡上的大厅的地板,两边的石壁随山势斜斜而上,直达五十多呎高,沿着石壁还长着两排树,也是越往里长得越高。
大厅尽头的石墙笔直陡峭,但底部往内凹成一个浅浅的洞穴,上方形成了拱顶 ——这是大厅惟一的屋顶,此外只有树木的枝条,到了内部尽头这些树枝遮蔽了整片地面,只余中间一条宽敞的露天通道。有一条溪流离开山上的泉源,岔开了小溪主流,叮叮咚咚地从石壁的陡峭表面流下,倾落的银色水珠宛如拱顶洞穴前的一道薄薄的水帘。落下的水重新汇集在树木之间的一个石盆中,再漫溢出来,沿着露天通道边往下奔流,然后又汇入恩特沛河,继续一路穿越森林。
“哼!我们到了!”树须打破长久的沉默说,“我带你们走了大约七万恩特步,不过我不知道这折合成你们的距离是多少。总而言之,咱们很靠近末尾山的山脚了。这个地方的名称,其中一部分要是拿你们的语言来说,大概叫做‘涌泉厅 ’。我喜欢这名字。咱们今晚就住这儿。”在两排树木间的草地上,他将两个霍比特人放了下来,他们跟着他向那巨大的拱顶走去。霍比特人这会儿才注意到,树须走路时是伸开腿迈出极大一步,膝盖却几乎不弯。他先用老大的脚指头(它们确实很大,并且非常宽)扎根般牢牢扒住地面,然后才落下脚掌。
树须在泉水倾落形成的雨帘中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开怀大笑,走了进去。厅中有张巨大的石桌,但没有椅子。在这个凹穴的深处,已经相当暗了。树须拿起两个大缸子放在桌上,里面似乎盛满了水。然而当他将手悬到缸子上方,它们立刻开始发光,一个发出金光,另一个则发出饱满的绿光。这两种光芒交相辉映,照亮了整个凹穴,仿佛夏日的阳光透过新嫩树叶拼成的屋顶照耀下来。霍比特人回头,看见院中的树也都开始发光,一开始很微弱,但渐渐地越来越明亮,直到每一片树叶的边缘都放着光:有些是绿的,有些是金的,有些赤亮如红铜。而所有的树干看起来就像是用发光的岩石雕凿而成。
“行啦,行啦,现在我们又能聊聊了。”树须说,“我想你们一定渴了,说不定也累了。喝点这个吧!”他走到凹穴深处,霍比特人看见那里立着好几个高高的石坛,盖着沉重的盖子。他挪开一个盖子,拿一根大长柄勺伸进去舀水出来,盛满了一大两小三个碗。
“这是个恩特之家,”他说,“恐怕没有座位可用。不过,你们可以坐在桌子上。”他把两个霍比特人举起来,放到那张离地有六呎高的大石板桌上,他们就坐在桌沿上,晃荡着腿,啜着饮料。
那饮料喝起来像水,其实很像他们之前在森林边缘附近时喝的恩特沛河的水,不过,这水有一种他们形容不出来的味道。它淡淡的,却让他们想起了远方森林的气息,乘着夜晚清凉的微风而来。饮料的效果先出现在脚指头上,再稳稳往上涨,通向四肢,所经之处皆带去焕然一新的感觉与活力,一路直达发梢。事实上,两个霍比特人都觉得头上的头发当真竖了起来,摇摆着,卷曲着,生长着。至于树须,他先是把脚泡到拱顶外的石盆里,然后悠悠地一口长气喝完了他那一巨碗的饮料。两个霍比特人以为他会一直喝下去,永远都不停。
终于,他又把碗放下了。“啊 ——啊,”他叹道,“哼,呼姆,现在我们可以轻松点儿聊聊了。你们可以坐在地上,我要躺下来,要不这饮料就会升到我头上,令我睡着。 ”
在凹穴的右边有一张巨大的床,床脚低矮,不到两呎高,上面铺着厚厚的干草和蕨叶。树须动作迟缓地倒在这床上(其间只有那么一丁点弯腰的迹象),直到完全躺平,头枕在双臂上,眼睛盯着拱顶 ——那里光芒闪烁摇曳,像树叶在阳光下嬉戏一般。梅里和皮平坐在他身边的草垫子上。
“现在,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慢慢说,别着急!”树须说。
两个霍比特人开始给他讲起打从他们离开霍比屯后一路冒险的故事。他们叙述得不怎么有条理,因为两人不停打断彼此,树须又常常制止说话的人,不是把话题拉回先前的某件事,就是跳跃往前,追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俩都没提到魔戒一丝一毫,也没告诉树须他们为什么出发,以及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也没问他们任何理由。他对每件事都抱着极大的兴趣:黑骑手、埃尔隆德、幽谷、老林子、汤姆 ·邦巴迪尔、墨瑞亚的矿坑,以及洛丝罗瑞恩和加拉德瑞尔。他要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描述夏尔与其乡野,然后他说了奇怪的话。“你们就没在那边见到任何,哼,任何恩特,是吗?”他问,“啊,不是恩特,我其实该说恩特婆。”
“‘恩特婆 ’?”皮平说,“她们长得跟你像吗?”“是啊,哼,啊,不是,如今我真的不知道。”树须若有所思地说,“但她们应该会喜欢你们的家乡,所以我就是好奇才问问。 ”
不过,树须对有关甘道夫的每件事都特别感兴趣,而最感兴趣的是萨茹曼的所作所为。两个霍比特人非常后悔没去多了解一下那些事,他们只听山姆不清不楚地转述过甘道夫在埃尔隆德会议上说的话。但是,无论如何,两人清楚说了乌格鲁克和他那帮奥克是从艾森加德来的,并且称萨茹曼是他们的主人。
当他们的故事终于迂回曲折讲到洛汗骠骑跟奥克的战斗时,树须说:
“哼,呼姆!行了,行了!这是一大堆消息,绝不会错,可是你们没把所有的事告诉我,确实没有,远远地没有。不过,我不怀疑你们是遵照甘道夫本来的期望这么做的。我看得出,有极其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而到底是什么事,我大概早晚都会知道的。但是,根和枝在上,这真是件怪透了的事 ——突然冒出一支旧名单中没有的小种人。而且看哪,九个早被遗忘的骑手重出江湖追杀他们,甘道夫带领他们踏上一趟迢遥旅程,加拉德瑞尔庇护他们暂歇在卡拉斯加拉松,奥克越过整片大荒野追捕他们 ——看来他们确实卷入了一场大风暴。但愿他们能够平安度过这场风暴!”
“那你自己呢?”梅里问。
“呼姆,哼,我一直不为那些大战操心。”树须说,“它们主要跟精灵和人类有关。那是巫师的事,巫师总是为将来操心。我不喜欢为将来操心。我不完全站在任何人那一边,因为没有人完全站在我这一边,你懂我的意思吧 ——没有人像我这样关心树木,如今就连精灵都不关心了。不过,我对精灵还是比对别的种族客气,因为是他们在很久以前教会我们开口说话,尽管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了,这仍是一份不能遗忘的厚礼。当然,还有一些东西,我是绝不会站在他们那一边,我跟他们势不两立:那些 ——卟啦噜姆—— ”他再次发出表示憎恶的低沉轰隆声, “——那些奥克,还有他们的主人。
“当阴影笼罩黑森林时,我曾经焦虑过,但是当它挪到魔多去之后,我好一阵子都不用操心 ——魔多离这里可远着哪。不过看来东风又吹起了,树木尽数枯萎的时候可能要逼近了。一个老恩特可没有法子挡住这场风暴。他必须经受风雨,并且挺住,否则就会折断碎裂。
“但是,眼下又冒出了萨茹曼!萨茹曼可是近邻,我不能忽视他。我想我一定得做点事儿。近来我常想我该拿萨茹曼怎么办。 ”
“萨茹曼到底是谁啊?”皮平问,“你知道他的来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