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离子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杆了,冬天的太阳透过仅有的两片玻璃窗照进屋里,照得人暖洋洋的,秀儿睡得炕也烧得正好,暖而不热,“小主醒了。”李嬷嬷笑吟吟地说道。
“小阿哥呢?”
“奶娘抱着十阿哥正在外面喂奶呢,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贵妃娘娘都来看过了,都赞小阿哥长得好,生得壮实。”
秀儿点了点头,多在娘肚子里呆了半个月有余,能不壮实吗?“抱来给我瞧瞧。”她原先知道了清宫里的规矩,像她样份位低的贵人,没有资格养自己的孩子虽有抵触但还能认命,可是如今她挣命似地生下的孩子,竟只能在她身边三天,她真的是连想一想都跟割她的肉一般的难受。
奶娘是事先挑好的,长得颇白净珠圆玉润的妇人,胸前更是鼓鼓的,瞧着奶水充足的样子,抱孩子的架式也是经过调教的,可秀儿瞧着她也不算顺眼,她的孩子,她还没抱呢,竟被别人抱着了。
“你辛苦了。”再不顺眼也要笑,日后她的儿子好坏,与奶娘关系十分的大。
“小主才辛苦,奴才怎敢说苦。”奶娘说话也是字正腔圆的,清宫很懂这些奶娘、教养嬷嬷会对未来的皇子、公主有多大的影响,她说着把孩子交到了秀儿手里,轻手轻脚地教秀儿怎么抱孩子。
秀儿的眼睛像是粘在孩子身上似的瞧着,这位四爷生出来的时候跟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脑袋有些长,皮肤有些发红,鼻子短短的,嘴巴显得特别的大,要说特别就是脑袋上已经有了一层黑黑的胎毛了,瞧着竟还有些卷,“这孩子的头发……”
“小阿哥是天生福相。”奶娘说道,秀儿本来就聪明,稍一教就会怎么抱孩子了。
“贵妃娘娘到。”门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秀儿眉头一皱,就算是小阿哥已经定了由佟贵妃养了,她也不用这么急吧。
佟佳氏确实是急了,早晨的时候她来看过一眼,可那个时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都在,她在人缝里瞧着不真切,只知道是个挺胖的孩子,刚生下来就长了一层的胎毛,眉眼还没看全呢,就不得不伺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走了。
回了承乾宫却是坐立不安的,草草吃了早膳,又佯装镇定看了会儿闲书,还是忍不住备了步撵再来看十阿哥。
刚一进产房就见头上围着布巾的秀儿将包在大红缎子襁褓里的小阿哥抱在怀里,难免有些眼热。
“奴才给贵主请安。”
“你这个时候讲什么理数?我倒要恭喜你呢。”
“同喜,同喜。”秀儿抱着小阿哥的手却紧了紧。
“来,让我瞧瞧咱们十阿哥长什么样儿。”佟佳氏伸手要孩子,秀儿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孩子交了出去,没办法,这个地方就是规矩大过天的,秀儿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权宜之计,她早晚有一天要把孩子要回来。
佟佳氏抱着孩子,细看孩子的眉眼,只觉得那淡淡的看不出来的眼眉也好看,睁不开的眼睛也好看,鼻子嘴巴哪里都好看,她在这宫里,皇子皇女见多了,竟没有一个出生的时候有这孩子好看的。
“小阿哥跟主子一样,头发有些卷呢。”善喜嬷嬷瞧着小阿哥也喜欢,随口就说了一句。
“真的?”佟佳氏细看小阿哥的头发,确实有一点卷。
“格格刚生下的时候头发就是一点卷,大了留长了这才渐渐看不出来了,小阿哥卷得更厉害些。”
佟佳氏眼睛一热,更觉得自己跟这孩子有缘了。
秀儿别开眼,不再看这一幕,放在被子里的手紧紧地揪住床单,只觉得比生产的时候还要疼上三分。
秀儿冷汗涔涔地从梦里醒来,却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睁开眼只觉得夜深得可怕,屋里除了自己再无旁人,“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灯被点亮了,一双手用力推着她,“小主!小主!”
“啊!”秀儿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并没有真正睁开眼,值夜的宫女九儿身上只穿着一件淡绿的中衣,脸上满是怜惜之色。
“九儿……”
“是奴婢。”
秀儿眨了眨眼,“想想前年咱们在一起,窝在值房里烤火,商量过年时的衣裳怎么改,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她叹息了一声,把被子掀开一角,“冷了吧?到炕上睡。”
“姑姑……”九儿一着急,叫了秀儿一声姑姑。
“你都叫我姑姑了,咱们是贫贱之交,最不能舍弃的,上来陪我说说话。”
“是。”九儿把鞋脱了,上了暖炕,坐到秀儿脚下却不敢把脚真伸进被窝,还是秀儿把被子盖到她腿上的。
“今个是腊月初几了?”
“小主可是过糊涂了,明个儿就是腊月十二了。”
“我果然是过糊涂了。”秀儿笑了笑,“竟然忘了已经吃过腊八粥了,就快要过年了呢。”
“小主,你怎么从来不问我你走后慈仁宫里什么样了呢?”
“还能怎么样?约么是你巧儿姑姑做了副掌事的,甚得太后信重。”
“小主您猜错了。”九儿歪着头笑道,“做了副掌事姑姑的是珍儿姑姑,巧儿姑姑自您走之后,就病了一场,若不是太后恩典留她在慈仁宫里养病,怕是就不成了。”
“哦?”
“听说是邪风入体,得了风寒,那身上烧得滚烫滚烫的,旁人都不敢近身,怕被过了病气,我资历最浅,就去伺候她了,她那病倒是不过人的,好了之后巧儿姑姑听说副掌事的是珍儿姑姑,还笑了呢。”
秀儿听着她说这些宫女间的琐碎,心里倒比原来好受了些,别管规矩如何,亲娘离了亲生骨肉,没有不痛彻心肺的,她心里对那个围着红围巾的女人的恨,一下子淡了许多,毕竟那是生了她前世身体的人。
“姑姑……”九儿又叫她姑姑了,“您教我的手艺我没忘,可是太后派我来伺候您伺候的急,我没功夫教别人。”
“你不必担心,你巧儿姑姑心灵手巧,怕是她早会了。”秀儿说道。
“姑姑您真好。”九儿笑道,“她们说您从奴才做到了主子,怕是最恨有人提当初做奴才时的事,要我小心说话,没想到……”
“我就是太后身边的臭宫女子出身,这事儿我到死都不会忘。”那些个做了“主子”就怕人家提旧根底的,做得都是掩耳盗铃的事,这宫里人人都记性好得很,你做过了些什么,岂是轻易就会忘的?
“小主,您也别总想着小阿哥了,他在佟贵妃身边,宫里人都说小阿哥有造化。”
秀儿点了点头,“他能跟着佟贵妃,是他的福份。”这一世自从出生起,她耳朵里就灌满了规矩二字,不管所谓规矩多愚蠢多不合理,包衣也好,普通旗人也好,紫禁城里的这些“贵人”也好,没有一个不照着规矩生活的,她没有反抗规矩的本事,只有依从。
“过年了,小主是不是就能见着小阿哥了?”
“能。”她才抱了三天,就不得不送走的儿子啊,只能逢年过节才能见一面了。
第二日宫里依例送过年的赏赐,送到了秀儿这里,依的不是贵人的例,而是嫔的例,秀儿瞧着那明显多出来的赏赐,心里打了个突。
“小安子,去问问内务府,可是送错了。”
“回主子的话,奴才已经问过内务府了,太皇太后说小主生皇子有功,不止过年的赏赐,日后的用度也都按嫔主子的例供给。”小安子语速轻快地说道,他这一次实在是撞了大运,跟了位前程似锦的小主,看还在苦熬资历等着在万岁爷跟前出头露脸的师兄弟还笑话他不。
“哦。”秀儿点了点头,“琥珀,替我梳妆,我要到太皇太后那里谢恩。”这恩赏是她用她生的儿子换来的,秀儿强忍着胸口的那一股子酸意,她不能不往前走,她要是倒下了,她就真的永远失去儿子了,她必再往前爬,再往上爬!
待她收拾利落了,先去了荣嫔那里,荣嫔也穿戴好了,由宫女拿着两面镜子前后左右的照着呢,一看见她来了,立刻就笑了,“秀妹妹来得可正好,我正要遣人去找你呢。”
“奴才给嫔主子请安。”秀儿屈膝施礼。
“你我姐妹,何必如此客气。”荣嫔待秀儿施了全礼,这才虚扶了一下秀儿,两人都在延禧宫里住着,她自是知道了秀儿得的赏赐是按照嫔的例,心里难免有些泛酸,她上下打量了秀儿,见她两颊丰润泛红,皮肤雪白光滑,头发乌黑油亮,虽说冬日里穿得厚实,身段不显,但看得出来恢复的不错,“年轻真好,妹妹可是好利索了?”
“且得再养呢,怕是要过了年出了正月才能好利索。”秀儿笑道,这可是毫无避孕措施可言的古代,她作死呢才刚出满月就说自己好利索了,出来争宠,左不过康熙已经来看过她两趟了,对她的态度和善依旧,而康熙来的两趟都是宿在荣嫔那里的,她与荣嫔同样也是互惠互利。
“妹妹果然是个有成算的,不似是我当年,小小年纪不知轻重。”荣嫔笑道,“瞧我,竟光顾着和你说话,忘了要一同谢恩的事了,若是比旁人去得晚了,怕是又要招人说嘴。”
秀儿抿嘴笑了,“是我耽误了姐姐。”
两个人分乘两人抬的软轿到了慈宁宫,果然已经来了好些人,最显眼的就是佟佳氏的仪仗,众人都认得荣嫔和秀儿,也都听说了今年秀儿得的赏赐是按嫔的例,瞧向她的眼神也复杂了起来。
要说生子有功的可不止秀儿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跟着惠嫔的纳兰贵人,她可从来没得到过嫔的待遇,她还是正经的八旗大姓出身呢,秀儿不过是包衣奴才出身,竟得如此偏宠,纳兰贵人瞧着她的眼神里都带着刀子。
另一个瞧秀儿极不顺眼的则是戴佳贵人,她费尽了心机讨好佟贵妃,结果却被秀儿半路截了胡,佟佳一族平白得了那许多的好处,却对她家一句解释都没有,是啊,人家可是姓佟的,皇上的亲外祖家,用得着跟一个小小的司库解释什么吗?她阿玛连问都不敢问,分红一分钱也不敢少给人家,戴佳氏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戴佳贵人瞧着秀儿那一身的风光,只觉得这些都是她的,秀儿从她身上抢去的!
秀儿在这些眼光中笑容依旧,笑吟吟地似是低头听荣嫔讲话,对众人异样的眼神视而不见。
“秀贵人如今可是大好了?”首先跟她说话的是惠嫔,惠嫔今日穿了桃红的旗装,银红织锦的露三寸银狐边的斗蓬,唇上的胭脂涂得艳艳的,她本是个美人,今日盛装打扮一点也不比那些年轻些的嫔妃显老,反而多了些女人的韵味,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失宠的?
“回嫔主子的话,奴才虽出了月,太医却说还有些虚,要将养。”秀儿低头答道。
“我瞧你这样也不像是未好利索啊。”惠嫔疑惑道,“莫不是太医不尽心?”
“太医院的太医都是顶好的,哪有不尽心的。”荣嫔说道,“她胆子小,你可莫吓她了。”不管两人在延禧宫里时如何的冷淡,出了延禧宫,荣嫔都是极维护秀儿的,皇上既然已经认定了她是贤良保护“妹妹”的,她就要把戏演到底。
“我瞧着她可不像胆子小。”惠嫔深深看了秀儿一眼,旁边的纳兰贵人和戴佳贵人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站在最前面的佟佳氏状似刚听见这边的动静,轻咳了一声,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慈宁宫的太监也似是被这一声咳咳醒了,“太皇太后有请各位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