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痛失荆州(1)
卷首
满池荷叶半败,粉白色的莲花一片片掉在水面,小舟似的飘飘摇摇,荷秆下隐藏的鱼儿一动不动,像水底长出的墨色竹叶。孙权倚在水榭上静望着花叶微衰的莲池,拈了鱼食扬手洒下,逗引得躲藏的鱼儿纷纷游出,翘起尖尖的嘴一口啄下,重重的鱼影仿佛阴雨天挂在檐角的云。
“争得可真欢!”孙权兴致勃勃地看着鱼儿争食,手心搓着鱼食,也不着急喂下,似乎欣赏鱼儿争食比喂鱼更加快乐。
身后的长廊响起缓缓的脚步声,孙权没有回头看,带笑的眸子仍盯着那池中跳腾转挪的鱼影。
“主公!”声音不高不低。水上漂浮的鱼食已啄得所剩无几,孙权将手一翻,掌心的鱼食洋洋洒洒地掉在水面,他慢慢地转过身,笑道:“子明秘返建业,连日赶路辛苦,也不稍作歇息,便急着来见孤,孤心甚是不安!”一面说着话,一面将目光从莲池中抬起,望向榭中恭敬站立的中年男人,那人长身阔肩,神色容若而暗藏气概。
吕蒙郑重地说:“事有紧急,不敢延迟!”孙权举手一让:“坐下说话!”吕蒙稍稍辞让,二人在榭中石墩上安坐,中间隔着一个椭圆石案,案上盛了一盘黄金龙眼。孙权拈了一个龙眼,轻轻剥开果皮,露出粉嫩如水的果肉,递至唇边只一吸,水一样喝进了口中,他细细地咀嚼着、品味着,将那果盘推向吕蒙:“尝一尝,新摘的,很甜!”吕蒙持了一个,也不剥皮,只在手心里掂量:“主公,蒙此次秘密回返建业,是为……”“等一下!”孙权轻声止住,“让孤猜一猜。”他伸出食指,在盛了清水的白玉杯里一沾,在那石案上画出了两个字,写到末尾一笔,眉梢一挑,眼睛里弹出一抹狡黠的笑。
吕蒙定睛一看,浅浅的水渍向着四面洇漫,那两个字便是:“荆州”。
他衷心拜服地说:“主公高见!”孙权擦掉水渍,拍了拍手:“孤侥幸猜中而已,不当子明夸赞。”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你说吧!”
吕蒙正了神色,字字斟酌地说:“主公既明慧先知,蒙也不绕远路,当直奔正题。旬月以来,刘备占据汉中,再进封汉中王,遣刘封、孟达攻下东三郡,关羽北上襄樊,水淹七军,大胜曹军,与刘封、孟达互为呼应,眼看便要打通汉水,使荆州与汉中连成一体!刘备之势日渐高涨,若照此形势,则西跨关中,东扼荆州,半壁河山为其所有,北可抗衡曹操,南则觊觎东吴,主公当早做决断!”
孙权认真听完,不由得摇头叹息:“这只老虎是我东吴养肥的,养虎为患,孤今日才知此中真意!”他皱了皱眉头,“孤本一心谋求徐州,而北面曹军难敌,西面关羽胁力,两难!”
吕蒙道:“蒙窃以为徐州可缓,而荆州当急!”孙权不置可否:“你且说来!”“徐州虽可图,然其势平坦,无险可依,曹军骁勇铁蹄正当用武。
我东吴今日得徐州,明日曹操则来取徐州,况得徐州不多利,失徐州不为损。荆州却不同,其地险沃,乃兵家必争,关羽一旦全占荆州,则成为我东吴北上之屏障,我东吴本凭依长江天堑,而今天堑被占,进退维谷,何有抗九州之势?兵法云,‘我得亦利,彼得亦利,为争地。’不争荆州则利他人,岂不是我东吴大损失?”
孙权沉默须臾:“子明所言甚是,然如今刘备声势壮大,关羽捷报频传,当如何擘划?”
吕蒙谦和地说:“蒙有些许小谋献上,可与不可,期主公裁决!”孙权对他点点头,目中露出恳切求教的神色。
“刘备势大,气焰勃张,锋芒正胜,且两家尚有联盟之谊,不可与其正面对抗,彼既强而难撼,我则可示弱以麻痹!”
“示弱?”孙权微一怔。吕蒙显得深思熟虑:“正是!关羽倨傲自负,遇强而愈强,遇弱而轻慢。因此,蒙自接任鲁子敬之职,镇守陆口,对关羽频频示好,不惜卑弱相待,此为麻痹他的第一步。”
“如此,还有第二步?”孙权起了浓厚兴趣,眉眼里的愁绪消融为淡淡的笑。
吕蒙点头:“关羽此次进兵襄樊,虽势在必得,然对我东吴戒心未消,尚在南郡留有重兵,我东吴即便想硬取江陵,恐也是一场恶战,故第二步是要让关羽撤出江陵重兵!”
“怎样让他撤出?”孙权的兴趣越来越大,身体向前略略倾斜了些。“关羽留重兵,无非是害怕我攻他后方。主公可召回吕蒙,便说吕蒙重病不能理事,准许回建业养病,另派一人担任镇守陆口要职。关羽见吕蒙病归,定会抽调大军增援襄樊,那时江陵空虚,我东吴正可一举拿下!”
孙权半晌没有说话,慢慢地剥开一个龙眼,悠悠地说:“子明果然好计谋!”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他咽下去,“孤有个小建议,望与子明商榷。”
“主公但言,蒙敢不承教。”吕蒙虔敬地拱手。孙权举起了手,手心是剥开的果皮:“传露檄于陆口,称子明重病卸职!”
吕蒙一呆,霎时的迷惑后,他立刻了然于胸,露檄飞书,文书不加密封,消息自然不胫而走,不用琢磨法子通报关羽,他也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佩服地离座一拜:“主公机谋,吕蒙拜服!”孙权不露出一点的自得,他示意吕蒙坐下,问道:“欲定荆州,则北方该若何?”吕蒙不犹疑地回答:“仍是示弱!”
孙权若有所思地说:“子明是说,北面称臣曹操?”吕蒙没说话,他似乎觉得有些话很难说出口,一为顾及孙权颜面,二也担心语带不慎惹来君心不快。
孙权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踱到水榭长柱边,凝望着池中又隐入水里的鱼儿,他低声道:“什么时候东吴才能不示弱,反而让人家对我们示弱?”
他从阑干边的小木盒里捏起一把鱼食,扬手一抛,呼的一阵风,将那细密如沙的鱼食吹散在空气里,飘起了尘埃般轻薄的一层。
关云长中计调兵,诸葛亮忧心荆州
秋雨像老妇的唠叨,从子夜下到日晡,雨声是重病人的呻吟,落地之时还拖长了恹恹的余音。
陆逊进门时,特意在门口掸了掸衣衫上的雨珠,头发上的雨丝却抹不去,闪烁着银光,恍惚以为是少年白头。
半卧在榻上的吕蒙并没有起身迎接,他只是出于礼节地坐起来,凝视着这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向他走来,他像背书一般,在心里读出了陆逊的履历。
三十七岁,出身江东大族,年轻,有见地,文武兼备,妻子为孙策之女,与孙氏有姻亲关系,一直屯守要隘,所在贼寇肃清。
“我只是养病回建业,顺路经过芜湖,还劳烦伯言来看我。”吕蒙含着感激的笑。
陆逊谦让了几句,他暗自打量了吕蒙一番,尽管病卧床榻,行动软绵迟滞,说话时轻声细语,却看不出病从何来,眼睛始终低垂,仿佛抬不起视线看人,偶尔和那目光对撞,却是灼然生光,不可逼视。
他生出了疑惑,却不问,熨帖着说:“有些疑虑,冒昧相问,望虎威将军不辞告知!”
“伯言尽管说。”吕蒙的语气很轻柔。陆逊斟酌道:“将军为江东屯守边疆,关羽接境,其势嚣张,幸有将军镇守,方才抑其威力。今日一旦病辞,荆州不当忧乎?”
吕蒙心中一跳,却没有显出来,仍用病恹恹的语气说:“伯言所言甚是,然我病笃,不能理事,奈何!”
陆逊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患病,瘪着脸色一语三叹,越发地不可信,但只坦率地说:“将军染病,诚如是,但愚计以为,莫若趁此规图荆州西疆。”
吕蒙不动声色地说:“恳请伯言详言!”陆逊款款道:“关羽矜其骄气,凌轹于人,好大喜功。如今挥师北进,虽欲毕力斩获北土,但因对将军忌惮,江陵公安尚有重兵镇守。若是听说将军患病,必不设备,今可乘其不意,出兵西进,自可成擒!将军既要东入建业,何不宣意主公,也好早为之计。”
吕蒙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和孙权密谋突袭荆州,为了防止机密漏泄,这件事除了君臣二人,偌大江东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更没有人知道吕蒙是在装病。他从陆口东还,一路上都坐在四面遮幅的马车里,似乎已病入骨髓,不敢见光见风,到得一处便延请良医诊治。孙权还和他配合演双簧戏,在下达僚属的公文中痛心叹息吕蒙英年染疾,不得已辞却荆州督帅,没想到陆逊进此一策,竟与那密谋契合得天衣无缝,这不得不让吕蒙心生钦佩。
“这个……”吕蒙打着太极,“伯言所建甚良,但关羽勇猛,素难克服,且他长据荆州,恩信大行,兼之又新建功业,威逼襄樊,胆势益盛,未易图也。”
陆逊笃定地说:“无妨,关羽虽始建功,然他远离江陵,阻于樊城坚城之下,曹操今又亲率大军驰援,关羽前不得展势,后不得相顾,前后不相连,败之如反掌耳。”
吕蒙真真对陆逊另眼相看,他却不能言明真相,含糊地说:“容我想想。”
陆逊走后,重病的吕蒙从床榻上一弹而起,心里一个声音在狂呼:我找到了!
半个月后,镇守芜湖的陆逊忽然被孙权超擢为偏将军右部督,取代吕蒙镇守荆州东土,而吕蒙因重病不起,不得已辞任,东返建业养病。陆逊取代吕蒙守荆州,这个近乎儿戏的换将决定不仅在江东激起千层浪,江东僚属都非议孙权是昏了头,也为北伐前线的关羽带来了无后顾之虑的福音。
一切变化都在或暗或明地进行,仿佛潮涨,第一波潮头已冲上滩头,而后面还紧跟着成百上千次疯狂拍击,终于要将那海岸线上的旧足迹扫荡干净。
秋末的天空蒙蒙如被淡墨浸润,浓烈如血的晚照泼出去,染透了半边天,又慢慢地消融了。
天气凉得透了骨,花木都脱光了旧衣,剩下个赤裸丑陋的躯干在风里瑟瑟发抖,轻推开门,刹那的寒意渗进衣服,针似的扎进骨头里。
“要变天了!”修远搓着手,跳起来跺跺足,似乎想要甩掉袭上身体的寒冷。
诸葛亮从案后抬起头,微微一笑:“哪里冷成这样了?”修远呵了一口气:“冷!冻着骨头了!”
“还没入冬呢,你便不能耐冷,待得大雪漫天,看你怎么熬过去!”诸葛亮口里说着话,手里还在理着案上的卷宗,一卷卷打开察看是否都已批复完善,查阙补漏。
“磕磕!”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修远开了门,来的是掌册主簿,怀里捧着一扎卷宗,这是今日需批复的事务文书,汉中王特饬由诸葛亮持掌政务,凡是重要事务必须过他的手才能通过。
厚厚的卷宗摞在案上,诸葛亮轻轻一点头,主簿躬身下拜,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只负责交付文书,不敢打扰诸葛亮做事。
诸葛亮将昨日的文书搬下书案,让修远整理分类。文书按照事务紧急依次排列,一般紧急文书的封头会贴有红色标签,次要的贴蓝色标签,普通的为黑色标签。标签一律用裁成三角的布块,无论益州抑或荆州,还是汉中,这个规矩都一如既往不可更改。
诸葛亮先取出贴红标签的文书,一卷卷展开细看,紧急事务必须当机立断,不可随便延误,他拿起毛笔,轻一濡笔,牵过衣袖,在文书的最后落下干净清爽的字。
修远蹲在地上理旧文书,一册册卷好,用细丝带捆了个结实,弯身蹲了太久,不免腰腹酸痛,直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哪知手臂画出去的弧线太大,胳膊肘子扫在案头的卷宗上,只听“啪啦”一声,卷宗从案上倒了下去。
“啊呀!”诸葛亮沉声一喝,修远吓得不敢做声,手忙脚乱地捡卷宗,一册册往案上摆,也顾不得文书的紧急顺序。
诸葛亮埋怨道:“总是这般毛手毛脚,幸而是未加批复分类的公文,不然你又得费了我多少时间!”
修远不敢辩白一句话,诸葛亮很少生气,可发起火来,总让人心生忌惮。
乱七八糟的文书堆叠得一案皆是,诸葛亮沉着脸重新将文书分类,手指捋着每一册封头的各色标签,摆下左中右三摞。
“先生……”修远惶恐地喊着,将地上的最后一册文书交给诸葛亮,眼里扑闪出愧疚的泪光。
诸葛亮瞧他窘迫不宁,心里一软,安慰道:“罢了,以后注意就是,做事说话宁愿慢一些,也别毛躁着只管往前冲!”
“哦!”修远小声地答应着。诸葛亮举起那册文书,封头贴着黑色标签,他正要将这文书归类,蓦地却停住了手,文书封条上的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前将军臣关羽上。关羽……莫非是关羽送来的军情呈文,那又为什么贴着黑标签,难道事务并不紧急?如果是荆州本地民生事务,一向由关羽自行处理,一般不会飞书传来成都,只有军政大事才送来请旨。
纷繁的念头倏忽闪过,他也不想分门别类了,索性撤了这文书封泥,哗啦啦抖开竹简。可才看得几行,已是惊得神色一怵,将文书匆匆一抓,噌地跳起来,快步向门边走去。
“先生,你去哪里?”修远见诸葛亮神色有变。诸葛亮在门口一停:“我去王府,你将这些文书分好!”他没有时间多加详说,推开门急匆匆地走出去。好大的风迎面吹荡,他下意识地举手一挡,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忘记了拿羽扇。他来不及返回去,只管顶着大风一路急走,直奔到大门首,登上门棚下停靠的马车,对车夫说道:“去汉中王府!”
车夫见他神色匆忙,知他有紧急事情须立刻面见汉中王,随即猛扬缰绳。马车压过门前的石板路,向东疾驰出去,一条街行到末端,朝左边一拐,不过百米即是高牙飞檐的汉中王府。
诸葛亮不等车夫扶他,把着车轼一跃而下,把那车夫吓了一大跳,没曾想文雅书生模样的诸葛亮居然跟武将似的跳马车,等他回过神来,诸葛亮已经跑上了府门前宽敞的台阶。门首的司阍见着诸葛亮,并不拦阻,也不问话,谦恭地深深一拜。
诸葛亮跨步越过高高的红漆门槛,绕过硕大的青石罘罳,越过宽敞明亮的厅堂。他知道刘备素来不喜欢待在这种正堂内,除非大宴群僚,不得不拘束着做出个威仪样子。他穿出爬满了干枯的菟丝花的院墙,一直走到亭台曲水、花木扶疏相间相容的后院。
他对那迎上来的家老问道:“汉中王在哪里?”“在西苑。”
诸葛亮立刻向西折去,那家老忙忙地说:“军师!主公昨夜宴请故臣,至今宿醉未醒。”
诸葛亮一愣,脚步却没有放缓,他忽地想起昨晚刘备设宴招待故老臣僚,自己宴中因有事退席,便再不知宴席之事。如今新得汉中,刘备又进封汉中王,关中与荆州战事频频告捷,大家伙心里都透着喜庆,哪里肯放过刘备,必定是敬酒不断,刘备又是个来者不拒的豪爽脾气,定是被死灌活灌得大醉酩酊。
他回想着昨晚的情景,却已是走到西苑门口,守门的铃下躬身道:“军师,主公还没醒。”
诸葛亮犹豫着停了一下,默默摸索着手里的文书,没有拆下的黑标签软软的像一条米虫,触得他的手背发痒,似乎是这细微的骚动让他惊醒了。
顾不得了,大事要紧!
他深凝了一口气,举手就推开了门,这一个动作已让铃下吓白了脸,他刚想阻止,诸葛亮已大步走了进去。
屋里静默伺候的内侍宫女忽见有人擅入寝宫,一个个瞠目结舌,本想喝令来人出去,可见来的是诸葛亮,又迟疑着该不该阻拦。诸葛亮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撩开重重帷幕,走到了暖阁内。
在松软如云的榻上,刘备睡得像个襁褓中的婴儿,脸颊上还晕着沉醉的潮红,嘴角扬起了月牙儿似的微笑,也许正在做一场甜美的酣梦,一只胳膊伸出被褥,手心里抓着被单的一角,揉得像团棉花。
诸葛亮俯下身子,目光从刘备蜷曲的手一直挪到斑白的发鬓上,银发如蚕丝,光芒刺眼,他愣了一下,片刻竟忘记要做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苍老像冰凉的幽魂爬上刘备的脊梁骨,日复一日,日日加重,犹如垒起的岩石,将这个昔日英姿勃发的英雄压弯了腰,压损了光彩的容颜?诸葛亮忽然想起刘备前几日对自己叨叨,说自己如今老了,动辄失眠,晚上囫囵睡上两个时辰便再不能入梦,长夜寂寥,在枕上翻来覆去,实在难受,只好披衣起床,要么读书,要么去庭院里踱步数地上的石砖,等着天色渐渐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