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努尔哈赤:大明帝国的忠实掘墓人(2)
以前,每当东哥被重新许配一次时,努尔哈赤通常都会情绪激动地严正警告那些打东哥主意的家伙,提醒他们注意自己东哥未婚夫的身份。当这种提醒被严重忽视时,他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战争。事实上,对于处心积虑的人来说,这的确是发动战争的极好理由。
然而,这一次,他不但没有去寻那蒙古王子的晦气,还言辞动人地制止了弟兄们动武的冲动。
此时的蒙古部族,分裂成了许多不相统属的分支,他们虽然早已不复成吉思汗的雄风,但仍然是一支不可小瞧的力量。
他们当中,有一些站在大明帝国一边对付努尔哈赤;还有一些,则帮助努尔哈赤和大明帝国作对。于是,争取与他们建立尽可能广泛的盟友关系,就成了大明帝国和努尔哈赤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大事。这应该是努尔哈赤放过那位蒙古王子的真正动机。
而对于叶赫部落,情形就要复杂得多。
当年,叶赫部落的老酋长、东哥的父亲被努尔哈赤的部下杀死时,据说为了表达歉意,努尔哈赤曾发誓在若干年之内不对叶赫部落动武。是故,以往东哥被许配给其他部落首领时,努尔哈赤只对付那些部落首领,从不找叶赫部落的麻烦。这种说辞很动人,很煽情,将努尔哈赤表现得仿佛一诺千金的好汉。但是,这种说辞很有可能不是事实。
因为,这里显然忽略了一个因素:在相当长时间里,叶赫部落的力量比努尔哈赤要大得多,而在努尔哈赤成长得足够强大时,叶赫部落又得到了大明帝国明确的支持。因此,在努尔哈赤下决心公开与大明帝国为敌之前,对叶赫部落,他难免会有很深切的投鼠忌器之感。
事实上,他曾经多次试图对叶赫部落开战,最后,令他克制住自己的显然不是什么承诺,而是实力对比上的综合考虑。
在很多时候,打量政治人物和打量商人时的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将利害得失上的算计和时机上的考虑放在第一位,大约就不会离题过远。
这可能是努尔哈赤长时间隐忍不发的主要原因。
面对东哥被改嫁蒙古王子这一事实,努尔哈赤身边的人怒不可遏,强烈希望出兵征讨叶赫,要让他们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代价。努尔哈赤则表现得极为冷静、理智。为此,他曾经长篇大论地说服那些怒火万丈的战友,劝告他们不要为了一个女人而打仗,特别是当这个女人背后站着叶赫部落与大明帝国时。他特别清醒地提醒自己的同志们:我们的粮食储备不够,现在肯定不是对叶赫与大明开战的好时机。
他嘲笑那些满腔怒火的人说:按理说,我是当事人,我要是因为愤怒想去打仗,你们都应该劝阻我才对,现在怎么变成我置身事外,你们反倒固执己见呢?努尔哈赤还针对东哥说了一番话,大意是:因为这个女人,哈达部、辉发部、乌拉部都灭亡了,她使各部落不能和睦相处,兵连祸结,达于极点,这样的女人不会活很久的。结果,努尔哈赤一语成谶。东哥嫁到蒙古部族后,仅仅一年真的得病死了。
事实上,努尔哈赤在内心深处是应该感谢东哥的,因为这位女子为他提供了太多发动战争、灭掉其他女真部族的理由。
三年后,当努尔哈赤认为自己准备好了,决定对大明帝国宣战时,在他发布的伐明檄文——《告天七大恨》中,有四条大恨是针对大明帝国支持叶赫部落的。其中,东哥事件被他单独列为一条大恨,申诉给上天,作为他向大明帝国宣战的理由。
努尔哈赤做得真够可以的。
大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努尔哈赤正式建立后金国,定赫图阿拉为首都,定年号为天命元年,努尔哈赤成为天命汗,全称是“覆育列国英明汗”。此后,他再也没有改变汗王的称呼。
此时,他早已不是三十三年前的努尔哈赤了。
那时,他的势力范围可能不会超过今天北方一个乡镇,如今,除了受到大明帝国坚决支持的叶赫部落,他已经差不多统一了整个女真民族。他的马鞭挥舞起来,已经可以指向今日中国东北方向的——北起外兴安岭、西到贝加尔湖、东临鄂霍茨克海、南到日本海之间的广大地区,即使对这些地区的控制要到他的儿子皇太极时代才最后完成。
至此,他的确有理由也有资格蔑视身边那个庞然大物了。
大明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已经年届六十岁的努尔哈赤,终于不再对自己的真情实感做任何掩饰——
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发布了著名的《告天七大恨》文告,宣布:大明帝国根本就是女真人所有苦难的根源。这时,假如有人询问努尔哈赤,他一生中最为痛恨的人或事是什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大明帝国和那些汉人。
努尔哈赤的这种感情并非全无道理。原因是:帝国政治中的一切权谋智术、阴毒狠辣并不仅仅是针对汉人的,在对付异族时,这些招数使用得可能更加彻底、更加无所顾忌。在那些堂皇官修正史中,谈到对付边疆部族时,“捣巢”、“灭之”、“斩杀”、“犁庭扫穴”之类的字眼几乎比比皆是。由此,仇恨应该不难累积起来。
汉人长期以来,坚定地以天朝上国、上帝宠儿自居的心态,令“奴虏”——努尔哈赤们感受过多少屈辱,似乎也很容易想见。在当时的汉语资料中,就连努尔哈赤的名字,都要写成——奴儿哈赤。这种无聊的心态,确曾是当时帝国臣民中的普遍情状。
从史料中,我们可以知道,努尔哈赤的痛恨之情可不是说说而已。他的核心治国理念是,“诛戮汉人,抚养满洲”。(《清太宗文皇帝实录》第六十四卷)
贯彻这一基本国策的实施细则,则大体可以用两条概括:
其一,以种族灭绝式的屠杀为主,辅之以暴力胁迫其为奴;或者反过来即为其二,以暴力胁迫其为奴为主,以种族灭绝式的屠杀为辅。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情境下,这两种方式被交替使用着。有证据表明,这一治国理念和政策确曾得到过坚定的执行并持续了很久。可能直到努尔哈赤死后,才在他的继任者那里得到改变。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牛顿力学定律在社会生活中同样适用:有一个作用力,就有一个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在其当时,努尔哈赤这种过激反应,大约可以反证他们曾经遭受过痛苦与屈辱的深重程度。
然而,事情的复杂之处在于:当时辽东地区的人口分布,汉族人口约占90%上下,女真、蒙古等部族人口约为10%左右。为了抚养10%的同族人口,屠杀90%的异族,即便是怀有深仇大恨,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此种情形都很难被认为是富有胸怀和智慧的表现。若仅仅因为有能力、有实力杀人,或者叫富有军事才华,便要被颂扬为“伟大”或“雄才大略”的话,这种赞美甚至这些词汇本身,也就足以令人作呕了。
应用上述史实,已经大体可以知道,为什么努尔哈赤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三十六年,尚且不能完全统一女真各部,经过四十四年,还无法迈过宁锦防线,进窥山海关了。这样的统一战争,若打起来不艰难、经历的时间不漫长的话,也应该叫没有天理了吧。
知道了上述情形,自然也就不难了解努尔哈赤创建八旗制度的秘密了。
在努尔哈赤时代,女真人主要以渔猎为生,在山林水草肥美之地,各随血亲族党屯寨居行。女真人不论男女都必须参加射猎,只留养育婴孩的妇女留守驻地。其谋生技能与军事技能相一致,生活形态与战争形态相一致,生产条件与战斗条件相一致,遂形成全民皆兵的社会。他们不同部族之间各居一方,彼此间视弱肉强食为常态,不同族群间同类相残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或特殊的心理障碍。
女真人行猎时,采用群体围猎的方式,经常以十余人为一个射猎单位。
他们每人出箭一支,各自说明其射猎计划,为众人所赞成者,就被推举出来,负责掌握所有箭矢的分配和使用,成为该团体的指挥者。其余人必须服从调度,不许离队越伍擅自行动,否则指挥者有权力将其处死。女真语称此小组为“牛录”,据说是“箭”的意思;称众人推举的指挥者为“额真”,意思是“头儿”、“主子”。射猎结束后,猎获物按照大家的表现集体分配。牛录遂成为血亲族党部落的基本射猎单位,既适用于针对大自然的战争,也适用于针对人类的战争。
每年秋季,野兽即将过冬而最为肥美之际,人们将进行一次大规模围猎,部落中所有牛录均须参加。届时,每牛录各出箭一支,选出一个大“牛录额真”,为此次大猎之总指挥。女真语称此大牛录额真为“甲喇额真”。围猎结束后,所有猎获物按照参加围猎的牛录数量平均分配。
努尔哈赤的八旗制度,其组织、协调、指挥、管理、后勤保障、训练、战利品分配等等原则,差不多都是由此脱胎而来。
大明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随着战争和军队规模的扩大,努尔哈赤将此“牛录”与“甲喇”正规化为军事制度,规定三百人为一个牛录,五个牛录即一千五百人为一个甲喇,五个甲喇即七千五百人为一个固山,每个固山用一种颜色的旗帜作为标识。这时,努尔哈赤共编成四个固山,分别使用红、黄、蓝、白四种旗帜,于是,固山就在汉语中翻译成了旗。此时,努尔哈赤拥有大约三万兵马。
十四年后,即大明万历四十三年,应军事发展之需要,努尔哈赤将四旗扩编为八旗,增加了镶红、镶黄、镶蓝、镶白四旗,八旗遂成定制。由此推算,当时,八旗部队的编制大约为六万人马。上述八旗旗主全部由努尔哈赤的儿子、侄子和孙子出任并世袭,早期跟随努尔哈赤起兵并发挥过重大作用的元勋们,或者陆续死去,或者被边缘化。
八旗组织不单纯是军事组织,同时也是政治组织、经济组织、司法组织、民政组织等等,举凡财富分配、司法审判与裁决、社会生活及其组织动员也全部完成于八旗体制之中。于是,有研究者认为,八旗制度根本就是努尔哈赤确定的一种“国体”。
在努尔哈赤的主导下,女真人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社会生活等等全靠军事维持,整个社会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战争和抢掠,经济与财富的增长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战场上的收获。
努尔哈赤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将行围渔猎的牛录制度,催生为军政合一的八旗制度;再用八旗制度,将行围渔猎的女真社会组织成大型军事集团。从而使女真人被转型、组织成了一个完全军事化的社会集团,或者叫完全社会化的军事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