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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珍珠舶(8)

且说新丰镇后有一富翁,姓钟号唤山甫,年方四十,已生三子。那最小的名唤士开,时年十二,性极顽钝。忽一日傍晚,拿着一根棍儿,走到前边厅上,轮来轮去,舞了一会。霎时,脸色涨红,双眼翻白,掇着一张交椅,向南坐下,高声说道:“我乃姓黄名喜,住在郡城西门外,离城三里地方。不料年才十八,堕河身死,幸蒙地府以我生平好善,并无过犯,敕封为神,即命管摄此地方圆三十里之内,稽查本处。若有为善的,则降之以福,为恶的则降之以祸。但庙宇未坚,难以借寓行事。尔等富者,悉听帮助料价,贫者亦可舍力经营。惟在速成,勿取焕丽。今天次月初八日,有彼处杨敬山,将我尸骸殡敛,即我莅任之时。尔等倘能驾船到彼迎接,必使田禾丰稔,灾眚全消。其或阻抑兴工,恶言毁谤,则必立时殛剪,以警顽憨。为此特行晓谕,我神去也。”只见站起身来,使动木棍,又轮舞了一会。忽然翻身仆地,半晌方醒。此时,早已哄传开去,惊动了几处村巷,扶老携幼,争来观看,足有二百余人,无不骇异。那钟山甫,登时首倡助银十两,又遍传总甲圩长,向着各处募化。不消数日,已有百金,即时相地抡材,鸠工起建。落成之日,远近争来祭赛,秋为黄相公庙。又有几个好事的,敛出分金,置备三牲酒果,装着快船数只,候至初八日,一齐摇至西关外,访着杨敬山的住处。果见屋后空地,众人团团围聚,正在那里埋砌棺木。便即一拥上岸,问见了杨敬山。杨敬山也为远远张见。那船上人既众多,又摆列着猪首鸡鱼,许多物件,恰像那赛神的一般。正欲唤问,那船早已泊住。当下各把前后事情,细细的述了一遍,无不叹其灵异。

话休絮繁,再说那顾茂生,正欲把海棠出嫁。忽值杨敬山将梦中所嘱的说话,再四叮咛。顾茂生虽自石门附舟以后,悉知搅扰作祟,许多怪异之事,然以姻联人鬼,似属荒唐,半疑半信。及至当晚,打听曾继文果已将船送到,次日顾四把着棺木载回。又闻新丰镇后建立庙宇,所言一一应验,遂觉十分害怕,即日央人走到张老二家,回绝了亲事,便将海棠悄悄的载至桃花庙桥,藏在沈信家里。那沈信,是海棠的嫡亲堂叔,颇有几分家事,屋宇深邃。海棠过去,初时,潜匿在房,一住半月,没有动静,便觉胆大。一日晚间,同婶谢氏到田岸上,四围看了一遭。回至门首,刚欲跨脚进去,只听得背后有人唤道:“夫人且慢进内,小的们有话奉闻。”海棠回头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头戴红缨满帽,脚穿青布快鞋,恰像公差打扮。立住了脚,再仔细看时,却就是顾茂生家的邻居,已经死过的。一个唤做王福,一个唤做朱佛奴。海棠一时错愕,已忘着二人是故世的了,慌忙问道:“你们那得知我在此,莫非央你来唤我回去么?”那二人一齐跪下道:“我两个特奉黄总管之命,着来问候夫人,并传喜信。日昨先到顾宅,复至盛族沈玄仲、沈秀元家,寻了数遍,谁想夫人却在这里。”海棠惊问道:“你们俱是我家三叔的邻舍,为什么把着夫人唤我?况那黄总管是谁,有甚喜信?说来全没头绪,岂不可怪。”那二人道:“原来夫人已忘记了。那黄总管,就是杨敬山家里的黄喜,近获阴府敕赐为神,掌管新丰镇后一带地方,已经赴任讫。我两个俱是上年病故的,也只为生前正直无私,幸得充在黄总管手下,做个差役。因夫人与总管尚有未了之缘,特拣在明后夜,前来就婚,先着我们问候,并传吉信。夫人请自保重,我等须索就去回复。”海棠听毕,才觉着王福、朱佛奴俱是死故的了,不觉大叫一声,惊仆于地,登时面色蜡黄,口内涎沫直滚。谢氏与沈信,慌忙扶进榻上,已是昏迷不省人事。原来谢氏与海棠一同跨足进门,独不见着王福与朱佛奴两个,只见海棠立住了脚,向空说话,觉道有些怪异。急忙跑出外边,把沈信唤得回来,那海棠已是双眸紧闭,直僵僵的横在地上了。当夜直至更余时分,连把姜汤灌下,才得苏醒。谢氏问以所见,海棠便将遇着二鬼,备述黄喜为神,准在明后夜要来就亲的说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谢氏惊慌道:“那神鬼可被他进门来吵闹的,这却怎好?”沈信却笑道:“人自人,鬼自鬼,看他怎样结亲?这也是天大的一场异事了。”曾有绝句一首,单赞那人鬼姻缘。其诗曰:

只知神女会行云,死缔生姻实未闻。

料得精灵相洽处,月寒花绮正黄昏。

海棠苏醒以后,想起前时杨敬山家,只闻鬼语,尚未见形,今却亲眼见鬼,又说就亲一事,料想决被捉去成亲,眼见得明后夜是要死去的了。越想越苦,不觉放声大哭。谢氏听见说着,也便流下泪来。当夜展转不能安寝。

将及天色微亮,便闻叩门甚急。原来是顾茂生到来,有话商议。沈信慌忙起身,延入坐下。顾茂生道:“说来实觉可怕,昨晚黄昏左右,听得门上连声敲响。问是那一个,便闻应道:‘我等是你故友王福、朱佛奴两个,快些开门,有事相告。’谁想这二人,俱是后边邻舍,故世已是一年多了。只得顶住门栓,问他为着何事。那二鬼说道:‘为奉黄总管之命,要与你家海棠结亲,烦你速往桃花庙桥,致嘱他叔婶,即日打扫客座,整备卧房,以便舆马一到,好行吉事。我等还有正务在身,不及进来相见了。’说罢,便闻东南一路,犬声乱吠,想必从着那边而去。我为此即于五鼓起身,特来相报。只索依他收拾,再作区处。”沈信叹口气道:“这是前世结下的业障,没奈何只得依他便了。”就留顾茂生相帮料理。顾茂生也为放心不下,先把人船打发回去。过了一晚,不觉又是午后。谢氏就往厨下,整理酒饭,吃饱,等至天色将暗,开了前门,即于客堂内点着巨烛一对。自家夫妇两个,连着顾茂生,俱伏在侧首厢房,以观动静。

初时,海棠扯住了谢氏,行坐不离。以后,脸际晕红,渐觉神气倦惫,隐几而卧。将至起更时候,忽闻西首马嘶人闹,锣鼓喧阗。顾茂生便踅出门外,伏在一株枯杨树下,望着对岸,只见远远的吆喝而来。那执事之盛,以至矗灯火把,前后呼拥,恰像宪司一般。更有青黄旗帜,各五六面,纱灯提炉各十余对。轿后又有两个骑马的,那头一个,顶带皂靴气概冠冕,看看相近。顾茂生仔细看时,却就是朋役好友赵敬椿,不觉大惊道:“闻得敬椿卧病未几,难道已死故了么?”那些人马灯仗到门之后,俱寂然不见,惟闻中间客座,箫管吹响。顾茂生随又潜步走进,向着窗格缝内张看。只见黄喜头上簪花二朵,身穿玄缎里子,外罩大红镶锦马衣。那海棠头戴凤冠,身披彩帔。又见赵敬椿仪容整肃,立于左首,正在那里交拜。再欲看时,旁有一鬼大喝道:“阴府伉俪,生人不得窥探。”顾茂生遂即闪了出来。直至半夜以后,方得悄寂。而茂生与沈信夫妇,亦已不胜倦怠欲寝矣。

次日,候着海棠起身,问以夜来之事。海棠道:“比着人间合卺之礼,一一相同。他来睡时,亦与生人无异,但嫌肢体太冷耳。”顾茂生道:“可有什么说话否?”海棠道:“他说有银三百两,放在你家主卧房内皮匣里面,可央他造房居住,并置田数亩,以为薪水之费。自此便当晓去夜来,且待十年后,另作商量。又道,感承杨敬山与你家主,相待甚厚,我当重报。此外更无他话。”顾茂生才把鬼胎放下,吃过早膳,即央沈信送回,乘着便路,先往赵敬椿家探访。敬椿方在檐下坐着,见了茂生,欣然笑道:“昨晚突有一桩异事,正欲相告。弟以卧恙在床,似梦非梦,恰像身已跳出外边,遇见一位玉郎,貌极相熟,却一时间不能记忆。岂料路次相逢,再三央弟作伐,就与小弟换了色服,同至一个沈姓家内结亲。那新妇的面貌,绝肖吾兄家里的使女海棠。既而交拜之际,值有一人在外窥探,被那鬼卒厉声喝退。以后酒筵极盛,把着巨觞相劝。弟以不胜杯酌为辞,便蒙鬼卒送归。不料今早贱体顿愈,但不知尊婢海棠不致有恙么?”顾茂生以事关妖异,秘而不露,惟含糊答应而已。及至家,启匣一看,果有白金三百两。即于屋后,起建静室一间。又为置田二十余亩。自此,黄喜往来不绝,亦无他异。海棠至今无恙,人都称为奇异云。

卷四

§§§第一回谢宾又洞庭遇故

诗曰:

居贫却不去千人,傲骨雄才岂俗亲。

江上载花闲觅句,杯中余酒醉留宾。

何当邂逅逢知己,每为相思惜艳春。

裘敝黑貂君莫笑,凌云终使达枫宸。

从来姻缘际遇,皆由前定,而不容勉强相求。当其时运未至,则虽有屈宋的词赋,班马的文章,董贾的策论,亦困穷拂郁,而不获舒展其志。假使一旦时来运利,不要说材兼文武,倜傥不羁之士,就是那庸儒残学,亦能高步青云,取富贵而有余。所以战国时的苏季子,起初游说秦王,书凡十上,而不蒙收录。以后卒佩六国相印。又如朱买臣,直至五十岁,方能显达。据着这般论起来,凡在我辈,不患时运未到,所患学业未成耳。假使学业果成,则虽蘅门可栖,箪瓢可乐,惟能守困待时,才是一个真有学问、真有见识之士。至于姻缘,亦与际遇一般,或早或晚,或难或易,莫非一定不移之数。常见人家居近咫尺,男才女貌,门户相当,若使议姻,岂不唾手可就。然非缘分,凭你央媒转托,着意图谋,亦必遇事阻隔,不能配合。如果缘之所在,即使远隔千里,仇如吴越,贫贱与富贵不侔,万无一妥之事,而宛转相逢,卒谐伉俪。所以古语说得好:

姻缘不用强求,全在赤绳一系。

说话的,为甚讲这一番议论?只因先朝末年,曾有一桩奇异的故事。那人姓谢名嘉,表唤宾又,直隶苏州府吴县人氏。父讳玄锡,曾举乡荐,与无锡杜公亮是同门相厚年家。宾又方九岁时,父即见背,只有继母堂氏在堂。那一年宾又已是一十九岁,虽称饱学,只因家业飘零,未曾入泮。就是姻事,亦尚蹉跎。那宾又偏自抱负不常,眼空一世,遇着亲族故旧,谈笑自如,并不道及家内缺柴少米,亦未尝露出羞涩不豫之容。自八股以外,更有三件癖好。那第一件是诗,每遇清风入座,明月在窗,以至知己谈心,山水得意之处,他便拈题缀咏,竟日构思。人都笑他废时失事,妨了正业,他却道是诗以涵养性情,只管终日埋头,死读那几篇时艺,弄得心枯意索,有甚好文字做出来。必须借着吟咏,阐发那做文章的巧思。况文章所以取功名,古作所以垂不朽,宁特无所用心。比之博弈者耶。那第二件是酒,道是酒以与人合欢,宁可不饮,不可饮而不醉。其或良朋在座,或送别旗亭,或风清月白之夜,此时无酒,何以寄怀。所以遇酒必饮,饮必尽量,但不至沉湎颠倒。如刘伶、杜康之已甚。那第三件是美色,道是娶妻欲以偕老百年,宁可终身不娶,不可娶而懊悔。必须贤德足以主频蘩,才色足以冠一世,方称窈窕淑女,而不负寤寐之求。曾读《会真》一传,窃怪那微之寡情。始遇崔氏则倩托侍婢,诱成私媾,以后娶了韦氏,便把崔莺抛弃。反说道:“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又引桀纣为戒,岂不有甚于钓者负鱼,猎者负兽耶。吾若得遇美媛如崔氏,一与之盟,终身不改。但恐此地非蒲东,命薄无奇遇耳。”只因有此三件癖好,人都道他是个狂士。谢宾又亦欣然以狂士自负,每每笑道:“昔之狂者,曾有一个陆通,今之狂者只有一个谢宾又。若有道我是个狂士,真知己也。”

一日,有长沙府太守贾彬,差人致书一封,邀接谢宾又到他任所。原来贾公与玄锡,亦系相好同年。闻得宾又家事浅薄,所以接他到任,思欲寻事眷顾。当下谢宾又拆开来书,看了一遍,心下亦觉欣然。但以继母在堂,无人侍奉,兼虑路途遥远,缺少盘费,便向卦肆中求问一课。那卜者将卦筒摇了几下,取钱布成一卦,即判道:“拆拆单拆拆拆,乃是充宫谦卦。谦者退也,按易六五,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若问出行见贵。据着易理断论,必说道‘驿马不动,主有阻隔,即到彼处,必难见贵。’独我细详爻象,兄弟独发,那出行之意已决。虽则所之之地,贵人不得相会,然于无意中,别有一番际遇。就是功名姻事,皆在此行,宜以速去为妙。”谢宾又主意遂决,即日收拾行李,辞别母氏,带一小厮文寿,起身前往。一路经过之处,遇着名山胜境,俱有题咏,不及备记。

不一日,已到了长沙府,正欲进城,忽听得路上往来经过的人,俱纷纷说道:“好一个清廉正直的尹察院,把那贾剥皮参了一本,奉旨拿问,差着八个校尉到来,想必就在今日起解,真是万民称快的了。”原来贾知府又贪又酷,致被新按台出本参劾。谢宾又闻了这个消息,暗暗惊异,连忙进入城中。贾彬已到察院内开读,等了数日,不及一会,仅得相赠盘费银一十二两,心下不胜纳闷,遂即起程。

一日傍晚,舟次洞庭湖,随着众船泊于浦口。当夜月色澄清,风恬浪息。谢宾又推起篷窗,靠着船舷,独自把酒。慢慢饮了一壶,想起跋涉一番,竟成虚望,黯然叹息道:“想必是我运蹇,以致带累了贾年伯。但那卜者许我,别有一番际遇。据我想起来,只此信宿而归,不知际遇在那里?眼见得又是不足信的浑话了。”自嗟自叹了一会,遥望那七十二峰,黛色连天,浩浩茫茫,碧波万顷。不觉诗兴陡发,朗吟绝句二首道:

日落长沙水拍天,来时曾此泊矶边。

宁知归路凄凉甚,木叶萧萧起暮烟。

其二

白云何处是湘娥,渺渺愁余向碧波。

泪湿青衫肠已断,隔船休唱竹枝歌。

吟咏方毕,忽听得左首船上有人唤道:“隔船那位吟诗的相公,家老爷相请过船一叙。”谢宾又正在无聊之际,也不问是什么官员,遂即跳过船去。走进舱内,只见那个乡绅,阔面修髯,头戴方巾,身穿便服。见了谢宾又,揖毕坐下,欣然笑道:“老夫为着皓月当空,一望千里,波光万顷,郁郁晶晶,所以夜深未寐。拟欲援琴消遣,谁想忽闻佳咏,使我愁思顿开。愿闻高姓尊名,贵乡何处?”谢宾又欠身答道:“晚生姓谢名嘉,贱字宾又,直隶姑苏人也。”那乡绅又问道:“令尊为谁?”谢宾又道:“先父讳叫玄锡,曾领南畿乡荐,只今弃世已久。”那乡绅踊跃而起道:“原来就是谢家年侄。自从令先尊仙逝之后,音问久疏,谁料今夕邂逅相逢,愈觉可喜。”谢宾又亦欣然道:“每闻先父平生契厚,只有无锡的杜老年伯,可即是否?”那乡绅道:“老夫即是杜公亮,与令先尊幸属同门。犹忆清酒吊唁之日,老年侄发尚覆眉,岂虑一别十年,忽尔长成如许。近来家事如何,可曾入泮,此行有何佳况?愿为老夫一一言之。”谢宾又便将父殁以后许多蹭蹬,并到贾知府任上的事,备细述了一遍。杜公亮怆然道:“原来年侄如此不幸,老夫亦因不合时宜,谢事回去。既获一回返棹,愿到敝居暂留数月。年侄才高八斗,何难博一青衿,然或有可效力之处,俱在老夫身上。”谢宾又慌忙谢道:“萍水相逢,荷承老年伯许以青眼盼睐。归既无聊,愿获长侍左右。”杜公亮大喜,即令从者暖酒对酌。既而饮至夜分,联吟一律道:

青山历历水悠悠,(杜)

水接山光一色秋。(谢)

此夜独怜逢皓月,(谢)

故人忽喜共扁舟。(杜)

萧条落木随风下,(杜)

散乱归鸿逐渚留。(谢)

歌罢酒阑犹未寐,(杜)

乡关回首不胜愁。(谢)

吟毕,杜公亮欣然笑道:“月白风清,获与贤侄晤对,诚不负此良夜矣。”于是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谢宾又也不过船,便相与枕藉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