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欢喜冤家(13)
潘璘隔河望见,忙叫犹氏点茶。只见陈彩取出那锭银子,交与潘璘道:“外奉一两作利。”潘璘再三不肯受,陈彩说:“如兄不收,弟亦不敢领货矣。”潘璘收了道:“得罪了。”小厮将货物先自拿回,只见店面复送出两盏茶来,陈彩接了在手道:“潘兄,你这般为人忠厚,怎不江湖上做些生意?守此几件货物,怎讨得发迹?”潘璘说:“奈小弟时乖运蹇,也没有本钱,怎去做得?”陈彩说:“兄若肯,小弟出本,兄出身子,除本分利如何?”潘璘道:“若得如此青目,弟当犬马报也。”陈彩说:“言重。今日且别,明日再议。”竟自谢茶去了。犹氏听见,对丈夫说:“若得这个人出本钱,可图些趁钱。”潘璘说:“此人忒也忠厚。方才之本,止得二两,他如今与我四两二钱。”将银子递于犹氏。犹氏说:“他为甚买这许多,何用?”潘璘道:“他万万的财主,这一锭银子,只当一个铜钱。”犹氏说:“原来他家这般豪富。”不提。
次日,陈彩即下一请帖,请潘璘吃酒。潘璘竟赴席。谈及合伙之事,陈彩说:“明日先付兄一百两,兄可往瓜州买棉花;待回来看好,与兄同去做几帐。如今和你合伙,便是嫡亲兄弟一般往来便好。”潘璘说:“全仗哥哥扶持。”尽饮而散。
次日,犹氏云:“陈家今日将银付你,需设一桌酒答他,方见道理,不然被他说我家不知事体。”潘璘道:“贤妻见教极是。”即时写下请帖,自己袖了,忙到陈家。相见时,先谢搅扰,后下请帖。陈彩欢喜,送出了门。潘家忙到午上,酒肴已备。只见陈彩打扮得齐齐整整,随了一个小使,拿着银子到了潘家。潘家父子迎进见礼,叙了闲话,将一百银子送与潘玉道:“待令郎做熟了,再加本钱便了。”潘玉言:“全仗扶持。”说罢坐席,曲尽绸缪,酒阑人散。
次日,潘璘雇船束装,别了父母妻子,即往陈家去说。陈彩送到船边,两下分别。一路上竟到瓜州,投了主人,买了棉花往徐州而回。
这陈彩常到潘家假意问候,不时间送些东西,下此机智。隔了三个月,潘璘回家,见了父母妻子,即到陈家。见了陈彩,拿出银子一兑,除起本银一百两,余下四十。陈彩取了二十两,那二十两送与潘璘;又扯住请他吃酒,欢欢喜喜送出大门。潘璘到家,取出前银与父母看了,一家门欢欢喜喜道:“买些三牲福礼,献着神道,就请陈家一坐。”犹氏道:“你前借的五两银子,可送去还他,也请他坐坐。想来都是好人。”潘璘说:“正是。”忙取了五两,本利还了,取还原票,接了他们同饮。陈彩酒至半酣:“我今番凑了二百两,你自再走一回,待再一番,与你同去。”潘璘欢喜。过了几日,陈彩将二百两银子付与潘玉父子收了,遂买舟再往彼处。别了家下,竟去了。不两月,潘璘回了。将本利一算,两人又分四十两。一个穷人家,不上半年,便有六十两银子了。
隔了几日,陈彩便兑出五百两道:“今番我与你去。”两下别了家中,一竟去了两个月。回至西关渡口,是个深水所在,幽僻去处,往来者稀。璘上渡以篙撑船,彩思曰:“此处可以下手。”哄船家曰:“把酒与我一暖,与潘舍同吃。”船家到火舱里取火,陈彩走上船头道:“你可到船中吃酒,待我撑罢。”潘璘那篙子被陈彩来取,潘璘放手,陈彩一推,跌在深渊里面。潘璘撺上水面,陈彩一篙打了下去,方叫船户救人。梢公来时,人已浸死矣。请渔翁打捞尸首,就将钱买托渔翁,以火烧尸。焚过,携骨骸下船归家,着了白道袍,见了潘玉便大哭起来。以后方说潘璘跌下水凶情,潘家父母妻子一家痛哭,陈彩又假哭而陪。潘璘父母细问情由,陈彩言道:“因过西关渡,他上渡撑船,把篙不住,连人下水。水深且急,力不能起,只得急唤渔船捞救。寻得起来,气已绝矣。船上不肯带棺。只得焚骨而回。”言毕,潘家又哭。彩将卖货账目并财本一一算明,又趁银一百两交还。潘玉满家感激一番:“若非尊驾自去,则骨亦不能还乡矣。实是大恩,多感多感。”送出了门。
潘玉把二孙做了孝子,出了讣状,立了招魂幡,诵经追荐,一应又去了些银子。一家五口吃了年余,又大泼小用,那银子用去七八了。儿子又死,自身又老,孙子又小,不能抚养,欲以媳妇招一丈夫赘家,料理家务。陈彩闻知其事,即破曰:“不可招赘。他到家初然依允,久后变了,家必被他破败,孙子被他打骂,你两个老人家被他指说,赶也不好赶,后悔何及!依我愚见,守节莫嫁为上。缺少盘费,我带得十两在此;下次如要,我再送来。”一家儿见了,感激不尽,称他无数好处。
又过半年,潘家又无银了,要将媳妇出嫁得些银子,也好盘费。陈彩唤了媒婆道:“如此,如此,得成时,后来重谢。”
媒婆进了潘家,坐下道:“大娘子出嫁,要何等人家?”潘玉说:“不过温饱良善人家便了。”媒婆起身道:“是了,明日有了人家,便来回复。今日对河陈财主,央我寻个美貌二娘,要生儿子的,我去与他寻寻看。”潘玉道:“可是陈之美?”媒婆道:“正是,正是。”潘玉道:“何不把我媳妇与他一言?”媒婆道:“恐大娘子不肯为妾,故不敢言。”潘玉道:“你不知我受他家好处,故此不论。”媒婆说:“知府上肯,不必言矣。”别了竟到陈家。
犹氏与公婆道:“宁为贫妇,不为富妾。公公怎生许他?”潘玉道:“他的为人,你自晓得的了。况前日收了他十两银子用去了,若将你嫁与别人,必须还他;将你嫁他,他必不敢说起,还有二十两银子。不必言矣。况我两个老人家早晚有些长短,得你在他家,你看我两个孙子分上,必然肯照管、收拾我老两口儿的,故此许他,实非别念。”只见媒婆与一小使,捧一盒子进来。媒婆道:“大娘子好造化,一说一成。送聘金三十两与潘阿大,明晚好日,便要过门。”潘玉夫妻欢喜,写个喜帖,出了年庚,各自别去。
次日,陈家将轿来迎,犹氏拜别公婆,与两个孩儿说了,含泪儿上轿。到了陈家,拜了祖宗,见了大妻,夫妻归房,吃了和合酒儿,又下来一家儿吃酒。大妻见犹氏标致,心中忿忿不乐。夜已深了,陈彩与犹氏上楼。陈彩扯犹氏睡,犹氏解衣就枕,陈彩捧过脸儿,唆过一下道:“好标致人儿,咱陈彩好福气也。”说罢,竟上阳台。犹氏金莲半举,玉体全现,星眼含情,柳腰轻荡。而陈彩年虽大于潘璘,而与趣比潘璘大不相同,故犹氏爱极,是以枕席之情尽露。陈彩十分美满,便叫犹氏道:“你前夫好么?”犹氏摇首。又问道:“我好否。”点点头。道:“既好,舍不得叫我一声?”犹氏低低叫道:“心肝,果好。”那陈彩便着实的做一番。犹氏爽利,两下丢了。
自此二人朝欢暮乐,似水如鱼,竟不去理着大妻,故此大娘气成怯病,在床服药无效,陈彩并不理他。犹氏嫁过陈家一年,生一子;大娘见犹氏生子,一发忿极,遂致身死。陈彩把犹氏作了正室,一家婢仆,俱唤大娘。又过一年,又生一子,陈彩大喜。到满月之日,请集诸亲,在室饮酒。
且说犹氏,因产已满月,身上垢腻,唤使女烧汤,到房中沐浴。正下兰汤,浑似太真遗景。堂客酒散之时,正房中浴完之际。陈彩到房,见犹氏拭浴,浑身白玉,并无半点瑕疵;一貌羞花,却有万千娇艳。脚下一双红鞋儿,小得可爱,十分兴动。情思不堪,忙自脱衣,把犹氏放倒牙床,便自尽情取乐。
犹氏嫁过陈家,已是几年,自己年纪已是三十岁了,其年潘玉年已七旬。犹氏与夫言曰:“潘家公公,明日已是七十岁了,我想当时嫁你,亏他一力儿做主,致我今日富贵,怎忍见他无儿老父,值此荒凉?不免劳费一二两银子,待我过去与他一贺。你心下如何?”陈彩骗他媳妇到手,哪里还肯使这般闲钱,只因爱妻说的,只得取二两银子道:“你要自去走遭,晚上便回。”犹氏即时梳洗整齐,上了轿子,竟往潘家而来。大小孩儿,见了娘来,一齐欢喜,同了母亲进内。潘玉夫妻见了媳妇,双双下泪道:“你过去多年,我两人哪一日不思,哪一日不想。两个孙子,又无挣处,一家四口有一顿没一顿,苦不可言。”犹氏说:“陈家丈夫虽有钱财,不知他的钱在家中便十分紧急的,全不似待我家这般宽厚。十两进门就上算,百两进门就上帐,一些也不得放松。姑媳妇时时有心,实无半毫为敬。数日前,且喜他死的妻子房中有一只灰缸,藏灰久矣,偶然该是媳妇造化,里边都是金银首饰。媳妇取了,今日悄悄将来,奉与公姑。”说罢,开了箱子,取出许多物件,约值五百余金。潘玉见了道:“好个孝顺媳妇。如今的世人,嫁去了便恩断义绝了,哪里还念前夫的公姑?今日方见你的孝心。好了,你的大孩儿今年十四岁,小的十二岁了,我将此银一边与他二人做生意,一面定两房孙媳妇,我的老年便好收成了。”犹氏道:“我知公公生日还未,只因记念日久无由而见,假说明日生辰,他奉银二两,乞公公叱留。”潘玉道:“我不好收他的。”犹氏说:“不妨,这是媳妇主意送的。”
犹氏见了孩儿,如见亲夫一般,各自下泪。潘玉分付孙儿:“买些什物,请你母亲。”犹氏说:“儿,你母亲日日有得吃的,买些请祖父母两个。”孙儿买了物件进门,孙氏见了,脱下长衣,即往厨下料理。潘玉见了叹曰:“处了这般富贵,尚肯入厨调理,我家无福该这般贤妇。”犹氏安排端正,请公婆坐了,斟酒奉着,自己同两个孩儿在下边同吃。公婆十分大喜。不觉天晚,陈彩唤人来接。犹氏回道:“明日方回。”小使去了,少停又唤几个来接。潘玉道:“他家缘大的,一时缺不得家主母的。儿,你去罢。”犹氏依公公分付,穿衣拜别。两个儿子,送娘到了陈家方转。
闲话休提,且说又是十年光景。那潘玉夫妻双双眉寿,犹氏年已四十岁了。潘槐娶妻,生了两个儿子。潘杨娶妻,也生一男一女。陈彩长子十八岁了,娶媳妇也生一孙。次子十七岁,方才娶亲。这犹氏虽止得四十岁,倒是满眼儿孙的了,陈彩见生子生孙,道:“我不求金玉重重富,但愿儿孙个个贤。”
一日天暑,夫妻二人就在水阁上铺床避暑。看了那荷花内鸳鸯交颈相戏,陈彩指与犹氏看道:“好似我和你一般。”犹氏笑曰:“我和你好好儿坐在此间,怎得他比?”陈彩见说,知犹氏情动,扯了他往榻上云雨起来。那犹氏被陈彩这色鬼日日迷恋,便不管日夜,一空便来,故此再不推辞。夫妻二人,实是恩爱。弄了一会,方才住手。且一阵风来,雨随后至,一阵阵落个不住。于是:
最怜燕乳,梁间语是无粮。
不省蛙鸣,草下诉何私事。
须臾云收雨散,夫妻二人又看看荷花池内那鸳鸯戏水。陈彩笑曰:“我们如今不像他了。”犹氏一笑,取了一枝轻竹把鸳鸯一打,各自飞开。陈彩曰:“你不闻——休将金棒打鸳鸯,打得鸳鸯水底藏。
好似人间夫与妇,一时惊散也心伤。”
犹氏把竹往水面打了一下道:“难道我打水,你也有诗讲。”陈彩道“也有——请把琅玕杖碧流,一声击破楚天秋。
千层细浪开还合,万粒明珠散复收。
红蓼滩头惊宿鸟,白萍渡口骇眠鸥。料应此处无鱼钓,卷却丝纶别下钩。”
犹氏说:“你原来会做诗,待我再试你一首。”犹氏往池中一看,一个青蛙浮在水面;犹氏将竹照蛙头上一下,那蛙下水,顷刻又浮水上来;犹氏又一下,打得重了些,登时四脚朝天死了,一个白肚皮朝着天。犹氏笑曰:“这死青蛙难道也有诗?”陈彩道:“闵诗有云:‘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岂不是诗!”犹氏笑曰:“这诗我却解不出。”陈彩道:“那闵呆见一青蛙死了,水上白肚朝天,四足向天,分明像个白的出字,道只是阔些,故云‘蛙翻白出阔’,又见一蚯蚓死于阶下,色紫而曲,他说犹如一个紫的之字一般,只是略长些,故曰‘蚓死紫之长’。”犹氏笑道:“这是别人的诗,作不得你的,故我偏要你自做一首。试你学问。”
陈彩想着青蛙被犹氏打死,浑似十八年前打死潘璘模样无二,向了犹氏说:“你要我做诗不打紧,恐你怨我,故怎敢做?”犹氏笑道:“本是没有想头罢了,我与你十八年夫妻,情投意合,几曾有半句怨言?如今恨不得一口水吞你在肚里,两人并做一人方好;还说个怨字,便是天大的事,也看儿孙之面,便丢开了,还这般说。”陈彩见他如此,一番说话,想料然不怪我的,即时提起笔来写道:
当年一见貌如花,便欲谋伊到我家。
即与潘生糖伴蜜,金银出入锦添花。
双双共往瓜州去,刻刻单怀谋害他。
西关渡口推下水,几棒当头竟似蛙。
犹氏道:“西关渡口,乃前夫死的地方。你敢是用此计谋他?”陈彩笑道:“却不道怎的?”犹氏道:“你原来用计谋死他,方能娶我;这也是你爱我,方使其然。”将诗儿折好了,放入袖里,往外边便走。陈彩说:“地上湿渌渌的,哪里去?”犹氏说:“我为你也有一段用心处,我去拿来你看,方见我心。”陈彩说:“且慢着,何苦这般湿地上走。”
犹氏大步走出了大门,喊叫:“陈彩谋我丈夫性命,娶我为妾,方才写出亲笔情由,潘家儿子快来!”潘槐、潘杨听见是母亲叫响,没命的跑将过来,哄了众百姓聚看。犹氏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陈彩两个儿子,两房媳妇,来扯犹氏进门。陈彩亦出来扯,潘槐、潘杨把陈彩便打。犹氏道:“不可打,此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随我往州内告来。”众邻女那劝得住。
恰好州官坐轿进衙门来。犹氏母子叫屈,州官魏爷分付带进来。犹氏将陈彩八句蛙诗,把十八年前情由诉上。州官大怒,登时把陈彩拿到,无半语推辞,一一招认。魏爷把陈彩重责三十板,立拟典刑,即时申文上司。犹氏并二子槐、杨,讨保候解两院。
是日,州衙前看者,何止数千人。皆言:此妇原在潘家贫苦,绩麻度日。今在陈家有万金巨富,驱奴使婢,先作妾而后作正,已是十八年了,生子生孙恩情已笃。今竟呈之公庭,必令偿前夫之命,真可谓女流中节侠,行出乎流俗者也。
过了月余,两院到案已毕,将陈彩明正典刑已定。彩托禁子叫犹氏并二子到狱中嘱咐。犹氏不肯去见,只使二子往见之。彩嘱二子传命曰:“我偿潘璘之命已定矣。你毋怨已酬,结发之恩已报,何惜见我一面?我有后事,欲以付托。”二子回家见母,将前事悉言。犹氏道:“与他恩义绝矣,有何颜见我!”决然不去。二子入狱,将母之言说与父知。彩大怒曰:“我在狱中受尽苦楚,不日处决矣。他到我家,受享富贵,问他还是潘家物乎,陈家物乎?”二子到家,以父言传母。犹氏曰:“我在你父家一十八年,恩非不深,只不知他机谋太狠。今已泄出前情,则尔父是我仇人,义当绝矣!你二人是我骨血,天性之恩,安忍割舍。你父不说富贵是他家的,我之意已欲潘家去矣;今既如此说,我意已决。只当你母亲死了,勿复念也。”二子跪曰:“母亲为前夫报仇,正合大义。我父情真罪当,不必言矣。望母勿起去心,须念我兄弟年幼,全赖母亲教育。”说罢一齐哭将起来,两个媳妇苦苦相留。犹氏不听,登时即请陈彩亲族将家业并首饰衣服,一一交付明白,空身回到潘家。仍旧绩麻,甘处淡薄,人皆服其高义。
后潘璘二子尽心生理,时运一来,亦发万金。潘玉夫妻寿年九十,犹氏亦至古稀,子孙奕叶。羡潘璘之有妻,仇终得报;叹陈彩之奸谋,祸反及身。正是:
祸本无门,惟人自招。作善福来,作恶祸到。
§§§第八回铁念三激怒诛淫妇
自古奸难下手,易因淫妇来偷。
见人是意便来兜,倒把巧言相诱。
含笑秋波频转,几番欲去回留。
对人便整玉搔头,都是偷郎情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