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欢喜冤家(6)
过了数日,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讨银子共有五十两。放在身边正要归家,劈头看见文甫,一把扯住,差人连忙取出绳子锁了。原来文甫到了本州,先到州官处投下了捕牌。出了两个差人,正要到家寻他,不期撞见,竟锁了到官。州官看了,把必英监候。次日起解。差人应了一声出衙,同王文甫到家中来。文甫扣门,红香开看惊问:“大爷为何回了?”月仙听说,也吃一惊。忙忙出来与文甫相见了,道:“二叔说你未回,缘何就到了?”文甫道:“那禽兽狠如蛇蝎!”将推下水一节情由,细细说了一遍。月仙惊得目定口呆,做声不得。文甫说:“要同公差往广东见官,快整酒肴,款待来差。”月仙、红香忙忙整治齐备,三人共饮,就宿在王家。次早领牌,取出必英,齐出衙门,未免一番使费。到家别了月仙,一齐下船。
不只一日,又到广东。投了主人,次早到县见官。知县把原词一看,叫店主人问道:“这必英谋死王仲贤,可是实情么?”店主道:“老爷在上,小人不敢谎言。这王仲贤在小人家里安歇——小人是买生药的牙人。只见王仲贤头一日同兄弟起身,次早,只见王仲贤身上小衣并头发透湿。问起情由,说是必英推下水去。但见湿衣,是小人把干衣换了。”知县叫必英上去,问道:“怎么说?”二官道:“哥哥失脚下水,小人无力可救。哥哥疑小人见死不救,恨着小人,此状情是虚的。”知县大怒道:“你既不谋他钱财,为何下水不救?还要抵赖。左右,与我夹起来?”二官想道:“罢了,不认空熬了疼,不如认了再说。”道:“老爷不消夹,待小人权认着。”即时尽招。问成绞罪,押入牢中。把店主问个公明赶出。一众人俱出了衙门,上了了酒肆谢了主人,又到主人家歇了。文甫又往各家生理取了药材,重新雇船回家。
语不絮烦,竟到家下。红香开门,月仙相见问道:“事体如何?”文甫将招成罪案,一一说知。月仙道:“有天理。这般抚养成人。怎生待你,如何下得这般毒手!”
不说夫妻重会,这必英关下监去,牢头见他生得标致,留他在座头上相帮照管,夜间做个伴儿。——果然,标致的人到处都有便宜的事——故此吃用尽有。他身边连广东与本州落的银子,并监里又有趁钱,倒有二百余两在手里了。悄悄藏着,没人晓得。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不期广东恤刑,为人极慈善,到了衙门,府县送了囚册,逐起细细审过去。也有出罪的,也有减罪的。这必英知有这个消息,预先央了一个讼师,写了一张诉状放在身边。到提审之时,拿了诉词,口称冤枉。恤刑取词到台一看,上写:
诉词人章必英,年籍在案。诉为活埋蚁命事。必英上年同义兄王仲贤,到广取买药材,货足同回。船至水洋,仲贤口称腹痛,船头方便失足下水,即同船夫捞救,竟无处寻觅,只得归家。随将前银俱付嫂李月仙亲收,红香婢可证。诬英害命,人现在家;诬英谋财,财付嫂收。人财不失,无辜坐罪。人命关天,叩台怜准超生,万代沾恩,哀哀上诉。
恤刑看了诉词道:“既是人财两在,为何招了绞罪?”二官道:“小人年幼,受刑不起,只得屈认的。今幸青天在上,覆盆见日了。”恤刑想道:“那仲贤尚在,怎么问得他绞罪。”叫左右劈了板。“把你发配嘉兴皂林驿,当徒三年,满日释放。”二官磕头,“愿爷爷万代公侯,小人情愿赎罪。”恤刑批道:“照例纳赎库收缴。”二官谢了一声,同了保人到牢中。众人问道:“怎生样子?”保人一一而说。众人道:“好造化。”各各称贺。二官与牢头道:“我今赎罪缺用,望兄周全。”牢头道:“你没银子,快去当徒,叫我怎生周全!”二官笑了一声,取了藏的银子,别了众犯牢头,同押保人到库中兑了十两八钱银子,保人取了库收,相谢而别。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将银子买些衣被物件。住了几日,心中只想月仙,便趁船往本州而回。不觉又到安吉州里,便寻一间空房,在四井巷中,央人做中,租来住下,买办家伙什物,做一个小小人家。一心只想月仙,只恨文甫在家,不能得会。怎生得个计较安排了他,方可重逢。想了一会,道:“有了,前时州衙里,一个李禁子,因那晚下牢,曾与他有一宵恩爱,待我问计于他,必有谋略。”即时就往牢中。
那李禁子见了道:“恭喜,我问差人,说你成了招,我十分记念。不知怎生完了事情?”二官将恤刑出罪情由,一一告诉。禁子道:“吉人天相,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禄。你人虽呼了苦,这脸越标致了许多。”禁牌治酒叙旧。吃酒中间,二官道:“我向蒙情,今有事相商。我被王仲贤害得几乎死了,须为我出得这口气,生死不忘。”李牌道:“你哪里是要出气,分明是另有用意。这事不难,今晚陪我一睡,任你要怎样安排都在我身上。”二官道:“这事何难,今晚陪你一睡,只要尽心图谋。”禁子道:“你这小官,不知临牢中权柄。登时要人家破人亡,立刻就见。只教他——明枪容易躲,暗箭也难防。”二官道:“不信有如此妙计。”禁子道:“新捉得一班强盗,未曾成招。为首的名叫宋七。我叫他当官攀了王仲贤做了窝家,与本犯同罪。拿到州里,一顿夹棍板子,卷了他的窑了。那不是立刻间家破人亡,这口气可谓出了?”二官道:“我的亲哥哥,果然好计。决不忘你厚恩。”李牌道:“你可记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颜色?动用家伙什物,可写几件来。待我叫宋七记熟了,复审之时,一一报出,自然中计矣。”二官即时写出月仙几件首饰、衣服之类与李禁子。到晚与老李同眠,未免后庭取乐。次早归家静听。这也是李禁一来图月仙与必英,二来好从中分财帛,做下此事。
这日,王仲贤与月仙在家闲话,只见外面扣门。红香开了,见青衣一伙有二十余人,拥进里面。两个人把文甫锁住,余皆上楼。将他家内金珠衣服,搜一个干净。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余者众人分散收藏。遂将文甫拿去。月仙惊得面如土色,一堆儿抖倒在地。
且说王文甫到官,不曾说到两句话,便夹将起来。只因李禁子说了,用刑之际好不利害。晕去醒来,亦不肯招。问官道:“赃物现成,还要抵赖。”又敲了一百下。可怜把一个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个无头之鬼。捱不过疼痛,只得屈招,定罪下牢。将贼指的衣服首饰,竟上库不题。
且说月仙与红香惊得死去还魂。月仙说:“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里。钱财抢尽。家中又无男子,怎生打听得个实信方好。”对红香说:“不得了,你前去州衙访问,毕竟因何事故这般狠抢?官人是怎样了?等你回话,方可放心。”红香无奈,只得依了主母。一直问至州衙前,有几个好事公人,见了少年妇女,假效勤劳,领到牢中,见了文甫。两下一见,大哭起来。众人道:“牢狱不通风,不可放声。决不可响。”二人拭了眼泪。文甫道:“红香,我被强盗宋七无故屈攀,一时重刑,疼痛难受,只得屈屈招成,这性命难逃。你可上复主母,不可为我伤情,万事由天,只索罢了。只是把家私抢完,你们怎能得过日子。”红香道:“不须记念。主人十分惦念,奴且回去说知,再送酒饭来与官人充饥。”说罢含泪而别。
一路上急急跑回。见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说了,月仙放声大哭。红香一面收拾些酒饭,月仙除下绾发金钗,着红香一路解当些银钱,与文甫牢中使用。红香取了酒饭之类,又出了门,当了盘费,重到监门。那李禁子是个狱卒头儿,因二官求计,一时间害了他;见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安。见红香又走来,他便开门放他。以后长到,使费一概不取,直进直出,竟不阻拦。
文甫在监,有半年光景,亏月仙红香卖东卖西,苦苦支吾,连床帐不留,俱皆卖完。可怜铁桶样的家私,弄得寸草也无,夜间月仙睡于楼板之上。住的房屋贴了出卖招头已久,买主打听得是个窝家,恐防贴累,谁人敢买。各药店贩客,有那好的人,见文甫日常为人忠厚,多少送些还他;有那不好的人,连望也不来一望。那些亲友一发不敢上门。可怜月仙、红香二人,省口儿供给文甫。两口儿耽饥忍饿,有早无晚,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说破。教这两个女流如何支撑得过!只得呜呜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里,实然无米。自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又没东西变卖,怎得碗饭送与丈夫。心如火焚,泪如泉涌。二人想了一会,无计可施。自古人急计生,红香道:“奴有一言,未识大娘听否。不若将奴转卖人家,得些银子,将来度日。若是守株待兔,再饿几日,三人尽做沟渠鬼矣。实实难舍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月仙听罢,大哭起来,道:“红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舍得你!”红香道:“大娘放出主意,与其死别,莫若生离;日后相逢,也未可知。只虑主人无人送饭。”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头露面了。”
正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好门首那赵媒婆走过,听见王家哭响,推进门来一看。月仙见是他的原媒,住了两泪,扯他在水缸上坐着,自己坐于烧火凳上。媒婆看了月仙道:“可怜,可怜。当时花枝儿般一个美貌佳人,弄得这般黄瘦了。”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贫如洗。今日饭出没得吃了,你可知么?”媒婆道:“满街皆说过了。你家毕竟有何仇敌唆使,以至于此?”月仙将欲卖了红香原由一说,媒婆道:“事有凑巧,凌湖镇上,有一当铺汪朝奉,年将半百,尚无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来到本州,遇见我,浼我寻一女子,娶为两头大。若是红香姐姿貌,准准有二十多两银子。老身正出来为他寻觅。今府上这般苦楚,当日怎么待我,难道今日又去作成别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钱两交如何?”月仙愁容变笑道:“多累妈妈,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门。不多时,同了汪朝奉,竟到王家见了红香。也是前缘宿世,就取出聘礼三十两,送与月仙收了。道家中无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这是不须费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明日唤下船只,方来迎娶。”说罢同媒人走了。红香道:“事不宜迟,快将银子出来买些柴米,炊起饭来,送去大爷。领你熟了路径,明日你可送饭。”
说时慢,正时快,即时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见,抱头痛哭,实是伤心。囚人狱卒,也都惨然。文甫住泪道:“贤妻,你今日为何自来?”月仙将日间无米,红香发心卖与徽人之事,细细说出。三人哭做一堆。众人劝住了。文甫道:“贤妻,你来送,我心不安。况出头露面,甚是不便。此间有例在此,寄饭者每日纹银四分,三餐饱饭,实是便事。”月仙随将银子都与丈夫。文甫道:“只取一锭在此,余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时,寄书来取,你下次切不可再来。”月仙交与一锭,余者藏在身边。只听得耳边一声:“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来查点,要上锁了。”二人只得痛哭而回。
一夜里啼啼哭哭,不觉天明。早早轿儿已到,媒婆同徽人来接。红香大哭,哪里肯去。月仙牵衣不舍,媒婆再三催促,只得含泪拜别,登轿而去。正是:
世上万般哀若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月仙大哭一场。孤孤单单,寂寞的可怜。
按下王家苦楚,再讲黑心章必英。自从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乐。几番心痒欲行,被李禁头再三劝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于骨髓。只说你还在广东,若知道你在此,即时扳出你来,同做无头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可性急,再待几时,包你那仙娘把你长久快活便了。”二官道:“我一夜如同过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过?”李牌道:“他才卖使女,身边尚有银子。再过年余,等他完了,我不与饭吃,他饿不过,待我劝他卖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时我做媒人,或嫁张三李四,随我说了一个。你打点三十两银子,准备做亲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点风声,若走漏消息,非但事之不成,为害为浅。”二官笑道:“只是等不得,如之奈何。”
李禁子想一会,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难,只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罢,为人须要澈快。整一东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来领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二官道:“真个?”禁子道:“我何曾哄你来。”二官满脸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专等便了。”
早已置办端正。恰好老李引了一人而来,唤名张八,是个神手段的宿贼。窃人钱财如探囊取物,极有名的。同进了妓家,王老二出来相见,四人坐下竟吃酒。至半酣,二官扯了李牌到静处问道:“张八是何等样人?请他何干?”老李道:“是个六十五。只因月仙这时还有银子,不能就计,今夜着他偷取,三股均分了;他没了银子,方才上钩。”二官笑道:“若得我二人成就,双双上门叩拜。”老李道:“差矣,倘事成之日,还须生一计较,朝出暮归,使月仙认你不出。直待情深意笃,那时方可说明;还须一面把文甫动了绝呈,那时才稳。岂可说双双上门言语!你年纪小,好不知利害哩。”二官道:“他向来喜我的,料没其事。”老李道:“不是,万一被文甫得知了怎处!何放心至此!”二官说道:“哥哥说得是。”二人依先坐下,大呼大叫,吃了一会。
夜已三更时候,李禁道:“此时是数了。我在此睡,你们去罢。”二官同张八起身,出得门来,两人心昭。领到月仙门口,门已闭了。将门一撬,捱身而入。将火绳一照,竟至楼门。略施小法,挨身竟入。又照一遍,并无箱笼床帐,只见妇人睡在楼板之上。听得酣呼,想他睡思正浓,将手轻轻的一摸,恰好命该如此,被贼拿了就走。出得门来,见了二官,将物与他拿了。天色将明,二人竟到妓家会了老李,安排早东,将物三股均分。
且说月仙天明起身,见楼门撬下,吃了一惊。慌忙寻银子,已不见了。颤得口中不住地响。找了一会,哭将起来。骂道:“狠心天杀的,害我性命也。”哭了一场,想道:“哭也无益了,不若见我丈夫一面,说明此事,回家寻个自尽罢了。”即时梳洗完成,含啼拭泪,关了大门,啼哭而行。不多时,到了衙门。李禁先在衙前,明知此事,故意问道:“娘子为何早早而来?”月仙见问,道:“一言难尽。望乞引见拙夫一面。”老李开了牢门,引他入内。
文甫远远看见妻子得来恁早,是又苦又疑。月仙近前,哭一个不住。禁子道:“大娘子有话且说,哭之何益!”月仙将夜间失去银两之事,说了一遍。文甫哭道:“老天,不想我夫妻二人,这般苦命。指望卖了使女,尚可苟活年余,谁知绝我夫妻二人性命。好苦楚也!”月仙哭道:“奴家嫁夫数年,指望白头偕老,永接宗枝;谁知到此地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奴今没法了,从此别你,归家寻个自尽,永不得见你面矣。”说罢,大哭起来。文甫双泪如雨,口不能言,抱住了不放。李牌劝道:“娘子差矣,自古蝼蚁尚且偷生,为人岂不惜命?你若要寻死,丈夫性命岂能独活乎?古人道得好,好死不如恶活。我有一个良法,你二人俱存。守得一年两载,遇着清官明察,或是恤刑,那时诉出屈情,出了罪名,夫妻或有相见之日。为何起此短见念头?”文甫住了泪道:“李牌有何妙策,使我二人两全?快快说出。”李禁道:“将娘子转了一人,得些聘金,岂不是二命俱存?”月仙道:“钱财事小,名节事大。”李牌道:“此话不是了。若是背夫寻汉,或夫死再嫁,谓之失节。今日之嫁,是谓救夫之命,非失节之比。你若依我之言,我有一亲戚,乃忠厚人家,我为说媒,待他出礼银三十两,竟将此银交与我收。每月生利一两二钱,每日供养不缺,本钱不动分毫。靠天地若有个出头之日,那时再将本钱一一奉还,赎令正团圆,岂不是个美计?”文甫道:“倘不能出狱,死在此间如何?”李牌道:“稍有长短,我将银交还令正。待他断送了你经筵祭葬,岂非生有养而死有归。周全丈夫生死,可与节义齐名,岂比失节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