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海民中短篇小说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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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侯鸟 10

一股流言在村子里蔓延,一时间便传遍了各家各户。邢干事开始并没有发觉,他照样上地出工,照样拉二胡,照样吃派饭,只是大家躲得他远远地,有时看一眼他,凑到一起窃窃私语。邢干事只是有一些疑惑,心想可能与己无关,并没有太搁心里去。

舍娃给自己的三男二女起了个好听且好记的名字,儿子们叫大毛、二毛、三毛,姑娘则叫大囡二囡。大毛在城里读初中,小伙子对琴棋书画已有一些感性认识,每逢周末回来,总要到邢干事屋里聚聚,有时就干脆与邢干事睡到一起,他称邢干事“老师”,言谈吐语对邢干事表示尊敬。这天又逢周六,大毛从学校回来吃了饭,想来邢干事这边走走,却被妈妈挡住:“大毛,你别去东屋了,邢干事那人不地道”。大毛忙问:“邢老师怎么了?”大毛妈神秘莫测地答道:“他深更半夜的跑到你春燕姑屋里……算了,你孩子家,不懂啥,不该问的甭问。”大毛也已十五六岁,对男女之间的事已有一些模糊的认识。他感到事关重大,邢老师不是那样的人,越发使他把整个事情得真像弄清。大毛没有听妈妈的劝阻,他径直来到邢干事住屋,还没等屁股坐稳,就直直地问道:“邢老师,我回来听村里人传闻,你跟春燕姑有作风问题?”

邢干事刚想说些什么,被当头一棒打闷,怪不得这些天村里人对他阴阳怪气,原来事出有因。一次不经意的疏漏铸成大错,他心想完了,常言道人言可畏,你邢质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难以开脱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出一个清白。他感到脑袋快要爆炸了,整个身体像充了气似地,腹胀胸闷,他不堪重负,感觉孤立,如同在沙漠里跋涉,在瀚海里行舟,生活又一次将他逼向死角。

重新拾回那些零散的记忆,邢干事开始收拾自己,他将所有的画都取下撕碎,唯独那张《回家的农妇》拿在手里再三掂量,想了想还是不忍,他将画笔颜料连同那把二胡一起送给大毛,将被子用一根细麻绳捆起,邢干事对大毛说:“大毛,难得遇到你这样一个知己,我跟你春燕姑绝对没有那种事,将来,你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这张《回家的农妇》画的就是春燕,画家捕捉的就是生活的瞬间美。你把画送给你春燕姑吧,算我对她的一种补偿……今晚,我必须离开这里。”

邢干事从宅院里搬走了,搬到离村二里地的金刚寺,跟那些石佛住在一起。

春燕的内心活动却比邢干事丰富得多。她已三十岁,禁不住长年累月的孤独,对每一个细小的环节都相当敏感,她无法欺骗自己,她不再年轻,需要一个伴儿,一个异性。所以,春燕的感觉发生错位,她主观地认为,邢干事对她有意!邢干事作画时的那种神态春燕铭记在心,她一直为他擎灯,那情那景已在春燕的脑海里定格。春燕想,邢干事已向她发出信号,问题是,她如何也把信号发过去,她不能等待,这也许是生活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正在这时,爹又出现了。春燕尽管很空虚,很孤独,但她心仪里已没有爹的位置,她已经把爹从思想的每一个角落里刮去。

爹还是那副穷酸相,癞疤头泛着亮光,双手筒在袖管里,一双小眼左瞅右瞅。春燕得知,春燕的那个后娘受不起穷日子的窘迫,跟上一个货郎跑了,临走,还抱走了当时年仅两岁的弟弟。现今,爹光棍一个,比瞎子老丁多了一双眼晴。

见春燕不说话,爹首先开了口:“燕儿,听村里人说,你跟邢干事——那个了?”

春燕一阵恶心,直想说,怎么了?你又嗅到了荤腥?春燕没有开口。她想她不必那样。对爹那样的人,她懒得开口。

爹眨眨眼,脸上竟挂着两行泪珠:“怨爹没脑子,不长记性,听了那个后婆娘的话,阻断了你跟明文的婚事。耽搁了你的终身……。”

春燕没有反应,她不知道这出戏演得那一折,只是靠炕沿呆立着,垂下头,两手交叉,手心朝下,摆出一副淡漠的神情。

爹又说:“燕儿,邢干事那人不错,只要他对你有意,不管别人怎么嚼舌根,你都要抓住不放……爹走了。爹说得这些都是为你好,决不图你一根蒿棒!”

春燕目送爹走出大门,几天来杂乱的思绪终于理清。她选择一个雨天,烧了一大锅水,把门关上,从头到脚把自己淘洗干净,然后对镜梳妆,她不再年轻,眼角已爬上浅浅的皱纹,她取出红绫袄儿试了试,想想还是把它压到箱子里,她一身素装,只在辫梢上挽了一个蝴蝶结,天黑时溜出了村。

春燕踏进金刚寺大门时有点悲壮有点视死如归,她好像不是去幽会。而是赴刑场,那种感觉无人能够领会。她相信当她从金刚寺出来时早已脱胎换骨,化作小鸟化作蝴蝶远走高飞。但她必须那样做,为了一个朦胧的目的。

金刚寺的石佛可以佐证,那晚并没有发生人们所想象的事情。邢质彬并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君子,他也有七情六欲。面对送上门来的春燕,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够。邢干事把春燕的双手拿来放到自己的胸口,有点悲戚地说,春燕,你是个好人。我不是不想要你,而是不能够……你走吧。邢干事以手指心;“我会在这里……永远记着你。”

金刚寺的大门吐出了一个幽灵,那幽灵在暗夜里踽踽独行。雨点无声地抛洒着,云压得很低,天地间浑然一色。春燕被夜色吞噬,融入黑暗之中。她心地坦然,如释重负,仿佛结局早该这样,生活又一次将她戏弄,她无法解开这里的密结,只相信一个字:命。

脚下什么东西一绊,春燕打了一个趔趄,这时,一双孱弱的手将她扶住,竟然是爹。在那漆黑的夜晚,天下着蒙蒙细雨,一个老人躲在金刚寺的旮旯里,看着女儿从金刚寺走进,又看着女儿从金刚寺走出,破旧的草帽遮不住风吹雨淋,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着精瘦的身躯。他在守望着一个结局,一桩未了的心愿。荒唐的岁月已经逝去,这个世界上他只剩春燕一个亲人,他负罪的心灵带着一些自责。他哆哆嗦嗦地守着,不停地跺脚,呵气,他不觉得长夜漫漫,那幢破庙里,蕴含着他全部的期冀。

霎那间,冰释嫌隙,春燕靠在爹的肩头上,稍作停留,接着她挽起爹的胳膊,在泥泞的路上,相扶相帮着走。

爹小声地问:“燕儿,邢干事要没要你?”

春燕答非所问地说:“爹,你一个人,真不容易,赶明日你搬过来,咱父女俩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