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吉祥村记事 七
山桃花开的时节,爹又来到工地,要换我回家,说他在村里呆烦了,想出来散散心。爹还说,吉利放出来了。我收拾了一下,立马往吉祥村赶。我想见到吉利,我有好多话要对吉利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必须重新拾起信心,打造未来,因为我们都还年轻,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还想说,蚂蟥只不过是一条疯狗,跟一条疯狗拼命不值。
回到家看见妈妈跟柳叶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只枕头顶子,正手把手教柳叶绣花。叶子抬头看了我一眼,满脸赤红,把头低下。妈妈对我说:叶子知道你今天回来,特意来咱家等你。
我不得不有所表示,我说,狐狸叔让我给家里捎话,他在工地上什么都不缺,叫你们不要牵挂。叶子抬头笑了一下,脸颊上的酒窝显现,眼睛发亮。妈妈伸手在我的脑门上点了一下,嗔怪道:以后再不准狐狸叔、狐狸叔地乱叫,叶子现在是你媳妇了,得叫“爹”。我做一个鬼脸,说:叫习惯了,一时半会还改不掉。
妈妈下炕做饭,叶子烧火。我突然意识到,叶子就是我相濡以沫的……“老婆”!好像我们早就心照不宣,相互间有一种树藤缠绕的感觉。我脱了鞋,坐在炕上,拿起那对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顶子,端详着,心似行云流水,怡然自得。
停一会儿饭做好了,叶子把放满调料和炒菜的盘子端上炕,接过妈妈捞的一碗干面条,双手递给我。接过饭的瞬间,我看见叶子的瞳仁里,有一个我……妈妈在一边絮叨:叶子,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要那么拘谨。吃过饭我跳下炕,告诉妈妈和叶子,我要去一趟吉利家。想不到叶子红着脸说:柴胡哥,我跟你一起去。我想说,你去做什么?看见妈妈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显得有点无可奈何,说:好吧。
我在前边走,叶子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停下来,说:叶子,快点,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了你。叶子说柴胡哥你走你的,我就这样跟着,害怕遇见熟人笑话咱俩。快到吉利家门口时叶子突然不走了,在身后叫我:柴胡哥,你进去吧,我在外边等你。
我有点哭笑不得,转过身苦笑道:咱俩又没有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你这样躲躲闪闪怕啥?叶子说她害怕吉利取笑我俩。
无奈中我只得一个人走进吉利的窑洞。爷爷放羊去了,看见吉利正对着厚厚的一摞书发呆。吉利听见有人进屋,抬头看我一眼,脸上的惊喜稍纵即逝,看起来小伙子刚刚哭过,脸颊上还残留着被泪水冲刷过的垢渍。
我坐下来,问吉利:这些书是谁送的?吉利不语,默默地把一封信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蚊子写给吉利的,只有短短两句:
吉利:
我把这些书送给你,祝你好运。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到的一切。忘掉我吧,原来的蚊子已经死了……
猛然间,我觉得在回家的路上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成了多余。吉利没有错,他为蚊子所有的付出都值!在我的心目中,蚊子仰之弥高、是红颜堆里的伟丈夫!吉利的眼泪又淌下来了,变成了两股横流。我没有劝说,鼻子上有一种酸酸的感觉。吉利哭够了,擦干眼泪,然后才说:他跟蚂蟥决斗时什么都没有考虑,刀子捅进蚂蟥的体内时甚至还感到了一丝快意。但是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刻他曾经后悔过。他知道蚊子并不爱他,他的追求没有结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蚊子非常完美,促使他不自觉地做了蚊子的“护花神”。吉利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就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他甚至做好了把牢底坐穿的准备。回到家爷爷才告诉吉利,是蚊子对蚂蟥以死相逼,迫使蚂蟥到公安局把俩人决斗的实际情况说出……吉利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这一次,我没有客气,狠狠地砸了吉利几句:吉利,把尿水擦干,挺起腰杆活人!
吉利跳下炕,洗了把脸。脱了鞋重新坐到炕上,一边揉着他那条萎缩了的腿一边说,他打算把过去写的文章整理一下,开始写作,对于他来说,也许写作是唯一出路。
我虽然不看好吉利能够成功,但是我还是勉励他:只要是瞅准的路就坚持走下去……
从吉利家出来时天已经很晚,茫茫夜色之中看见吉利的爷爷赶一群羊从山上下来了,老人可能心情舒畅,竟然亮开嗓子吼起了山歌。突然,叶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双手搂着肩膀,冷得嗖嗖发抖。我有点诧异,问道:叶子,你怎么还没有回去?叶子有点委屈地回答我:我等你好长时间,你怎么这时才出来?
我感动着,伸出胳膊,想把叶子搂到怀里。想不到叶子一下子蹦出老远,颤着声说:咱俩还没有结婚,不能那样。
过了些日子我准备重返水利工地,把爹爹换回来。叶子一直把我送到沟口,瞅瞅前后左右没有人,悄悄地拉了一下我的手,马上又像烫伤似地松开,泪眼婆娑地问我:柴胡哥,你能一辈子都对我好吗?我拍了拍叶子的肩膀,像哄小孩子那样:傻妹子,快回家吧,不要让妈妈久等……
路过公社时看见蚊子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迎面而来,还是那么鲜亮。我停下来,招招手。蚊子下了自行车,径直向我走来,我以为蚊子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傻等。蚊子站在我的面前,突然间向我唾了一脸,然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去。
我释然。有一种还清了欠债似的轻松。但愿蚊子怨恨我一辈子,那样,我才能活得坦然。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开始给工地战报写稿,想不到那些口号式的稿件竟然一篇接一篇地刊出。公社指挥部又指派我每隔两天出一期黑板报,一手流利的粉笔字为我挣足了面子。两年后,我突然接到了公社的一纸通知:我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被推荐到西北农学院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