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吉祥村记事 五
县里葫芦河水利工程上马时,分配给吉祥村两个民工名额,蚂蟥在会上宣布:决定派老狐狸和吉利去。吉利的爷爷猛地站起来,山羊胡子由于生气而不停地抖动:蚂蟥我日你先人!你都不看看吉利是个残废,做事不要太缺德!
会场一下子炸了锅,几乎所有的社员都站在爷爷一边。眼看着会议开不下去了,老狐狸站起来,呼吁大家保持冷静。老狐狸说,分配他去水利工地他没意见,干啥都是挣工分。只是能不能把吉利调换一下,吉利就是到了水利工地也有可能被退回来,到时候咱村还有可能背上“对抗水利建设”的恶名。
蚂蟥被老狐狸的一席话给镇住了,挠起了头。这时,我站起来,说:大家不要为难了,水利工地我去。爹爹马上表示反对。爹说,柴胡你不要逞能,你才十八岁,还没有出过远门,有个头痛脑热谁来照顾?蚂蟥一拳砸到桌子上,宣布:好了大家安静些,水利工地就老狐狸和柴胡两个人去。
我不顾家人的反对,跟老狐狸一起,踏上了去水利工地的征程。临行前,爹特意去了一趟公社,从供销社买回来半斤散酒,妈妈切了一碟子咸菜,炒了一碟子洋芋丝,特意请来了老狐狸。老哥俩上座,我和妈妈作陪。妈妈倒满两杯酒,先敬给狐狸叔,然后敬爹。爹爹举杯相邀,眼里含着泪珠:思琦,我就这么一个独苗,真舍不得让柴胡远行。可是娃大了,咱管不住。我把柴胡交给你了,你叔侄俩一定要互相照顾。
狐狸叔吱一口把酒喝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说:柴谋哥你就放心,我把柴胡当我亲儿哩。
往后的三年时间,我跟狐狸叔就一直在水利工地上干活。沿河几十里山坡上,民工们用镢锨铲掉了山上的草皮,挖出了一排排窑洞,住满了各公社抽调来的民工。白天民工们肩挑车拉,把山上的黄土运到坝基上,几台拖拉机吐着黑烟把民工们运来的黄土平整好,几十台大夯排成一行,几百人喊着号子打夯,那场面颇为壮观。每个山头都树一面大旗,大旗上突击队名称五花八门,什么“擒蛟龙”突击队、“放卫星”突击队、“敢教日月换新天”突击队、“愚公移山”突击队……休息时大家又在一起对歌,歌声此起彼伏,在工地上回响。一到晚上数十里山沟烟雾缭绕,山坡上一排排窑洞闪烁着粼粼火光,别具一番景象。工业落后的时代,一般大型工程都使用人海战术。
每个公社设立一个民工大灶,专门负责民工们的伙食。民工每人每月自带三十斤口粮,公社给每人每月补助十五斤小米,饭食以小米干饭为主,一个星期能吃一顿面条,吃的菜基本以萝卜、洋芋、白菜为主,偶尔能见上一些豆腐,遇到过节时还能闻到一点荤腥。狐狸叔不习惯跟外村人在一起睡觉,我们俩叔侄专门挖了一孔小窑洞,刚开始时窑洞有点潮湿,狐狸叔便把他的光板羊皮大衣铺在我俩的身下,靠窗子挖一眼烟囱,我们每天从山上捡一些树根回来,晚上在烟囱旁边点燃一堆篝火,民工们爱串门子,常有外村几个跟狐狸叔一样被撤职的村官们围着火堆侃大山。我凑到火堆前,翻开一本书,一边听着老人们天上地下地乱谝一边看书,那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起来一看,狐狸叔的皮大衣盖在我的身上。心里暖暖的,感激着,却说不出口。民工们烧火取暖,每一孔窑洞的烟囱里都冒出了青烟。隔着柳条编成的窗子向外看,洁白的山川里,无数条青烟直直地升腾,在半空里跟雪花融合,变成了浓浓的雪雾,葫芦河像一条银色的带子,顺着山川一路远去,几个上了年纪的老汉不甘寂寞,扯起嗓子吼起了酸曲: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
咱们见面面容易,
哎呀拉话话难……
从指挥部那里传来命令:下雪天不出工。吃早饭时我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狐狸叔端来了两份饭菜,我裹着被子坐起来,一边吃饭一边伸长脖子看着窗外。
半上午时雪停了,天阴着,我歪在被窝里看了一会儿书,看狐狸叔正跟几个老汉蹲在地上用柴棒和土块玩“狼吃娃”(一种游戏),甚觉无聊,便出了窑洞,沿着山路向前走。远远的山路上,滚动着一团红红的火球,渐渐地近了,影影绰绰像个人影,那走路的姿势好像我最熟悉的一个人……初时认定那是幻觉,虽然下定决心不再往来,可是这灵魂的深处仍然给自己初恋的姑娘留着空间。其实,我之所以不顾一切来到水利工地,主要的原因还是害怕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人有时很脆弱,斩断情丝比爱上一个人要难许多倍。
人影走近了,果然是蚊子!四十里山路,她一个人来这里做甚?蚊子也看见我了,做了一个展翅欲飞的动作,向我扑来。那一刻,我摒弃了所有的杂念,把蚊子紧紧地抱住。蚊子流泪说:柴胡,你想得我好苦。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一个姑娘相拥。蚊子嘴里哈出来的热气喷到我的脸上,使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嘴贴了上去。那一刻,所有的意念都被掏空,感觉中有一种眩晕一种失重。
猛然间,我像被蜂蜇了似地推开蚊子,用惊恐的眼睛看看前后左右。就在半个月前,一对男女在树林子里偷情,被逮住后拉到水库坝基上批斗……那年月人的行为必须循规蹈矩。
蚊子不解,水蜜桃似的眼睛里有一丝幽怨闪出。我用手指了指身后那一排排窑洞,蚊子明白了,我跟蚊子面对面站着,听蚊子倾诉。
蚊子说,蚂蟥那个二愣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竟然敢当着妈妈的面对她动手动脚,娘俩在吉祥村住不下去了,搬到爸爸的供销社去住,蚂蟥又撵到供销社去闹。供销社的领导胆小怕事,劝说爸爸在外边给母女俩另租房子。爸爸在离供销社不远的外村给娘俩租了一孔窑洞。开始几个月相安无事,前几天她到供销社买点零用的东西,撞见了蚂蟥,被那二愣子缠住,把她强拉到玉米地里欲行不轨,要不是爸爸及时赶来,她就……
我只觉得脑袋轰一下,头大如斗。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就是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我为自己曾经退缩而害羞。此时此刻,男子汉的侠肝义胆促使我做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举动,我拉住蚊子的手,说:走,咱们回家,我替你报仇!
蚊子疑惑着,想了好久,然后迟迟疑疑地说:你跟吉利都不是蚂蟥的对手。
我突然想起了吉利。我急切地问道:吉利呢?吉利答应过要保护你。
蚊子的眼光有些暗淡:我知道吉利的心思,我很同情吉利,但是我对吉利爱不起来。所以,我的遭遇不想让吉利知道,吉利那个呆子如果知道了蚂蟥欺负我,什么事情也会做得出。
看来,蚊子啥都清楚。我突然语塞,有点不知所以,我干巴巴地问道:蚊子,你想让我帮你做点什么?
蚊子幽幽地说:我想跟你结婚,让你带我远走高飞……
这时,从山的腹腔里,传来了一阵喊声:安雯——!我俩同时抬起头,看见蚊子的爸爸踏着蚊子的脚印推着一辆自行车撵到水利工地上来了。
原来,昨晚睡觉前,蚊子曾经对妈妈说,她想去找柴胡。妈妈当时没有太在意,今早起来时不见了蚊子,妈妈吃惊不小,立马赶到供销社把蚊子失踪的消息告诉了爸爸,爸爸二话没说,骑一辆自行车就往水利工地上撵。雪地里骑自行车,只能骑一程走一程,蚊子她爸撵上蚊子时,我们已经在一起说了很久。
蚊子他爸擦把汗,松一口气,埋怨独生女儿:你看你——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出来,让我和你妈怎么能放心?
我尴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蚊子把头扭到一边,盈盈地哭。安叔叹一口气,对我说:蚊子说她看上你了,我跟你姨都没有意见,回头给你爹稍话,叫他请个媒人,来我家提亲。安叔又回过头对蚊子说:蚊子,咱回家。你坐到自行车上,爸推着你。
我猛然间惊醒过来,挽留父女俩:叔吔,你俩吃了饭再走。
安叔说,工地上人多嘴杂,他俩就不吃饭了……
我目送安雯和她的爸爸消失在山的豁口,蓦然回过头,看见狐狸叔就站在我的身后。
狐狸叔冷冷地问我:刚才安中信和他的女儿来找你作甚?
对狐狸叔我不想隐瞒,我说,安雯想跟我结亲……
狐狸叔倒背起手,扭头就走。我傻呆了一会儿,撵上狐狸叔,问道:叔吔,你看蚊子这个女子咋像?
狐狸叔头也不回地说:安雯对你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