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侯鸟 13
宅院内任生瑞叔婶已经搬走,明文官做大了,把父母接去享福。大毛也已结婚生子,是用妹妹大囡换的亲。舍娃搬到生产队饲养室去住,把房子全部留给儿女,爹死后二囡便搬过来跟春燕住在一起,有了二囡作伴儿,春燕也不怎么觉得孤寂,有时二囡把哥哥大毛的儿子抱到春燕屋里来玩,孩子张开胖胖的小手扑向春燕,嘴里叫着:“奶奶——”
春燕把孩子抱在怀里,不由得一阵心酸,有些事依稀记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却怎么一晃就是几十年,春燕弄不懂,这究竟是生活在嘲弄她,还是上帝有意的安排,为什么机遇总是跟她擦肩而过,她捕捉不到那份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她老了,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洞房花烛,男欢女爱,只能在记忆的心田里去耕耘那仅有的一些片断。
二囡已满十八岁,是那种多梦的年华。半饥半饱的日子并没有阻碍姑娘的发育,高高耸起的奶子是姑娘成熟的象征,一束马尾辫挽在脑后,浑身透着水煮蛋白的鲜亮,太阳光下一站,脸颊像熟透的苹果那样罩上一层艳红。三个哥哥下决心供二囡念书,不知为什么姑娘初中没毕业就回来了,回来就扛起锄头挣起了工分。
有人在远远的什么地方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二囡听到口哨声浑身像充了电似的精神振奋,她像一只大豆蹦着跳着冲出了大门,朦胧的夜色下,有人看见一个小伙子挽起二囡的胳膊,朝村外的小河边走去,
二囡回来时夜已很深,她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春燕姑姑的屋门,摸黑上了炕,脱了衣服躺在被窝里。姑娘心里燃烧着一团火焰,那火焰越烧越旺,简直要把姑娘焚毁,她睡不着,不停地翻身。
嚓一声,春燕姑姑划着了火柴,点着了油灯。二囡突然间红了脸,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
一个声音在二囡耳边响起,那声音柔柔的,带着关爱和同情。
二囡,能不能告诉姑姑,他是谁?
二囡翻身坐起,双手捂着脸,裸露出丰腴的背脊,春燕姑姑羡妒的眼神里含着一丝忧伤,枯萎的手在二囡滑润白皙的背脊上滑过。
请相信姑姑。——也许,姑姑还能给你帮上忙。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在春燕面前敞开了心扉。二囡谈了她的初恋,她的心跳、她的向往,她的憧憬,她的畅想。春燕听得很吃力,有些名词她根本不懂,无法领悟其中的内涵和真谛。春燕只是悲观地想,她那个时代的女人远没有现今的姑娘那样大胆,那样泼辣,那样不顾一切。春燕咽下一口唾沫,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拾回一些零散的记忆。
二囡外出约会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竟彻夜不归。春燕有些害怕有些担心,万一叫二囡她爹知道了,怪罪春燕几句,这张老脸往哪搭搁?
那是一个雨天,厦屋的门敞开着,二囡搬张小板凳坐在屋子门口,双腿并拢,膝盖上摊开一本破旧的书。姑娘看书并不认真,眼睛老是瞅着门外,恍恍惚惚的,好似有所盼望有所祈求。
春燕盘腿坐在炕上,先看了一会窗外的雨,然后盯着二囡的脸,细细地看。姑娘脸上的红润褪去了,罩上一层傻白,栗色的眼仁里少了无邪和天真,多了一些成熟的底蕴。终于,几日来的想法憋不住,说出了口。
“二囡。”
“嗯。”
“要不要我给你爹通个气,把你俩的关系说透,叫男方派一个媒人来,给你俩订婚。”
二囡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来,跳上炕,扼住春燕的手腕哀求道:“好姑奶奶哩,别,你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我爹正寻思着拿我给二毛换媳妇哩,他要知道了这事,不把我熬熟吃了才怪哩。”
“那你们就这样——拖到啥时辰?”
“我也不知道……”姑娘的眼神暗下来,显出一种茫然和无助。
正在这时,那熟悉的口哨声又响起来。二囡一听到口哨声便来了精神,跳下炕,急于出门。春燕一把将二囡的胳膊拽住,态度坚决而果断,没有商量的余地。
“二囡,不是姑难为你,今个不许你出去。”
那男的等不到二囡出来,便不停地吹口哨,吹了一曲又一曲,最后实在耐不住了,竟然胆大包天,蹭到春燕屋门口。
“你叫他进来”春燕姑姑语气决绝,说话从来没有这么口硬。
小伙长得不难看,属于忠厚老实的那一类,眼神里含了一些胆怯和惊恐。
正在这时,二囡的三个哥哥齐齐地涌进来,厦屋立刻显得狭窄而拥挤,空气像要爆炸似的让人喘不过气。
那小伙子挨了一顿好揍,最后爬出了宅院的大门。
其实,那小伙子是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的,风言风语早已灌进哥仨的耳朵,他们在寻找机会,那天,让哥仨逮个正着。
一个月后,二囡远嫁深山。春燕姑姑在给二囡穿嫁衣时无意撞到了二囡隆起的肚皮,她有些惊恐,神色也变得慌张:“二囡,你有了?怎么不早说?”
二囡别转头,肩膀不住地抽动。
架子车辕上塞进一头毛驴,车厢里铺些麦草,麦草上铺一条新褥子,驴头上拴一根红头绳。二囡坐上毛驴车,没有回头。春燕瞅着毛驴车消失在山的豁口,悄悄一滴泪,从枯萎的脸颊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