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纪伯伦——玛丽·哈斯凯勒(1)
生命是你的灵魂中更伟大的灵魂……
在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里有一种静止的生命。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2日
亲爱的玛丽:
在一个乡村里,我和两位好朋友坐在一起聊天。他俩都来自我的祖国,是夫妻,过着简朴、惬意的生活。丈夫的胸中跳动着一颗雄心,而在妻子的容貌和灵魂里闪烁着灿烂的美。夫妻俩都喜爱诗。他俩的家乡芳草萋萋,绿树成片,看见它的人定会以为那是无数花园中的一座大花园。那里的房舍,远远看上去,就像散布在天鹅绒地毯上的珊瑚。
我在画画,不,我是在学画画。有道是业精于勤,天地随苦练而渐宽。这个思想是多么高明、精辟!我有时放下绘画,活像被迫睡觉的孩童。
亲爱的,你还记得吗?我过去认识人和物,都是通过听觉,声音首先进入我的灵魂;如今,亲爱的,我认识人和物则通过视觉,正像显示的那样,我的记忆力正在保存人和物所具有的形状和色彩。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10日
亲爱的玛丽:
身体觉微寒,头脑却活跃,精神状态处于巅峰。我衷心问候你。我告诉你,存放在你手里的那些画和肖像都属于你。有道是日月如梭,飞闪而过,不知不觉。我还要谦虚地说,我在巴黎这间画室所拥有的全部绘画和肖像也都属于你。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自主地支配这些画。
我的这些话颇带有老人的沉静语调,但却是我的愿望与情感的率直表达。我很期望自己活得久些,以便为你准备一些成熟的果实。因你给予我的太多太多了。我也期望那一时刻早些到来,那时我会说:
“承蒙玛丽的恩惠,我成了艺术家。”
“承蒙玛丽的厚爱,我成了画家。”
正是夜半时分,周围一片寂静。对面作坊里的那位柔声妇人,也已默不作声,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动静;她那动人的俄罗斯歌声不再取悦我的耳际。
衷心为你祈祷!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1月8日
亲爱的女子:
在生命的苍白中,当神魂被失望所笼罩时,我便读你的书信……每当雾霭包围“我的自我”时,我便捧着那些信,贪婪地读起来。你的信使我想起真实的“自我”……你的信让我注视自己,使我远避丑陋的堕落,远远躲开生命的深渊。亲爱的,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避风港……我的灵魂的避风港是一片丛林,我带着对你饱含温情心怀深处的透彻了解生活在其中。
现在,我正在与色彩搏斗;争执是苦涩的。毫无疑问,我们当中的一个将取得胜利……我几乎听到你那甜美的声音在说:
“喂,哈利勒,关于绘画,你要说些什么呢?”
我把自己的灵魂深深沉入色彩里……我祈祷着……请看哪,我正在吞食暮色,吮吸彩虹。学院的权威人士说:
“莫在典型美上加美!”
我的灵魂悄说道:
“假若我能绘画,我一定画典型美,并赋予与之相称的美。”
我的眼珠啊,我该怎么办呢?我是讨好长官,还是让我的灵魂满意呢?这些亲爱的行家们见识颇丰,而灵魂却是最近者。
夜深人静,睡觉是最值得向往的。我将上床,但却心思满载,浮想联翩。
亲爱的,恭颂晚安!上帝为你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2月25日
亲爱的玛丽;
上帝情愿守护着你。亲爱的……那位了不起的无名者赐予耶稣以不朽灵魂,就让你的心尽情欢悦吧!
但愿你在沐浴幸福中度过圣诞!但期年复一年,你总是生活在安详恬静之中。
我想你,不像想常人……我想你时,生命总是光芒四射,生活之果也正在成熟。
好玛丽,我亲吻你的手。你的美德芳香四溢……通过吻你的手,我会为自己的疲倦心灵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3日
亲爱的玛丽:
我失去了父亲。他就死在六十五余年前他第一次看到人间光明的那座旧房子里。他的最后两封信使我眼泪簌簌下落。
他在病榻上为我祝福,就在弥留之际还在为我祈祷。我知道他已安息于上帝的怀抱;尽管如此,我的心灵仍痛苦不已。我正在悲伤之火上经受灼熬……自感死神的沉重之手正轻拍我的肩膀……我看到昔日景象——那时,他和我的母亲、哥哥和妹妹生活在一起,面向太阳微笑……他们现在何处?在什么地方?
莫非他们在无名之地?难道他们彼此聚集在一起?莫非他们在追忆裹着殓衣走远了的过去?他们究竟在离我们这个世界很近的地方呢,还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呢?亲爱的,我知道他们还活着,正在度过庄严美统领的余生……他们比我们离上帝更近。
七道幕帘再也无法遮挡住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清事物真相……花言巧语、模棱两可已经终结,欺骗灵魂业已消逝,我已感触到了所有这些……尽管如此,心灵仍然悲伤难抑。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5日
亲爱的:
你呀,你是我的欢乐,你是我的慰藉……你在夏威夷,在太阳岛上……你在这颗星球的对面。你的白天,正是巴黎的夜晚;你属于另一星系,但你仍然离我最近。
我独自一人时,有你伴我散步——我这样看你——你就坐在我的书桌对面。夜下,你侃侃而谈,我留心聆听……在有些时辰里,我发现你来自另一座山,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星球。
我在本子上写下对现代艺术家们的看法……他们每个人都有话,而每个人又用不同的风格说话。卡里的画令我心灵震撼……他手下的人物或坐或站,皆被雾霭笼罩,而那些人物说的话只有莱奥纳多·达·芬奇笔下的人物才能讲出。
卡里深谙面与手之秘密……曾对深、高与宽进行过深刻探讨……他的生命之美并不亚于他的艺术之美,曾饱经磨难,痛苦不堪……然而他诠译了隐藏在内心的痛苦秘密……他晓得泪水里有光闪烁……任何东西都会在泪珠中闪闪发光。
我思念夏威夷的高山和峡谷。
亲吻你的手,我闭上眼睛……便看见你,亲爱的。
哈利勒
致玛丽
(纽约)1910年10月31日
亲爱的:
最亲爱的人,我现在纽约……我很想看到你……我的心中充满对你的想念之情。
我很高兴,无忧无虑。
明日傍晚,我即到波士顿。
请写信给我。我心思你的容貌。我想见到你,甚为想念。
啊……你现在离我近在咫尺。
哈利勒
纪伯伦日记
1910年×月×日
从她的日记里,我们了解了她。1910年11月1日,我写了具有相反意思的一句话,与她先前说过的话均相矛盾。
但是他,正如她所说的,他孤独、痛苦、寂寞……同样,他全身心地追求着她。他向耐心求助,他向力量觅寻灵感。他借助她的忠诚探索宇宙奥秘……
她说:“他像个奋力挣扎的人,要从她那里得到满足。”
她在1910年11月1日说:
“哈利勒从巴黎回来后与我一道共进晚餐。他孤独寂寞,多么不幸——他远离人们,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同伴。”
她在1910年12月7日说:
“一别两年零四个月之后,他回来了。他去进行艺术深造……我因见到他而欣喜不已。”
一周之内,我们相见两次,也许会更多。
玛丽日记
1910年×月×日
他掩饰是为了忘记……或佯装忘记,以便产生青春时代的光辉思想……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完全虚构的一个故事——他对与父亲的过去守口如瓶;那是痛苦的过去,充满缺憾。
家庭倍遭贫困之苦……穷得厉害,父亲格外贪杯……他生活在这样一位放荡任性的父亲庇护下。他只能在他母亲那里得到安慰……母亲是一位仁慈的女性,为生存辛勤奔波……纪伯伦无疑想起了父亲的事,想到父亲曾在监牢中度过的一段时光。
但是,他对此加以掩饰,以便忘记那些黑暗的日子。他向我讲了他喜欢虚构的那个故事。
他讲狮子的搏斗,讲丛林和田园,讲天空和大地。
他强烈要求对那段黑暗痛苦日子进行补偿……他选择了光明,弃绝了黑暗……以便“她”不难过悲伤。
致玛丽
1911年1月×日
是的,肯于奉献的玛丽。星期六晚上,我想与交响乐结合,就像水酒交融。我将听赏卓越演奏家伊勒曼的演奏。我自感对音乐有一种特别的贪婪。假若我能在晚会后与你并肩而坐,我的心灵将醉入酩酊。
玛丽……亲爱的玛丽,在静夜之中,你总是孤独一人。你向我吹一口气;那口气发自你的内心,芳香四溢。那时,我会做好自己的工作,精神抖擞。我衷心喜欢工作。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1年1月10日
——当我想画画时,画画是多么困难!
“亲爱的,因为你占据了我的心,你居于我的心中。”
为了使此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完全乐意——我的心今夜甘愿为他奉献,以此让他如愿以偿……我在小凳上打盹儿,他开始画画。他在半小时内结束了工作。他给我画了一张头像,他很满意……他非常高兴,喜形于色,满面春风……容貌画得极为精神,内在价值显而易见。我的脸上透露出我的目光。
“他重新侃谈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谈他的父亲、母亲……和昂贵的烧柴!”
玛丽日记
1911年3月24日
玛丽:你记事中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纪伯伦:落水得救……那是庭院中的一个喷水池。当时,我玩一个大球,球滚进了水中,我追赶而去,随之落入水池。
人们告诉我:“你落水挨淹时,尚不满两岁半。”
我父亲喜欢我母亲带来的我的哥哥布特勒斯,而且十分喜欢。我并不感到不高兴……父亲爱我的母亲,那纯粹是爱情,而母亲也很尊敬父亲,虽然二人之间几乎谈不上什么互相了解。父亲性情暴躁,庄重威严,而母亲则温柔善良,宽厚仁慈。
父亲常用辛辣词语训斥我,随意认定我的意见是愚蠢、糊涂的。
有一天,父亲在家请客,当时我还是中学生,喜欢作诗,并不时自我欣赏。父亲讨厌我,也讨厌我的诗。
一女士说:“我看过你的诗。”
客人们都像那位女士一样,纷纷说读过我的诗,交口称赞我。
这时,父亲用火辣辣的目光鄙视着我。
当一位先生再三要求我读自己的诗作时,父亲抢口说:“你这么沾沾自喜,我不认为宾客们会欣赏你那些废话。”
在客人们的强烈要求下,我朗读了我的诗。父亲紧接着说:“别空谈饶舌了!”
父亲希望我成为一名律师,母亲则希望我随自己的意愿发展。
纪伯伦沉默片刻,抬眼望着远方。之后,他读了托尔斯泰的一段话,使我的心灵受到震撼;我追求真理,但很少听人读过那样的语句。
我爱他。我俩的心是相通的,没有任何间隔。我决定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我想到了结婚,不禁泪水簌簌下落,那本是欢喜与希望之泪……令人苦恼的障碍是我的年龄。想到这里,我感到困惑、为难。他的婚姻应该是他的辉煌事业的开始……哈利勒缺少的是梦想中的爱情。毫无疑问,不久之后,他定会吉星高照。
这种爱情的女主角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这是必然之事——无论我的损失有多大,我都不会背叛那个不知名者,因为我深深怜惜纪伯伦的天赋之才和未来荣光。
玛丽日记
1911年4月15日
他今天刚一到我这里,我开口便说:
“我有话要说。”
我沉默犹豫片刻,然后说:
“我的心背叛了我的口,我的心责备我的头脑。不过,真理最终会获胜。”
他说:“你多俊,我多丑呀!假若我淌出热泪,你可不要在意……昨夜我哭了一场。”
他焦急地提高声调说:“你哭啦……你哭啦……你哭啦……”随之,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胸脯上。
我说:“我决不考虑结婚之事,哪怕我如饥似渴的心灵想结婚。”
他目瞪口呆,我亦瞠目结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紧接着说:
“我不属于你……我爱你,但我的纯真之爱不允许我毁坏你的前程。”
是的,我的年龄比他大,他还有很长岁月,天命向他伸出了双臂。
纪伯伦哽咽了,继之痛哭失声。我把手帕递给他,他擦着自己的眼泪,喃喃地说:
“一句话……我爱你!”
他扑到我的怀里。
我一阵微醉之后吻了他的手掌,接着捧起他的手掌亲吻,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掌——他的手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在门上喊道:“玛丽,玛丽,你给了我一颗心!”
我感到平安,光明照亮了我的天际。我立即热情地回答他:
“谢谢你,我的主人!”
我多么幸福……我做出了牺牲,然而这牺牲使我们更亲近了!
致纪伯伦
1911年4月28日
我已坐下几分钟。我不住地重述那发自我内心的祈祷词——我虔诚地祈祷上帝支持你,给你源自灿烂艳阳的力量、耐心和信仰及来自上帝的活力。
每一时刻的沉默都会从你那里带给我某种东西……让你接近我,亲近我,就像条条银丝系住我的感官,将我拉向你……于是,看到你正向我身边走来!
玛丽
致纪伯伦
1911年4月29日
一切东西都是那样美……我翻看了你的宝贝,将其中一部分挂在了墙上。
《痛苦的喷泉》,我将它挂在了“玛丽”之地,它像一朵花一样波浪起伏。
《夜下的幽灵》,我将它放在了《公告》旁。
《痛苦的心》,我将之挂在了门口附近,因为它色彩斑斓多变。
请把一切都说出来,千万不要留下一句话。
把你心灵中的一切全部喷吐出来,因为你口里的甜滋唾滴都是香醇美酒。
玛丽
致玛丽
1911年5月×日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徘徊在大都市的马路上,影子紧跟着我。我用千只眼睛观看,用千只耳朵聆听,从白天一直到黑夜。当我原路折返回到我的房间时,我发现了更多我要注视的东西和更多我要细听的声响。
人在纽约是无休闲可言的。难道我来到大都市是为了寻找休闲!
午后我是在博物馆度过的。那里雄伟壮观,神奇足智,给人阵痛之感。
虽然这座博物馆新近落成,但却是最大的博物馆。
知道你正潜心读《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我非常高兴。我想和你一道通过英文读这本书……尼采是迪奥尼斯的现身。那位巡游于丛林间的超人本是一个万能的实体,他喜欢音乐、舞蹈和享受。
难道我要被迫使用头油吗?有些时候,头发常常碍事,我只得用头油将之拢合!
我将像那些每日清晨往自己头上浇圣油的迦勒底祭司们那样,每天往自己的头发上抹油。
你为何还要寄钱给我?我的钱足够用了,你已给了我许多。
愿上帝为你的慷慨之手祝福!亲爱的,祝你夜晚愉快!
如果你也在这里,我该是多么快乐。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3日
我七次诅咒天命,因为它将叙利亚变成了土耳其的一个行省。君王们的权势在七大洋中还在驱赶叙利亚人——这些人鹰及其阴影在这里可以看到。土耳其大使里达帕夏在纽约;在城市,他是一个头脑有病、心灵疲惫的呆板、凝滞之人。但是,他很老道……诱使叙利亚人反对叙利亚人,从中挑拨离间,激起他们相互厌恶与仇视。
今天晚上,我与他在《叙利亚报》总编麦克尔齐勒先生家共进晚餐。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邀去与他交谈。
聪慧的女友,我期盼上帝改善我的状况。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日
致亲爱的女友:
亲爱的,我的心中有诗歌与情感;我的头脑里有忧思与悲伤。
我的心为你歌唱;我的脑海把你想念。
我不希望人们忧愁悲痛……虽然我的心灵痛苦不堪,直到大限降临。
一个瞬息即逝的社会,人太拥挤了,毫无益处。
在麦克尔齐勒家举行的晚会很有情趣,气氛和谐,话语温柔,情调高雅。客人中有美国人,也有叙利亚人。那位大使强作笑颜。我们谈到艺术,大使邀请我到华盛顿去他府上做客……这是土耳其人扫除障碍的手段。
应主人再三要求,我讲了话;但那些话却像投入干草枯枝中的火。
叙利亚真可怜,虽则她的儿女是诗人。虽然我们像天使一样对着她的耳朵唱歌,而她却充耳不闻!
可怜的叙利亚!
爱你的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5日
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