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超越快乐原则(7)
我们可以在这个精巧的二元论的本能生命概念上做一短暂停留。根据海林(E.Hering)的生物过程理论,在生物体中不间断地发生着两种方向相反的过程,一种是建构性的或同化的,另一种是破坏性的或异化的。我们敢不敢承认,在生命过程所采纳的这两个方向中有我们的两种本能冲动,即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在活动呢?不管怎么说,我们总不能对某个事实视而不见。这个事实就是,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到叔本华(Schopenhauer)的哲学领域中来了,在叔本华看来,死亡是生命的“真正结果,并且在这个意义上说,也是生命的目的” ,而性本能则是生命意志的化身。
我们不妨大胆地尝试再迈出一步。根据一般的看法,许多细胞结合成一个生命的统一体——即有机体的多细胞性——已成为延长其寿命的一种方法。一个细胞帮助维持另一个细胞的生命,即使某一个细胞不得不死亡,这个细胞共同体也能继续生存。我们已经知道,结合——两个单细胞体的暂时混合,对两者也有一种维持生命和返老还童的作用,因此,我们可以尝试用精神分析提出的力比多理论来说明细胞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可以设想,正是在每一个细胞中活动的本能,或性本能,才把其他细胞作为它们的对象,它们部分地使那些细胞中的死的本能(也就是,由它们所建立的过程)中立化。这样便保存了它们的生命;而其他细胞也为它们做了同样的事情。还有一些细胞在行使这种力比多功能时牺牲了自己。生殖细胞本身则会以一种完全“自恋的”形式表现出来——用我们习惯于在神经症理论中描述整个个体时所使用的短语,一个人把它的力比多集中在自我身上,而且丝毫也不让它在对象释放中消耗掉。生殖细胞需要它们的力比多,即它们的生的本能的活动,因为它们自己是它们后来的大量建设性活动的一种储备。(或许毁灭有机体的恶性成长的细胞也可以在同样的意义上被描述成是自恋的:病理学的确准备把恶性细胞看作是天生的,并把胚胎的属性赋予它们。)我们的性本能的力比多就以这种方式和诗人们及哲学家们的爱欲(Eros)都一致起来了,爱欲把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聚合在一起。
在这里,我们有机会回顾我们的力比多理论的缓慢发展。首先,对移情性神经症的分析迫使我们注意到,在朝向某个对象的性本能和某些其他本能之间的对立,我们由于不完全了解它,而把其他本能描述为“自我本能”。在后者当中,最突出的位置赋予了那些对个体的自我保存有益的本能。我们不可能说,还要在它们当中做出什么区分。对于建立一门真正的心理学来说,没有任何知识能够像大致地把握本能的一般性质和可能存在的差异那样更重要的了。但是,没有一个心理学领域会使我们更多地在黑暗中摸索。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假定存在着许多本能或“基本的本能”,就像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们用他们的四种元素:土、气、火和水进行拼凑一样。精神分析不可避免地要做出关于本能的某种假设,从一开始就坚持对本能做这种通常的区分,特别是在“饥饿和爱”这个短语中所做的区分。至少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任意的编造;在精神神经症的分析中,正是通过它的帮助才取得很大进展的。“性欲的”概念,同时还有性本能的概念,当然必须要扩展,直到它能包括许多尚未归类到生殖功能范围中来的东西;这种做法便在一个严肃而又体面的,或者只是虚伪的世界中引起了相当大的骚动。
当精神分析能够摸索着更接近一点心理学的自我时,最初我们只知道它是一种压抑、稽查作用,而且能行使保护和反相形成作用(reaction formation),这时我们便迈出了下一步。确实,持批评态度的和其他具有远见卓识的人,很久以来就对把力比多概念缩小到指向某一对象的性本能的能量提出了批评。但是,他们却没有解释他们是怎样获得这种更完整的理解的,而且也没能为精神分析从中推断出什么能加以利用的东西来。在更审慎的发展过程中,精神分析的观察发现了这种规律性,力比多从对象中撤回而指向自我(内在性过程),而且,通过对儿童早期阶段力比多发展的研究得出结论,认为,显然,自我是力比多的真正的和原始的储藏库。只有从这里力比多才能被扩展到对象中去。现在,自我取代了它的地位而成为性的对象之一,并且立刻被安置在其中最显要的位置。力比多以这种方式寄居在自我之中,这种力比多被描述为“自恋性的”。在这个词的精神分析的意义上说,这个自恋的力比多自然也是性本能力量的表现,现在必须把它与“自我保存本能”相认同,这种自我保存本能从一开始便得到了承认。这样一来,在自我本能和性本能之间的原始对立就变得不适当了。自我本能的一部分被认为具有力比多性质;性本能——可能还有其他本能——都是在自我中发挥作用的。但是,我们有理由说,以前的观点,即精神神经症是建立在自我本能和性本能之间的冲突基础上的,即使在今天也不是应该必须抛弃的。问题只在于,我们最初假设的这两种本能之间的差别,在某些方面具有质的差异,而现在则必定具有不同的特点了,即在心理地形学的基础上定义。而且特别真实的是,移情性神经症,这个精神分析研究的真正对象,仍然被认为是自我和对象的力比多精力贯注之间的冲突所致。
现在,我们更有必要强调自我保存本能的力比多特点,因为我们正大胆地进一步把性本能看作是爱欲的,即世界万物的维护者,从产生身体细胞的相互依附的全部力比多总量中获得自我的自恋力比多。但是,我们现在发现,我们突然遇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自我保存本能也是具有力比多性质的,那么,或许我们除了有力比多本能外,就别无其他本能了吗?不管怎么说,至少没有其他本能表现出来。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承认那些批评者是正确的,他们从一开始就对精神分析用性欲来解释一切表示怀疑,或者同意像荣格这类革新者的意见,他们急促地做出判断,把“力比多”这个词用来指本能力量,难道不是这样吗?
产生这样一个结果无论如何也不是我们的意图。我们把自我本能(我们把它等同于死的本能)和性本能(我们把它等同于生的本能)之间的明确区分作为我们的出发点。(我们曾在某一时期[第39页]准备把所谓自我保存本能包含到死的本能中;但是,我们[第52页]对这一观点做了纠正,并且从中撤了回来。)我们的观点从一开始就是二元论的——既然我们认为,这种对立不是自我本能和性本能之间的对立,而是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之间的对立,那么,我们的观点就更具有明确的二元论性质了。相反,荣格的力比多理论是一元论的,他把“力比多”一词视为它的唯一的本能力量,这样必然产生混乱,但是,对我们却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们怀疑,在自我中起作用的不是自我保存本能,而是其他本能,我们应该把它们指认出来。但遗憾的是,对自我的分析取得的进步如此微小,以致这种论证变得非常难以获得。的确,自我中的力比多本能可能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和其他我们迄今还不知道的自我本能结合起来了。甚至在我们清楚地认识到自恋之前,精神分析学家就已经有一种假设,即“自我本能”把力比多的成分吸收到自身中去了。但是,这只是一些非常不确定的可能性,我们的对手是不会予以注意的。它留下了一个棘手的困难,迄今为止,精神分析除了使我们能够证明存在着力比多冲动外,无法使我们指认任何(自我)本能。但是,实际上并不存在其他本能的结论却是一个我们并不赞成的结论。
在目前笼罩着本能理论的朦胧状态中,如果拒绝任何能使之清晰明白的观点,将会是很不明智的,我们是从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之问的尖锐对立作为我们的出发点的。现在,对象之爱本身向我们展示了第二种类似的两极对立——即爱(或柔情)和恨(或攻击)之间的对立。要是我们能够成功地把这两种极性情况相互联系起来,从一极追溯到另一极,那该有多好啊!我们早就认识到性本能有一种施虐狂的成分:就我们所知,它可以使自己独立,并且作为一种性反常行为而支配着一个人的全部性活动。在我所命名的一个“前生殖器组织”(pregenital organization)中,它也是作为一种占支配地位的主要本能出现的。但是,一个人是怎样获得这旨在损害对象的施虐本能的呢?是从维持生命的爱欲中获得的吗?这种施虐行为实际上是一种死的本能,它是在自恋的力比多影响下被迫离开自我的,这样,它就只能在与对象的关系中来表现,难道这个假设会没有道理吗?现在,它开始服务于性的功能,在力比多组织的口欲期(oral stage),获得对一个性对象的控制的活动和该对象的毁灭是一致的;后来施虐的本能分离出来,最后,在性器期为主的阶段,为了生殖的目的,而去接管迄今一直压制着性对象去实现性活动要求的功能。确实,人们可能会说,从自我中被迫离开的施虐行为为性本能的力比多成分指明了道路,这些成分后来跟随着它而被施加到对象身上。在最初的施虐行为没有经历过减轻或混合的地方,我们发现了这种在爱欲的生活中所熟知的既爱又恨的矛盾状况。
如果这样的一个假设是合理的,那么,我们就满足了应该提供一个关于死的本能的例子这个要求——虽然这实际上是一个被移置的本能。然而,这种看待事物的方式远非那么容易把握,而且给人造成一种神秘的印象。有人怀疑我们试图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一条走出这种令人非常尴尬的境地的道路,不过,我们可能还记得,在这种假设中并没有什么新东西。在还没有出现这种令人尴尬的处境之前,我们就早已经提出过这样的假设了。在那时,临床观察就迫使我们相信这种观点,对施虐狂倾向是一种补充的这种受虐倾向的那个部分本能,必须作为一种转向主体自我本身的施虐倾向的反作用来理解。但是,本能从对象转向自我,和从自我转向对象,在原则上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刚才那个正在讨论的新观点。受虐倾向,即本能向主体自我的转向,在那种情况下就是一种向本能历史的早期阶段的转向。我刚才做的关于受虐倾向的说明,因为太笼统了,需要在某一方面做一些修正:也可能有这种初级的受虐倾向——这是当时我曾为之争辩的一种可能性。
不过,还是让我们回到自我保存的性本能上来吧。原生动物的实验已经向我们表明,那种结合——就是此后不久便分离开的两个个体的结合,而不会出现随后的细胞分裂现象——对两者都有一种增强力量和返老还童的作用。在它们的后代中没有表现出任何退化的迹象,它们似乎也已经获得了更长时间的经受它们自己的新陈代谢的有害结果的能力。我认为,这个简单的观察结果也可以被看作是性的结合作用的一个典型。但是,两个稍有差别的细胞的混合是怎样产生这样一种新的生命的呢?用化学的作用,甚至用机械刺激的作用取代原生动物的结合,这个实验无疑能使我们对这个问题做出明确的回答:它的发生是由于引入了新的大量刺激。这是和下述假设密切一致的,即一个人的生命过程由于内部原因而导致化学张力的消除,就是说,导致死亡,而和一个不同的个体生命物质的结合则增加了那些张力,引入了我们可描述为新的“活力差异”的东西,这种差异被引入之后便使生命继续活下去。对两者之间的这种差异来说,必然有一个或更多最适合成长的条件。心理生活中,或许还有一般的神经活动中占优势的倾向,是力图进行还原,即保持在一种恒定的水平上,或排除由于刺激而导致的内部紧张(即涅盘原则[Nirvana principle])借用巴巴拉·洛(Barbara Low,1920,第73页)所使用的一个术语——是一种在快乐原则中找到表达方式的倾向;我们对这个事实的这种认识是我们相信存在着死的本能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