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古今一如
贾明远挺直了的胸膛一点一点地塌了下去,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爷爷。
老人的脸上,却是露出一抹病态的酡红。
他的出身,原本是他一直保守着的最大秘密,而他的那位先祖以及那位先祖所取得的成就,也一直是他们贾氏子孙心目里面最值得崇敬与骄傲的地方。
但现在离那位先祖辞世也不过是不到百年的时间,眼前居然好像都已经没有人听说过这样一个应该永远被人记住的名字。
难道这位先祖生前已经寂寞了一辈子,死后却还要这么藉藉无名下去么?!
这种强烈的耻辱感与不甘愿,让老人不由得热血上涌,他几乎就准备要拉着贾明远,不顾一切地转身而去。
却就在这时,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声音!
“啪!”
那是终于想起来贾老汉口中说的先祖是谁之后,李子秋居然忍不住很没形像地狠狠地拍了一把自己大腿。
然后慧彦与法明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佛尊从床榻上跳了起来,他直接来到贾老汉面前,向他一鞠到地,口中说道:“先前不知君是故思勰公后人,多有得罪,且请受我一礼!”
这下捡到宝了!
李子秋没有空去理会慧彦与法明的诧异,他现在满心满眼翻腾的,就只有这个念头。
旧魏南阳太守这种官衔,固然是不值一提,但贾思勰这个名字,听在现代社会受过初中以上文化程度教育的人耳朵里面,恐怕都难免有如雷贯耳之感。
就凭《齐民要术》的作者这一桩身份,贾思勰就足以入选中国历史上影响力最为巨大的人物之一。
李子秋先前并没有接触过农学方面的知识,但心理学在现代社会很多地方被归属在医学院之下,而他哪怕在上医学课的时候,都读到了《齐民要术》的大名。
李子秋记得很清楚,那是在读达尔文的进化论的时候,李子秋居然读到了达尔文说他的人工选择思想是从“一部古老的中国百科全书”之中得到启发,而这本书就是《齐民要术》。
早在这中古文明程度的时代,贾思勰在书里就已经涉及到了农作物的人工选择、人工杂交与定向培育等一系列原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位贾思勰直可谓是这个时代背景下的袁隆平。
在一个农业社会里面,具备这样专业知识的人才,能够发挥出什么样的作用,李子秋觉得自己怎么想象都不过分。
“使不得,使不得”,贾家老汉的脸上更红的,但这却是交叠着激动与骄傲的光辉,他摇着手说着:“贾某如何当得起佛尊如此大礼!”
“我这一礼不是向你而行,而是向思勰公而行”,李子秋正色说道:“就凭思勰公传出《齐民要术》,天下苍生就都应该向思勰公恭恭敬敬地行一个大礼!”
“思勰公奔忙半世,无一知音,若他在天有灵,能听得佛尊这句话,却也可以无憾了”,贾老汉沉默良久,这才一声长叹,居然已是老泪纵横,他俯身,拜倒在李子秋的身前:“贾某这下半辈子,就卖给佛尊了!”
贾明远也跟着跪倒在地,却是泣不成声,已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点头。
耕作农学,虽然可以说是农业社会之中最重要的基础学问,但事实上在长久的历史里面,却一直为上层士大夫所不齿。就连至圣先师孔圣人,都有让人当成鄙薄农民而争议良久的“樊迟学稼”之论。
贾思勰这样一个亲历亲为,亲自跑到田间地头,研究实践耕作的官员,在这样的时代,可以说是绝对的异端,哪怕就是在他身任南阳太守之时,在这方面也是绝对寂寞的。
而在贾思勰故去之后,当地士族更因此而排挤贾氏后人,觉得耻于与一专务农桑之辈并列,久而久之,益都贾氏竟由此而被削去士藉。
贾氏子孙,虽然因为都曾亲自研究过他们先祖的农学,知晓这里面的艰辛与博大,是以一直以来都以他们这个先祖为傲,但这么多年来,却实在是罕有遇见能认同他们这个观点的。
现在李子秋这样一个让他们尊敬的转世佛陀,却在他们面前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又怎么能让他们不觉得感激莫名,顿生拼将一死相报的知遇之感。
李子秋目送着慧彦领着贾氏祖孙离去,心里不由万般感慨。
不要说贾思勰被目为异类,就算是在他穿越前的那个时代,那位让中国人真正再无饥饿之虞的可敬老人,不也是因为所谓论文数不够这种很令人无语的原因,而被一再拒绝在了科学院院士的名单之外么?!
有许多早应该被扫清的东西,千年以还,却居然还如此顽强地存在于社会心理的最深处,根深蒂固得似乎无法改变。
“不就是三顷地嘛”,法明却略有些不以为然地咕哝了一句:“就算是能多收成些,又值什么?哪里当得佛尊如此大礼!”
“闭嘴!”李子秋却是勃然大怒,喝斥道:“你懂什么?!”
“丰年一斗米,不过五文钱,自然不算什么”,李子秋随即也知道自己的反应过火了,放缓了语气,轻轻叹息着解释道:“但乱世一斗米,却往往可以救得几条人命!”
他其实也知道法明说的还是有道理的。
拥有一家官许寺院,实质上也就是个庄园主,无论年成好坏,对于他们而言,确实是差别不大,反正只要寺庙还在,田产还在,也就是多收少收几石米的区别。
但李子秋却偏偏知道,大隋这升平盛世的局面,并维持不了多少年。
他虽然对历史并不在行,甚至分不清现在的具体年份,然而总是还知道大隋是一个短命的皇朝,而以他这样的年纪,几乎是无可避免地要去面对隋末乱世的那个景象。
他并不清楚自己今后究竟会往哪个方向去走,但却是可以近乎直觉地知道,有贾思勰传人这样的农学大家在自己身边,必然可以派得上大用场。
只是这些话他却没有办法去对法明讲,再加上当时心里正在想着对两位农学大家古今一如的不公平待遇,心情一时拂抑难宣,这才会按捺不住冲法明发火而已。
“是!弟子知错!”法明现在对于李子秋的信仰已经完全是全身心投入,不管听没听明白,总是会往好的方面去理解,是以连忙认错。
就算刚刚他会发牢骚,也只是觉得李子秋如此在世佛陀,高高在上,绝不应向他人行礼罢了。
李子秋向他微微一笑,说道:“再说了,你想想,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又何止有昌松县划拔的这三顷地呢?”
“那位道信”,李子秋转头,看向窗外缓缓飘落的树叶,淡淡说道:“不是已经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