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节十八 帝师(下)
翁师傅终于写完了奏折的最后一笔。
他拿起墨迹未干的奏折浏览了几遍,却发现竟无法再增减一字!便索性又取了个折本出来,将已写好的奏折又仔细眷抄了一份。而后又起身自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出自康熙年间吴焯“瓶花斋”藏书楼的宋版《隶释》,从书里取出一张夹在书里的纸笺,与刚眷抄好的奏折副本一起并排放在了灯下,这才又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那纸笺的颜色已经泛黄,看起来已颇有些岁月,而其上的字迹也颇为奇怪,色泽暗黑,望之不似墨迹,而在纸笺的最上方赫然写着一行标题——《参翁同书片》!
望着眼前这一新一旧两纸奏折,翁同龢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29年前的那个可怕的冬夜——看到那道处置大哥的“比照统兵将帅守备不设,为贼与掩袭,以致失陷城寨者斩监候律,拟斩监候”的明发上谕,已经年逾古稀且身染沉疴的老父一下子便昏了过去,随后不久便撒手尘寰。而大哥随后也被改判流戍西北,最终客死他乡……而偌大一个翁家,险些便就此败落了!
而所有这一切,皆都拜眼前这纸李鸿章所作的《参翁同书片》所赐!
翁同龢一双已略显浑浊的眼中慢慢的溢满了泪水,他伸出手,缓缓地摩挲着那纸《参翁同书片》抄本上的字迹,最后在该文中那句“翁同书于定远、寿州两次失守,又酿成苗逆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处停了下来,而眼中的哀伤之色也渐渐的化为愤怒乖戾!
“翁同书于定远、寿州两次失守,又酿成苗逆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当真是好一句“岂宜逍遥法外?”,连失两城固然是重罪,可再重的罪能重过杜瀚?
这个文宗皇帝临终前钦点的顾命八大臣之一,太后一生最为痛恨的肃顺的头号党羽,曾为了区区一件小事当面和两宫皇太后挥拳咆哮,而当“辛酉政变”,肃顺倒台后太后清算“肃党”时,连杀肃顺、端华、载垣3个近支宗室,但对这个杜瀚最后却只定了个“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的罪名匆匆了事,甚至连流戍边陲的罪名都没落下。
犯下这般几近于谋逆的罪过,最后处置时却也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为的还不是他杜瀚是文宗帝师杜受田的儿子!端华是世袭罔替的郑亲王,而载垣袭的也是当年雍正爷钦定的怡亲王爵位,连世袭罔替的铁帽子都保不住的罪过,一个“帝师后人”的名目便轻轻揭过了!
而即已有了杜瀚的先例,那于翁同书从轻发落自然也是情理当中的事,自己的父亲翁心存虽不似杜文正公那般于文宗皇帝有策立之功,却也是真真正正的两朝帝师!实际上,当29年前自己的大哥翁同书被从安徽递解回京时,自己已经开始安排下人为大哥收拾书房,准备让兄长遵朝廷的旨意在家“闭门思过”了……
即便是“永不叙用”又如何?只要兄长人还在,这等罪名还不是一次奉恩大赦的事?
可就在这个时候,这份出自李鸿章手的《参翁同书片》到了……
区区不到六百字的一纸夹片,却可谓字字千钧,句句见血,先是历数了大哥翁同书忠奸不辨、误用歹人、措置失当、贪生怕死、连失两城等诸多罪名。而后再指出大哥此前给朝廷的几道奏折中的自相矛盾之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把大哥自辩的退路一一封死!
而最后一句“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更是把朝廷原为了照顾翁家之“门第鼎盛”而决定“瞻顾迁就”的如意算盘打得粉碎!被曾国藩和李鸿章这对师徒逼到了墙角的军机处最后也只能拿大哥开刀,按军法将大哥判了个“拟斩监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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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鸿章呢?
自上了这道“天下第一折”之后不久,当时的湘军统帅便向朝廷举荐他的这个得意门生回乡组建“淮军”援沪,数月后又经曾国藩推举而为江苏巡抚,使这个早想建功立业却屡受挫败因而大发“昨梦封侯今已非”之叹的“书剑飘零旧酒徒”在不惑之年从一个不入流的“土匪翰林”一跃成了朝廷的封疆大吏,此后其一生事业便由此隆隆直上,由江苏巡抚而为两江总督、湖广总督、在到今日的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
同治十一年,晋武英殿大学士,三年后又晋文华殿大学士……
文华殿大学士?!翁同龢嘴角悄然划出一个冷笑——这倒真应了自己父亲当年那句“此人功业在我之上”的考语!大学士三殿三阁,位居“三殿”之二的文华殿在大排行上自然在“三阁”之二的体仁阁之上!
世人都道李鸿章是曾国藩的衣钵传人,但却又有几人还记得他其实不过是翁家不入流的小门生!更有谁还记得这个如今的疆臣之首,汉江砥柱当年是如何踩着自己的太老师翁心存和小老师翁同书的尸首爬上来的?只不过,别人或许可以忘记,但他翁同龢却绝对不敢或忘!为了报这父死兄徙的大仇,他足足等了快30年了!
而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大哥……”,翁同龢拿起那个奏折的副本,就那么直接就着烛火点燃了,“你看看吧昔年李鸿章一个折子参的你身败名裂,客死异乡,而今日我这个折子上去,就等于断了他半生经营的北洋水师的生路……”
想起了客死宁夏的兄长,翁同龢的声音中也多出了几分哽咽,“大哥,你的仇,还有父亲的仇,如此,就算是报了一半了。”
燃烧的奏折副本在翁同龢手上越燃越旺,最后终于化作了片片灰烬,而翁同龢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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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天空突然一个明闪,接着便是一声石破天惊般的炸雷响起,撼得房宇颤动,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中袭进来,让靠窗而坐的翁同龢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翁同龢急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华向外望去,果见黑沉沉乌云峥嵘而起,一阵风扫过,吃得他浑身起栗,原本因家仇将报而略显快意的心竟顷刻间变得如这天气般的满是阴霾!
翁同龢回到桌前,磨好了墨——他和那位此时正主持军机的孙毓汶既是世交,又是同年进士,但却又是政治上的死敌,彼此间几乎是冰炭不能同路,但却偏偏有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和长处——书法。更都有个临大事时寄情笔墨以安心境的习惯。
只是,原本想借书法自娱,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他几乎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自光绪元奉旨在毓庆宫行走,再为帝师之日算起,到如今已经是一十六年了,而皇帝也由当年只知道画幅《天人交战图》的懵懂小儿一点点地成长为如今的弱冠青年。
对于自己这个门生天子,翁同龢大体还是满意的,虽略有些孱弱,但在如此强势的一个当朝太后的卵翼下,你还能指望皇帝能强到什么程度?
皇帝脑子清醒,又有耐心等的下去,每当面临大事时又肯听他这个老师的进言,这就够了!可对于皇帝今天托文廷式来转达的想法,他只能说一声——荒唐!
虽然没有和皇帝当面对证,但他已经颇为笃定的确信,这个截流海军经费以济园工,进而“奉慈归养”以使得太后真正归政于皇帝的夺权计划,必是出自景仁宫里的那位珍嫔,而后也定是经过了皇帝的首肯,这才经过珍嫔——志锐——文廷式这一条线传到了自己这里。
皇帝已经学会用这种办法来保护他自己了……
翁同龢眼中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异常复杂!作为老师,他对于自己这个皇帝学生这一次安排的人事措置还是颇为满意的——身为天子,法、术、势三者是必须习得的。而现在皇帝终于学会用心术了……
可是,在法、术之上,却还有一个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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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同治以来,太后已独秉朝政30余年,这乾纲独断的绝大权柄,又岂是一个“奉归荣养”,说放下就放下了?而太后这些年来在朝堂上的对手,从跋扈却颇有干才的肃顺,到德才声望兼备的恭王,乃至年前刚刚故去,才具不足却谨慎有余的醇王,又有哪个是珍嫔,以及她背后的皇帝所能比得上的?
景仁宫中那位即便是天生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肝,又哪里是太后的对手?
眼见皇帝日渐成年,与太后之间却也是龃龉渐生——翁同龢是做过两朝帝师的人,昔日同治皇帝亲政后与其生母慈禧太后之间的诸番争斗还历历在目。而先帝身为太后亲子,尚是如此场面,更何况当今还只是太后的嗣子?这一番母子相争,结果不问可知!
只是自己身为帝师,与皇帝的渊源太深!如果一朝真有同治年间帝后相争的局面重演,那自己定然将会是朝野间公认的铁杆“帝党”,皇帝一旦落败,自己绝逃不过池鱼之殃。而如果自己试图改换门庭的话,那一个“曲意逢迎,两面三刀”的士林清议就足以把自己压得永世不得翻身!
惟望真的到了那一刻,太后能念在自己入主户部这几年来,在修园子的事上鞠躬尽瘁,能给三朝老臣稍存些体面……
书房内,翁同龢握着笔,想着自己的前程,竟是有些痴了。
又是一阵风扑进来,满室灯烛摇曳不定,窗纸都不安地簌簌作响,夜风轻轻的掀开那张覆盖在翁同龢刚写好的奏折上的纸笺,露出了折子封面上那行笔苍老遒劲、刚健浑穆的隶书——《请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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