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其时邪,其心茫茫(3)
第三节
“崔公无须如此小心,此子绝非高门显贵之人。”说话的,正是与赵封等人一起跟随张定从羯胡手中逃脱的宋颂。宋颂文武全才,自视甚高,逃脱之后,对于张定不屑一顾。他与赵封不同,赵封虽对张定时有不满,却心中记挂张定的救命之恩。宋颂认为张定的疯狂导致了最后百多人被羯胡所杀,而吃人肉更是类似羯胡的性情。在遇到崔甸之后,与同是士人出身的崔甸立刻熟悉。当崔甸将庶务放手之后,他便绕开张定与赵封,将几个士子全部拉了过来。
“此子虽有雍州口音,但言语间有鲜卑等音,或许是被鲜卑掳掠之逃奴,或许是鲜卑内斗之亡命贵人。总之,此子绝非名门高族之裔。”在张定不多的话中,由于受到后世普通话的影响,很多词语的发音受到北方的影响,因而宋颂判断张定的长安人是假装的。而且晋人从来注重家族,象张定这样当场编出名字的行为,也只有那些随便给自己起名字的胡人才是如此。
“此子与慕容氏面貌大异。”崔甸与慕容鲜卑有数次交锋,对于张定的长相是否为鲜卑还是有一定的判断力。
“鲜卑亦有段氏及拓拔两部,人皆云两部与慕容面相迥异。”
“无论此人如何,如今之计,如何穿寨过县而至河南。而非商议张定为何方人士。”冯良有些无礼的打断了崔甸以及宋颂两人关于张定族属的讨论。冯良不认为断发人有如何希奇,对于崔甸的评断更是无志无才。他早已家破人亡,心中只想早日投奔到祖豫州麾下,一展英才。如果不能南下,他希望能够在族兄的引荐下投奔慕容氏,对于慕容氏的手下败将自然有些看不过眼。
一时间,把酒言欢的场面一下子冷却下来,气氛有些冷清。冯良四处看了看不再说话的众人,心中稍微有些歉疚,便首先向着崔甸进言道:“崔公为崔平州的从子,或许可自继位平州之位,号令晋民。”
“十余年来,冀州久受羯奴欺压,人人闻石勒之名而颤栗,恐不能令我等如意。”随同崔甸南逃的一位士人说道。这个问题,他们之间曾经讨论过多次,众人也是纷纭一时没有定论。
“羯奴残暴,今与祖豫州相峙于河,无粮时常掳民而为粮,河北四处纷纷嚷嚷,或许值得一试。”说话的是宋颂。
“冀州乡村残破,遗者筑堡而居,若崔公欲自河北起事,还需四处联络各方豪杰,方能成事!”冯良看众人有些动心,提出了他的意见。
“成事与否,我等不想再议,如今我等唯愿渡河而南。”崔甸随行的士人心灰意冷。
冯良沉默了一阵,看来崔甸终究太过胆小甚微,如今之际,不能掀起风雨,便是埋于黄土。也许是想办法到慕容氏哪里去的时候了。
“崔公若只愿渡河而南,并非无法可想。”冯良看了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崔甸,心中叹一口气说道:“可命张定掌平州事,联络乞活,周旋于冀州,羯胡闻必然北上,崔公携精锐士卒,寻隙而下即可。”
“真良谋啊。”崔甸大喜,又沮丧道:“张定初见,非我所属,恐不听令于我。”
看着崔甸的暗示的眼神向自己看去,众人假装没有看到。劝张定的人,一定会留下,否则张定迟早会发现这个阴谋只不过是瞒天过海之计。崔甸看了众人皆闪避的样子,又把眼光回到冯良身上。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却转头顶顶的看着宋颂。宋颂埋头,只做没有看见。
冯良看到他注视自己却又偏头过去,暗叹一声,这个崔甸虽然胆小,却偶尔有识人之明。反正自己也正欲北上,就送诸位一个人情吧。当下站起来向诸位说道“此计为我为崔公出,自然是我亲往。”看到众人一副释然的表情,又道“或能因而成事”说完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干干的笑了几声。众位士子心中石头落地,当即又热闹了起来,纷纷向冯良致敬。唯有崔甸眼中一丝无奈。
“刺史之位,岂能私相授受?”当冯良向张定提出这个事情的时候,不等张定说什么,赵封先着急了起来。张定看了赵封一眼,晋末乱世之中,刺史私相授受已经成为了惯例,仿佛三国时期一样。不过这个平州刺史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用的,除了一个累人的名号,根本没有任何用处。身在石赵的控制区,带着这个名头,只怕是被杀可能性又提高了很多,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王霸之气能够让崔甸给他带上平州刺史的名号,只是在细想崔甸的心思。
“崔公试图南下,是否令我树旗帜以引开重兵?”他的心思显然受到了厚黑学的引导,一下子就想到了崔甸妄图隐瞒的问题的核心。他没有动什么气,从那些壮汉用人肉来试探他的时候,就知道,生活在如此环境下的人们,他们那种无奈的内心。反而他觉得他们这种遮掩着的,为了生存而算计别人的心思,比当时那些为了奢侈*而算计别人的心思还是要高尚了不知多少。冯良对张定却没有多少认识,但是看到他仿佛看穿了自己一样,不禁有些心惊。
“此事也是张公的机会。”心中一着急,嘴上就有些结巴。磕磕绊绊的将那日他给崔甸讲的树旗号起事的事情,给张定讲了一遍。然后低着头,等待着张定的决定。
嘿嘿,张定心中一笑。事情哪有这么容易,不过在走头无路之下,也不失一个方法。他绕着正在等待决定的冯良走了一圈,心中一动。
“冯君欲北上投慕容氏?何必来此游说我留在河北?”
冯良大骇,脸上的汗津津而下,欲辩解,口中嚅嚅无言。张定一看,心中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口说道:“随口乱说罢了,何必如此恐惧。”
他心中一阵烦恼,也不看冯良,只是招呼一声赵封,便欲离开。
“张公欲往何处去?”冯良见张定欲走,心中着急,竟然闪身拦住张定去路。
“崔公如此戏我,张定虽然人微言轻,但道不同就此别过而已。”他手下的亲兵都是当日的壮汉,对冯良这些士子向来没有什么好脾气,伸出手来,就要将冯良赶走。
“明公休走,且听我细言。”急切间冯良无法可施,口中将“明公”二字都叫了出来。看到张定停下,立刻将往日间模糊的想法全部说了出来。
“石赵残暴,北方士民遍地流亡,哭号而亡者不知有凡几。明公起事召讨石赵,北可联慕容、段氏,东击青州,西连厌次劭楫,以应祖豫州,或许河北风云变化,明公可行昔日刘并州之事。”
刘并州指的是刘琨,当日与祖逖两人闻鸡起舞,依靠一张并州刺史的召书,短短时间内北方风云变幻。可怜刘堒并非军事天才,连战连北,最终死于段氏鲜卑的私欲之下。看到张定依然沉默不语,忽然厉声说道:“如今石赵沉兵河上,而我等粮秣缺乏,南下是死,起事亦不过一死,何必学妇人状犹豫不决?”
“呵呵,说说容易!昔日刘并州之时,鲜卑诸部未成气候,石羯不过流将。若是今日,刘公不过一亡命之人罢了。”张定心中谨慎,这种风云际会的冒险事情,他一般是不敢做的。如果当日与刘琨,祖逖二人相遇,他多半会依附祖逖,倚靠江左或攻或守。千里逆袭,这种事情,非大智慧,大毅力之人不可为,显然自己不是这种人。
“张公慎言!”按耐不住的赵封立刻打断了张定的话。刘琨以一己之力而支撑并州残局,北方遗民深感其德,见到张定贬低刘琨,赵封立刻打断张定的话说道:“平州已为慕容鲜卑所占据,自奉平州刺史,不过徒自惹慕容嫉恨。我等若不能向南,何不连结乞活觅食于石赵境内,与祖豫州相应,呵呵”赵封干笑两声,低声说道“恐怕不那么容易。如果崔公南下,或许我等可投靠慕容。”
“慕容鲜卑,我不会去的。连结乞活?你二人可知乞活在何处么?哼!”慕容鲜卑的残暴,他是隐约知道一些的。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冷。不待两人回答,便接着说道:“如今粮草将绝,如崔甸自走,人心必散。我等或可自保其身,余者恐入虎狼之腹。崔公岂能如此作为?”
他心中气急,这千余人命其实与他的关系并不是很大,其中多是崔甸的亲朋故友以及下属亲戚。不知何人为崔甸出此计策,只怕旗号未立,人心早就散了。当务之急是凝聚人心,而战争是最好的凝聚人心的方法。他斟酌了一会,这才说道:“冯良,你回崔公,崔平州以身殉国,平州刺史位,张定不敢妄想。如今我等少兵缺粮,唯有寻觅一石赵之粮队稍作补给。否则众人必散,何必再说其他。”
他转头过来,看着冯良。一改往日那种浑浑噩噩的神情,犀利的目光仿佛直刺人心。一边挥手想将冯良赶走,一边说道:“崔公如欲下河南,也当等人心稍安之时。”
“段氏杀刘并州,而慕容氏亲其亲,冯兄何必如此。”等冯良走出后,赵封猛然之间向着冯良背影高声喊道。看着冯良身影稍微一颤,便又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低沉,却恰好张定能够听到。
“我等若只愿南行,独身潜行即可,何必与崔甸多话。”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言语。
一阵疲惫的感觉从心底传来。让他有些厌倦。或生,或死,他已经有些无所谓了,当他清醒的那一刻,就认定自己早已经死了。只是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无可奈何。昔日的繁华如同那夏花一样灿烂却无可奈何的掉落,而曾经创造了繁华的人们,却如同寒冰之中的虫子一样,目无所长,钩心斗角。曾记得少年时,一边读着那些英雄的事迹,梦想着如同刘琨那样逆袭千里,定鼎中原,也曾经梦想着如同祖逖那样中流击楫,荡气回肠。如今却只能无奈的看着那些乱世之中的人们,或死亡,或哭号。
生或者死,由不得选择。
此刻,石赵之石虎,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将段氏一举歼灭。
此刻,鲜卑慕容嵬正准备攻击段氏,段氏成强弩之末。慕容嵬上书江左以求册封。
此刻,祖逖撑着病躯,思绪中也许想到好友刘琨。
此刻,王敦与司马氏结怨。
有汉522年6月初,平州崔甸、长安张定,以乞活为号,起于河间。携流民攻石赵粮道,河北乞活遂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