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1)
唐,大历年间,山西蒲城,适值残春。普救寺中,张生正数着罗汉,寻觅自己的前生。一转脸,他看见拈花带笑的崔莺莺。她正与红娘闲聊:“你觑,僧房寂寂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声若娇莺,声声啼在他心上。待月西厢。她像一道光,漂亮将他毕生都点亮。他是一道伤,她情愿终身拥有,莫失莫忘。
——题记
犹疑着该从何入手,思绪缥缈,我游移的笔端指向她。即将要抵达的故事里的女孩——莺莺。她姓崔,曾在四个类似的故事里出现过,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分明不是一个人,却总被误认为是同一个人。这些故事使得她好像不断地在轮回。
她在前生的故事里,叫作莺莺,为了区别,我更喜欢叫她双文。
那个故事后来被唐朝一个姓元的书生写成了《莺莺传》,他费心狡辩此事与他无关,但人们对此深表怀疑。在后世的故事里,她依然被叫作莺莺。一个宋朝姓赵的书生有感于她的遭遇,为她创作了凄美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那是《莺莺传》的说唱改本。一个金朝姓董的书生据此写出了《西厢记诸宫调》,另一个姓王的书生更在前人的基础上将她的故事写成了《西厢记》,广为流传。
我试着描述她的脸,那是一种叫人惊颤的美。当你望向她,你会觉得自己将要被吸纳。你不由自主地融化,化作液体,还要心甘情愿地流向她。
张生那年见到的,正是这样柔弱而无坚不摧的美。他领受的,也是出于这样强大的美的摄压和绝望,张生瞬间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电光火舌的碰撞。她霸道地斩杀了他所有的生机,切断了他的退路,叫他不得不放弃抵抗,任她宰割。
唐朝的某个春天。山西的普救寺中,幽静无人的佛殿里,邂逅使年轻的目光更明亮。
她娇艳的脸庞令牡丹失色,娉婷的姿态叫弱柳为之自惭。她使人窒息的绝艳容颜,使张生脱口而出:“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
她正和红娘闲谈:“你看啊,这僧房幽静无人到。这满地的青苔绿得像流动的碧水,那落花飘下,却不知水要流到那里去,这岂不是自惹闲愁。”
张生见到她的人已经魂不守舍,即次听到她的声音,更是心醉神迷,在心中大叫:“我死也!”露出十足的花痴相。
莺莺的话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连她自己也不明自己为何总是郁悒不乐。
旁观者清,我们曾在《牡丹亭》里看到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情绪。
杜丽娘已经够多愁善感的,可是如果跟崔莺莺比起来,杜丽娘绝对是个性格疏豪、心地坦荡的姑娘。关于崔莺莺深沉善变的性格,后面越来越显现出来。
她习惯将心事埋得很深。她甚至不完全信任身边的丫鬟红娘。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小姐,纵然红娘聪慧非常,仍看不穿她隐隐勃发的幽怨。红娘只看见了张生,一个贸然出现的男人。她急忙拉她回避,像一个尽责的女保镖。
那壁有人,咱家去来。
莺莺没有惊慌地低头疾行,她不忘临去时对张生回顾。这临去时的秋波一转真是要了花痴的命!她一时远去,她如这春光模糊,美得亦幻亦真,却叫他呆立当地,久久难以回神。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近庭轩,花柳争妍,日午当庭塔影圆。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她目光的注视是强力的摧毁。他的四书五经全被焚毁,用仁义道德所构建起的城池轰然塌陷。他在一片瓦砾上仍苦心瞻仰她惊世骇俗的美。
他当下决定,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转身对小沙弥说:“敢烦和尚对长老说知:有僧房借半间,早晚温习经史,胜如旅邸内冗杂,房金依例拜纳,小生明日自来也。”
追女仔的第一步就是要找机会接近她,并且坚决地活跃在她周围。这一点张生做了很好的示范。
张生第二天一早准时出现在普救寺,下血本打点好了长老,拿下了厢房作为阵地。恰好,遇上了出来传话的红娘。张生对莺莺爱情的忠贞度是绝对可疑的,这厮一眼见着红娘就在心里怜香惜玉起来。暗自盘算:“好个女子也呵!大人家举止端详,全没那半点儿轻狂。大师行深深拜了,启朱唇语言得当。可喜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郎。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我将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
得陇望蜀是男性的高发病。我的这个论断,又一次被张生用行动证实了。真叫人恨啊!这边和莺莺八字还没一撇,那边已经算计到她的侍妾身上,还自鸣得意,如果她们不许,我就要拿出我大丈夫的威风来,亲自写下从良文书,纳她为妾。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这句话宝玉对紫鹃也戏言过,同样没得好脸色。宝玉怎么说也和黛玉青梅竹马,他们的事已经是半过了明路的,无人不知。宝玉和紫鹃开这样的玩笑还有点由头——这也算他半真半假地跟黛玉表达爱意,尚且惹得黛玉撂下脸来,哭哭啼啼:“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
黛玉生气是对的。这轻薄算是无礼,可不比寻常玩笑。她如果听之任之,连她自己也要被人轻贱了。
倘若莺莺知道张生一开始就有这个贼心,且不知怎么心寒。
《西厢记》里,张生和红娘的对手戏是很多的,都多过于他和莺莺。红娘后来成了张生的爱情盟友,但她可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另眼相看有好脸色的。
张生一脸花痴相地跑到红娘面前自报家门:“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本贯西洛人也。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并不曾娶妻。”
红娘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路人甲,深深觉得他莫名其妙,反问他:“咦!我问你了吗?”
张生锲而不舍地搭讪:“敢问小姐常出来么?”红娘怀疑地看着这位天外来客,心想我家小姐的行踪我凭什么跟你报备呀?你谁啊?敢这么出言无状,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呢!
红娘决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祭起圣人之言之乎者也一通猛训,义正词严地打击张生慷慨激昂的色心。张生短时间内也的确是被她打击得不轻,一时铩羽而回,充满自怜自伤的小情绪:“小姐呵,你不合临去也回头儿望。待飏下教人怎飏?赤紧的情沾了肺腑,意惹了肝肠。若今生难得有情人,是前世烧了断头香。”
在红娘面前,张生难有昂首挺胸的时候,从第一次交手起,一直维持着女强男弱的情况。红娘看着他垂头丧气地离去,没在意。
“花痴书呆子。”她好笑地想,转身入内给崔母回话去了。
张生的转机出现在孙飞虎身上。孙飞虎是个草头将军,他出现的唯一作用就是给张生原本无望的爱情制造转机。
《莺莺传》里说,这一年,浑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会带兵,军人趁着办丧事进行骚扰,大肆抢劫蒲州人。崔家财产很多,又有很多奴仆,旅途暂住此处,不免惊慌害怕,不知依靠谁。
到了《西厢记》里,石头里蹦出了这位孙大哥。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崔莺莺是位绝色美人,带兵围住了普救寺,声称不把莺莺送出来给他当压寨夫人就要放火烧寺。其言其行十足一个在编的土匪头子。
当然他没能如愿。这次危机只是用来显示了张生的人脉和智慧,继而证明他虽然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关键时候还是能挺身而出,出谋划策的。虽然笔尖儿横扫了五千人言过其实,起码这个男人还算得力靠谱。
兵围普救的嚣乱里,有两个人的表现比张生更值得称道。一是崔莺莺,在这件事上,崔莺莺颇有些舍生取义的侠气。她道:“不如将我与贼人,其便有五——第一来免摧残老太君;第二来免殿堂作灰烬;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君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须是崔家后代孙。莺莺为惜己身,不行从着乱军,着僧众污血痕,将伽蓝火内焚,先灵为细尘,断绝了爱弟亲,割开了慈母恩。”
牺牲是高贵的美德。莺莺此时所表现出的勇敢果断,不失大家小姐的风范。她哭了一通后对崔母说:“母亲,女儿既不愿委身贼人,辱没家声,更不愿大家因我遭难。不如我悬梁自尽,请您将我尸身,献与贼人,让他死心退兵,大家得以保全。”
另外一个出彩的人物是寺僧惠明。这个小和尚非常可爱,天真粗豪,不爱读经不坐禅,只喜舞枪弄棒,想必喝酒吃肉也是欢喜的,当大家都畏畏缩缩不敢前去送信时,他跳出来表示:“我敢去。”又自陈:
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皇忏》,了僧伽帽,袒下我这偏衫。杀人心逗起英雄胆,两只手将乌龙尾钢椽揝。非是我贪,不是我敢,知他怎生唤做打参,大踏步直杀出虎窟龙潭。非是我搀,不是我揽,这些时吃菜馒头委实口淡,五千人也不索灸煿煎。腔子里热血权消渴,肺腑内生心且解馋,有甚腌臜!
他身上的粗豪气息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无比亲切,我仿佛看见了那个蔑视清规戒律,倒拔杨柳醉打山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最终在六和塔边听潮圆寂的鲁智深。他死前当机立断,大彻大悟,留下证悟的偈子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宋江看过摇头叹息了一会,他仍是个身陷是非、混沌不明的痴人,无视他的警喻,继续锲而不舍地领着兄弟们往死路上奔。
惠明奔在前往蒲关的路上。张生和镇守蒲关的将军杜确有同窗之谊,又是八拜之交,一封书信过去,杜将军领兵来救,擒了孙飞虎,普救寺之围顿解。
出力是杜确,好处归了张君瑞。张生答应解围的条件就是你把莺莺许给我做老婆——这个主意是莺莺自己出的,崔母情急无奈只得答应:“虽然不是门当户对,也强如陷于贼中;两廊僧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奁,断送莺莺与他为妻。”
崔莺莺暗自祈祷,但愿是这书生退了贼兵。
天从人愿。果然是这书生退了贼兵。莺莺心中窃喜。
现在,将军骑着白马远去,旌旗消隐。人声渐息,一场灾祸消弭。趁着崔母满心感激为张生收拾书房让他住进来的当儿,我们回过头来看莺莺和张生是如何曲款暗通的。
张生住进寺里,与伊人近在咫尺,早把读书之事抛到九霄云外,朝思暮想只念着再见莺莺,他跟小和尚打听到莺莺晚上出来到花园烧香,做贼似的躲到太湖石畔墙角儿边等。虽然王实甫极力将他偷香窃玉的行径写得风雅且合情合理,仍掩不了读书人那点龌龊好色下贱心。
张生效仿司马相如,人家以琴声勾引,他以诗勾引,吟道:“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莺莺惊讶:“有人墙角吟诗。”红娘嗤笑:“这声音便是那二十三岁不曾娶妻的那傻角。”比起这两人的装模作样欲拒还迎的试探,红娘脱口而出的大白话更能让人会心一笑:张生确实是个如假包换的花痴淫虫。
莺莺一点都不觉得张生花痴,她不知从哪里看出他才华横溢来。张生的诗很清新很优雅,一阳指点中了她的情感要穴,她依韵合了一首:“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
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两首诗好。实在是,太一般、太一般了!
彼时,莺莺和张生的感情却因为对方的酬答而急速升温,相互倾慕到情不自禁要出来相见的地步:“我拽起罗衫欲行,他陪着笑脸儿相迎。”
是一旁的红娘及时拽住了她出轨的步伐:“姐姐,有人!咱家去来,怕夫人嗔着。”她再次忠于职守地拉着莺莺回避,致使有心逗留的莺莺又一次像初见时那样匆匆走避,走时频频回顾。
踌躇满志的张生功亏一篑,跺脚怨叹:“不做美的红娘太浅情,便做道‘谨依来命’。”
人家浅情什么?红娘是尽忠职守,都叫你这么轻易得手那还了得!
“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张生默立花径。他好像站在那里做了一场梦,梦中的温柔涟漪还残留在心头。他在树影里被宿鸟惊醒,伊行踪杳杳,没入冥暗中。她好像不曾出现过。或者她不是人间女子,他们的邂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短暂的邂逅使他心意更加惘然……莺莺情怀惆怅,精神恍惚:“翠被生寒压绣裀,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
自从那夜和张生吟诗唱和之后,莺莺更加悒怏不乐。红娘看出她不对劲:“姐姐往常不曾如此无情无绪;自见了那张生,便觉心事不宁,却是如何?”为防踩到地雷,她服侍莺莺愈发小心细致:“姐姐情思不快,我将被儿薰得香香的,睡些儿。”
在书生的笔下,古代小姐们思春的症候都惊人相似,乏善可陈。莺莺和红娘之间并不像杜丽娘和春香那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谈。莺莺很防人,包括防红娘。她老觉得红娘是母亲派在她身边监视约束她的!这和杜丽娘大不一样,杜丽娘把自己隐秘的心事告诉春香,莺莺却对红娘半真半假,又用又防。
经此一事,莺莺出来更难,张生好容易逮着崔家做法事的机会,冒充是长老的远房亲戚才混了进去。
这一回,红娘瞧出了莺莺对张生有意了。他两个眼角儿传情,口不言心自省。
将崔张的爱情发生地放在佛寺,尤其是在莺莺父丧未满时,这不单是增加了戏剧冲突,对于恭谨守礼的国人来说,王实甫敢这样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创举。
庄严妙境成了年轻人偷期密约掩人耳目的好场所。情心赤诚,情苗自生,不怕亵渎神灵,无惧轮回报应。“普救寺”这个名字如此耐人寻味。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确地肯定男欢女爱是正当的。因为相爱而产生我要我们在一起的愿望是正当的!可以想见,《西厢记》给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精神上带来的冲击和突破有多么巨大!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在崔母许婚之前,张生对自己的信心完全是盲目的。挫败感一直狡猾地牵制着他,精神上的焦虑和忧郁是每个陷入情网的人无法逃脱、必须要面对的考验。
那些耿耿无眠的长夜,张生被接踵而至的念头搅得不能合眼,那些不断冒出的乱七八糟的念头汇成了波涛汹涌反复无常的大海,他被抛到海里,起起落落。他必须奋力挣扎才不至于葬身海底。
在每一次天光亮起的时刻,勉强睡去,在梦中愈发再次坚定自己爱莺莺的信心。
现在崔母答应了婚事,张生像泅渡多日终于着陆。他憧憬着,充满幸福感地期盼着好事降临。一大早起来,精心准备着去赴宴:
“夜来老夫人说,着红娘来请我,却怎生不见来?我打扮着等他。皂角也使过两个也,水也换了两桶也,乌纱帽擦得光挣挣的。怎么不见红娘来也呵?”
红娘即刻到了。她此时对张生的态度与之前完全不同了。这是个有侠气的女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时时想着:“我想若非张生妙计呵,俺一家儿性命难保也呵!”
她来见他,发现打扮一新的张生看上去英俊不凡。红娘第一次有机会仔细从容地打量他,这在她心中地位攀高成为英雄的男人,她由最初对他的不屑,渐渐转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