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奇制胜(1)
郭翩仙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道:“你下的毒灵不灵?”
银花娘嘶声道:“天蚕之毒,天下无救。”
提着灯笼的人忽又咯咯笑道:“你以为毒死了我们就没事了么?”
另一人嗄声笑道:“我们死后复活,只是为了向你索命来的。”
血红的灯光下,这两人满面鲜血淋漓,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嘴里,鲜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流落。
郭翩仙暴喝一声,道:“死人岂能复活,你们就再死一次吧。”
喝声中,数十点银星暴雨般飞出。
这两“人”竟惨呼一声,扑地倒下,灯笼立刻燃起,闪动的火光中,他们的身子痉挛扭曲,终于永不再动。
郭翩仙仰天笑道:“原来真鬼也不足惧,连区区一把暗器都禁受不得。”
银花娘颤声道:“但……但他们明明已死过一次……一个人又怎会死两次?”
俞佩玉目光闪动,沉声道:“天蚕之毒,连你们本门解药都救不了么?”
银花娘身子一震,忽然蹿到那两人的尸体前,就着将熄未熄的火光,俯首瞧了半晌,忽又大笑起来。
郭翩仙道:“你笑什么?他们脸上流的,难道不是真的血?”
银花娘也不答话,却娇笑道:“爹爹,你老人家既然来了,为何还不出来呀?”
黑暗中寂无声息,哪里有人回应。
银花娘又道:“原来你老人家一直跟着我的,我将珠宝藏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挖了出来,我将这两人毒死,你老人家就将他们救活,你老人家算准我一定会回来的,所以就要他们两人等在这里吓我。”
她娇笑着道:“现在女儿已真的快被你老人家吓死了,你老人家就算想罚我,现在也已该罚够了,总该出来见女儿一面吧。”
远处的黑暗中,终于响起了一阵冷漠的语声:“本门之宝,你竟想独吞,此罪已当诛,借尸还魂,只不过略施小惩而已,若不念在你是我的女儿,便要以家法处治了。”
缥缥缈缈的语声随风传来,如蝉声摇曳,如响箭横空,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远在数十丈外。
银花娘叹了口气,喃喃道:“好狠的心,竟连一粒珍珠都不给我留下来。”
郭翩仙默然良久,忽然笑道:“做父亲的居然要人扮鬼来吓女儿,这样的事倒也天下少有。”
银花娘叹道:“你以为他真的只不过是想吓吓我而已么?”
郭翩仙道:“难道不是?”
银花娘缓缓道:“他本来以为我必定是一个人来的,吓晕了我,就要动手了,这样我死也死得糊里糊涂,做鬼都不知道是被谁害死的,这就是我们天蚕教素来杀人的手法。”
俞佩玉皱眉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银花娘淡淡道:“父亲?父亲又怎样?天蚕教只有门规,绝无亲情,他这次不杀我,只不过因为惹不起你们两人而已。”
她忽又娇笑起来,接着道:“你们想,他若是个情感丰富的人,还能做得了天蚕教主么?”
郭翩仙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个天蚕教主,果然是名不虚传,这样的心狠手辣,连我都有些佩服他了。”
银花娘嫣然道:“有他这样的父亲,才有我这样的女儿,他虽然想杀我,但我并不怪他,反而觉得有这样的父亲,实在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郭翩仙冷冷道:“但你自己现在却已是一文不名,还有什么好骄傲的?”
银花娘呆呆地瞧了他半晌,忽又吃吃笑道:“你果然不愧是我的同类,有钱人瞧不起穷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文不名的人,我也是瞧不起的,但像我这样的人,若也会一文不名,天下的人岂非都要穷死了。”
郭翩仙道:“你难道……”
银花娘道:“我虽然不知道他在跟着我,却早已防到了这招,早已将另一半珠宝,先藏在别的地方。”
郭翩仙动容道:“藏在哪里?”
银花娘娇笑道:“那地方更是你们永远也想不到的。”
世上竟会有人将东西藏到一个荒凉的坟场中,一个平凡女人的棺材里,这已是别人梦想不到的事。
现在银花娘却说已将另一半珠宝,藏在“更令人想不到的地方”,这地方之诡秘,岂非令人无法思议?
谁知银花娘却将他们带到离坟场不远的一个小镇上,镇上灯火虽已沉寂,但镇容却甚是整齐可观。
银花娘瞧见他们面上的诡异之色,嫣然笑道:“你们本来必定以为我说的那地方也不知会有多么冷僻秘密了,谁知我却将你们带到这繁荣的小镇里来,你们的心里一定在奇怪,是么?”
俞佩玉道:“嗯。”
银花娘指着镇上一座平房,接着道:“这小镇叫李渡镇,这片平房叫李家栈,约摸半个月以前,我曾经带着这珠宝在李家栈住过三四天。”
钟静道:“你难道将另一半珠宝藏在这李家栈里了?”
银花娘道:“不错。”
她微笑接道:“我先将一半珠宝用黑布包起,塞在屋顶的横梁间,才将另一半珠宝用箱子装出来,藏在那棺材里去的。”
钟静撇了撇嘴,冷笑道:“我只当你将东西藏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地方去了,原来只不过是藏在屋顶上,这种地方简直连小孩子都找得到。”
银花娘娇笑道:“好妹妹,你虽然不笨,但见的事实在太少,有许多事你不会懂的,这地方看来虽普通,其实却最安全,你不信问问他……他就一定会懂得的。”
她眼波又瞟到郭翩仙身上,媚笑道:“是么?”
郭翩仙笑道:“不错,有时愈是容易被人发觉之处,别人反而愈是不会去找,只因谁也想不到你会将如此珍贵的东西藏在这种地方。”
银花娘接着道:“何况我这样做,就算有人在暗中跟着我,见到我将珠宝藏到死人棺材那么秘密的地方去了,更想不到我会先在屋顶上藏起了一半。”
她眼波在钟静脸上一转,咯咯笑道:“小妹妹,现在你总该懂了吧。”
钟静冷笑道:“我没有偷偷摸摸藏东西的习惯,这种事我根本用不着懂。”
银花娘娇笑道:“不错,你只要懂得该怎么样吃醋就够了。”
钟静气得指尖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银花娘道:“我知道那屋子斜对面有座小楼,从楼上就可以瞧见屋子里的一切动静,咱们不妨先去瞧瞧,再决定该如何下手。”
郭翩仙微笑道:“不想你做事倒也谨慎得很。”
银花娘嫣然道:“一个人做事若能谨慎些,总会活得长远些……我们三个不就都是很谨慎的人么?”
这小楼简陋窄小,看来只有一间屋子,孤立在一片平房间,站在楼头,便可将李渡镇四面情况俱都收入眼底,金燕子也就是躲在这小楼上,才瞧见银花娘将“四恶兽”一个个送回老家的。
现在,银花娘也到了这小楼上来窥探别人,他们绕到后面,蹿上楼头,刚伏下身子瞧了一眼——
四个人竟一齐在小楼上怔住了。
如此深夜,对面那屋子非但还亮着灯火,而且窗子也是开着的,屋子四面,不知何时已加了好几个高几,几上燃着粗如儿臂的蜡烛,将这间李家栈里最大的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屋子中央的楠木八仙桌旁,正坐着两个人在下棋,旁边还有好几人背负着双手,在一旁观战。
两个人下棋居然下到深夜已不太常见,旁边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在看棋看到深夜,棋瘾更大得少有。
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些,令俞佩玉等人吃惊得怔住的,只因为这两个下棋的人竟是唐无双和俞放鹤。
看棋的除了林瘦鹃外,俞佩玉虽都不认得,但一个个气度沉凝,精神矍铄,显然也都是武林健者。
钟静吃了一惊,是因为她骤然瞧见这许多江湖高手,生怕其中有认得她的,将她的行踪窥破。
郭翩仙吃了一惊,是因为他本以为唐无双和俞放鹤在干什么“秘密勾当”,却想不到他们竟只不过是下棋来了。
俞佩玉更是吃惊,他既想不到这两人会在此下棋,更猜不出这“唐无双”究竟是真的那个,还是假的那个。
四个人中最吃惊的自然还是银花娘。
她怔了很久,才忍不住轻叹道:“老天真不帮忙,这几人东不去,西不去,怎么偏偏到这里下棋来了,有他们在里面,咱们要拿东西,看来只有等着了。”
郭翩仙皱眉道:“走吧。”
银花娘道:“走?”
郭翩仙耳语道:“这几人下棋也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而且下完了也一定不会立刻就走,你我难道要一直等在这里不成?”
俞佩玉忽然道:“我们不能走。”
这“唐无双”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一定要盯着的。
银花娘也立刻接着道:“不错,咱们好歹也要在这里守着。”
郭翩仙道:“但天已将明,此间岂是久留之地?”
银花娘眼珠子一转,展颜笑道:“屋顶上呆不住,屋子里难道还呆不住么?”
她竟又悄悄溜到小楼后面的屋檐下,伸手一推,窗子竟没有关紧,她立刻推开窗子,飘身掠了进去。
俞佩玉虽然不愿无端闯入别人的屋子,但权衡轻重,也实在只有这法子最好,当下也飘身掠入。
屋子里没有灯光,四面窗户又都是关着的,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银花娘摸出个火折子燃起。
她本以为这屋子里就算有人,也必定睡得跟死猪一样,谁知火光一亮,她竟发现赫然有四只眼睛在静静地瞧着她。
四只眼睛都瞪得大大的,连眨都不眨一眨。
银花娘吃了一惊,几乎连火折子都拿不稳了。
只见这精雅而干净的屋子里,有张很大很大的床,床上睡着一个人,头发蓬乱,满面病容,瘦得已不成人形。
此刻还未入冬,这人身上竟盖着四五床又厚又重的棉被,全身都埋在棉被里,只露出一个头。
他身旁却坐着个最多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子,身子已骇得缩成一团,只用那双大眼睛在不停地转来转去。
银花娘一眼瞧过,便已沉住了气,嫣然笑道:“如此深夜,两位还没有睡么?”
那小姑娘不停地点头,道:“嗯。”
银花娘道:“既然没有睡,为何不点灯,竟像猫一样躲在黑暗里?”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不停地摇头。
那看来已病入膏肓的人却黯然一笑,道:“这里没有灯。”
银花娘皱眉道:“没有灯?”
那病人长叹道:“在下已命若游丝,要灯光又有何用?在黑暗中静待死亡到来,还可以少却些烦恼恐惧。”
他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一口气像是随时都会停顿。
银花娘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么多人忽然闯进你屋子来,你不害怕么?”
那病人淡淡笑道:“人已将死,也就不觉得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了。”
银花娘嫣然笑道:“不错,一个人若已快死了,的确有许多好处,譬如说……我本来也许会杀你的,现在却不愿动手了。”
她忽然摸了摸那小女孩的头,柔声道:“但你……你也不害怕么?”
那小女孩想了想,慢慢地说道:“反正三叔一死,我也不想活了。”
银花娘道:“所以你也不怕?”
那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不怕。”
银花娘笑道:“你既然不害怕,自然就不会大呼小叫,是么?”
那小女孩道:“三叔喜欢安静,我从来都不大声说话的。”
银花娘笑道:“很好,这样你也就会活得长些了。”
她再也不理这两人,将前面的窗子悄悄推开一线——从这里望下去,对面屋子的动静也可瞧得清清楚楚。
这时银花娘手里的火折子已熄了,天地间又黑暗、又静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棋子落枰的“叮当”声,悦耳如琴音。
那病人已闭起了眼睛,小姑娘的大眼睛却在黑暗中发着光,俞佩玉悄悄走了过去,柔声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悠悠道:“彼此萍水相逢,你又何必问我的名字。”
这小小的女孩子,竟说出这么样老气横秋的话来,俞佩玉倒不觉怔了怔,谁知她盯着俞佩玉的眼睛瞧了半晌,竟忽又接着道:“但你既已问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叫朱泪儿,眼泪的泪,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常常会流泪的孩子。”
俞佩玉道:“现在你……”
朱泪儿淡淡道:“现在我已不流泪了,也许是因为眼泪已流干了吧。”
俞佩玉默然半晌,叹道:“你三叔已病了很久了么?”
朱泪儿道:“四五年了。”
俞佩玉道:“你一直在照顾着他?”
朱泪儿道:“嗯。”
俞佩玉道:“难道没有别的人陪你们?”
朱泪儿缓缓道:“三叔没有别的亲人,只有我。”
俞佩玉长长叹了口气,四五年前,这女孩子最多也不过只有七八岁,在别人正是最顽皮、最喜欢玩的年纪,但她却陪着个已奄奄一息的病人,在这凄凉的小楼上,度过了四五年,晚上竟连盏灯都没有。
俞佩玉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屋里静寂得就像是坟墓,曙色就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悄悄染白了窗纸,远处渐渐响起了鸡啼。
钟静已伏在郭翩仙身上睡着了,郭翩仙的目光,却始终凝注在那垂死的病人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银花娘忽然伸了个懒腰,轻叹道:“这两人下棋下了这么半天,一共才落了三个子,看来这一盘棋下到明年只怕也下不完……”
她忽又走到那小女孩面前,嫣然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很乖很乖的女孩子,你下去煮一锅稀饭,再弄些小菜来给这些叔叔阿姨们吃好么?”
朱泪儿动也不动,只是淡淡道:“我不去,我不能离开三叔。”
银花娘笑道:“乖乖地去吧,小孩子怎么能不听大人的话。”
朱泪儿连瞧也不瞧,道:“我不去。”
银花娘笑容更温柔,柔声道:“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怕我,所以不听我的话,是么?”
她嘴里温柔地说着话,手却已一个耳光打在朱泪儿的脸上,朱泪儿苍白的小脸,立刻被打得又红又肿。
但她却还是动也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瞪眼瞧着银花娘。
银花娘皱了皱眉头,媚笑道:“你嫌我打得太轻了,是么?”
她的手又伸了出去,但却已被俞佩玉握住。
银花娘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又要管闲事了。”
俞佩玉冷冷道:“你若想和我走在一路,以后最好还是……”
话未说完,突见朱泪儿双手蒙着了脸,颤声道:“你……你打得我好疼呀。”
银花娘怔了怔,道:“我方才打你,你现在才觉得疼?”
朱泪儿道:“疼……疼死我了。”
银花娘吃惊地瞧着她,简直也说不出话来。
她简直想不到世上有感觉如此迟钝的人,别人打了她一巴掌,她竟在一盏茶工夫后才知道疼。
银花娘呆望着她,竟连要吃稀饭的事都忘了。
这时那似乎睡着了的病人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怕疼,为何不听人家的话,下楼去煮稀饭吧。”
朱泪儿忽又瞪起眼晴来,瞪着银花娘,道:“三叔叫我去,我就去,别人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去的。”
她慢吞吞地爬下了床,慢吞吞地走下楼,俞佩玉瞧着她纤弱的身子,苍白的脸和手,心里不禁暗暗叹息。
银花娘这才展颜一笑,道:“想不到这孩子脾气竟如此倔强,倒和我小时候一样……”
她语声忽然顿住,眼珠子一转,才接着笑道:“这孩子若真和我小时候一样,我们吃了她的稀饭,就再也莫想活着下楼了,我得下去瞧着她。”
俞佩玉皱眉道:“小小的孩子,你也怕她下毒?”
银花娘回眸笑道:“我比她还小的时候,就已毒死过七八十个人了。”
俞佩玉淡淡笑道:“她不怕你,你反而怕她?”
银花娘怔了怔,她实在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这又瘦又小的女孩子,起了种莫名其妙的畏惧之心。
连郭翩仙那么厉害的眼睛瞪着她时,她都不在乎,但这小女孩的眼睛瞪着她,她却觉得心里有些发冷。
她怔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一个人谨慎些总是好的,这句话你难道忘了?”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要下去,不如还是让我下去吧。”
楼下也只有一间屋子,大半间都堆着柴米,只留下一块很小的角落,搁着水缸、碗柜和锅灶。
朱泪儿正蹲在水缸旁洗米,洗了一遍又一遍,米里每个稗子,她都小小心心地挑出来,轻轻放在旁边。
等到饭锅上了灶,她又将捡出来的稗子用张纸包起来,再用清水将地上冲得干干净净。
俞佩玉发觉非但这么大一间屋子里点尘不染,就连锅灶上都没有丝毫烟熏油腻,这厨房竟比别人家的客厅还干净。
这双又瘦又白的小手,每天竟要做这么多辛苦的事,这伶仃纤弱的身子,怎么能挑得起这么大的担子?
俞佩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每天都要将屋子打扫得如此干净么?”
朱泪儿淡淡道:“一个人过惯了干干净净的日子,瞧见脏东西就会讨厌的,除非情不得已,否则又有谁愿意和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
她忽然回头瞪着俞佩玉,缓缓道:“你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