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退吴之战(7)
一谈起“司马徽”,司马懿的喉头就不禁哽咽了起来,眼前恍然又似浮现出叔父司马徽那一派仙风道骨、凌虚高蹈的翩翩身影来,泪光立刻蒙眬了他的视野。他情不自禁地又吟起了司马徽生前最喜爱的那首诗:“‘寒云深深掩鹤影,独上渺渺摘星台。秋风飒飒动心帘,遥看山雨潇潇来。’唉,假如你叔祖父还活在这世间的话,他若是看到为父今天手执荆襄兵权而荣归‘青云山庄’之情景,却不知在心底里会有多么高兴啊……为父拼命奋斗了二十年,直至今日才真正拿到了独当一面的持节之权,想起来真是有愧于你叔祖父他们当年的种种牺牲和奉献啊……”
司马师见父亲此时不知为何竟是变得如此激动,慌得手足无措,却又踌躇着不知从何劝起。
过了半晌,司马懿自己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徐徐拭去颊边泪痕,忽又深深地感慨道:“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像你叔祖父这样的仁人志士,不知有多少人为求济世安民而不惜自掩声名、隐居草野、育贤养才以备大用……这等忧国忧民、可歌可泣之崇德高节,而今又有几人能及啊?”
司马师听了,思忖有顷,却在一旁嗫嗫地言道:“父亲大人也不必这么伤时感遇的……如今天下草野之间隐士高贤变得越来越少,岂非美事一桩?祖父大人当年曾有铭训讲得好,‘朝无滥竽、野无遗贤,则天下太平矣。’我大魏朝若能将天下所有的隐士高贤一网而尽,又何忧吴蜀不灭?何忧天下不平?”
“好!好!好!师儿你讲得好!”司马懿转颜呵呵而笑,意味深长地望了司马师一眼,“那么你有何等方法可以将天下所有的隐士高贤一网而尽呢?你且谈来给为父听一听?”
“这个……这个……孩儿也没有怎么细想过。不过,孩儿做事一向最是干脆利落了。对他们的征召,就用先礼后兵、软硬兼施的手段!隐士高贤嘛,都有些爱摆架子、爱装门面,最是经不得抬举,有时候你越抬举他而他却越摆谱了!孩儿自然先是好言好语、重金厚礼地邀请于他,但他若是故意推三阻四,则孩儿亦不容许他们如此藐视朝廷威仪,说不得就要绳之以法了!”
司马懿一听,睁圆了双眼瞪了他半晌,冷冷道:“你这痴儿——行事怎这么鲁莽?依着你那先礼后兵、软硬兼施之法,最多只能网罗到一些中才之士。至于像你叔祖父、胡昭先生那样的逸群之才、伟岸之器,你纵有刀锯在手,也唯有望影兴叹!归根到底,若想将天下所有的隐士高贤一网而尽,还是只有伪蜀诸葛亮在最近所写的那篇《出师表》里的一段话讲得好……”
“哦?是哪一段话?”司马师急忙追问。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诸葛孔明可谓深明取士治国之要诀也!他的这段话,才是可以将天下所有隐士高贤一网而尽的正确之道啊!”司马懿喃喃地说着,目光徐徐从“沉璧湖”湖面的粼粼清波上掠过,投向了西边的苍茫天穹,缓缓柔声而道,“诸葛孔明……你这篇《出师表》写得好啊!你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独掌大权、一展雄图的大好时机了么?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你怕是再没回过这‘青云山庄’来看过吧?这里青山依旧,绿水如前,只是舟中当年同游共啸之知音却天各一方了……”
他一语至此,心头涌现起了当年自己与诸葛亮、鲁肃在一起泛舟同游,共商抗曹大计的种种往事情景,不知不觉之间腮边的清泪已是缓缓流下。谁又能想到——一转眼二十年悠悠而逝,其间鲁肃早已身殁,三国鼎立之势已成,而诸葛亮亦终执蜀汉军政之大权,自己恐怕迟早真要与诸葛亮各为其志而交锋对峙了……这些都是当初自己心底深处隐隐有所忖度而及的,但眼下却似乎变得越来越切近,越来越现实……难道这就是自己和诸葛亮的宿命吗?
“父亲大人,听起来您和这个诸葛亮似乎很熟啊?”司马师非常惊疑地问道。
“他曾经是你叔祖父司马徽老大人座下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司马懿并不直接回答,面色平静之极,却似顾左右而言其他,“为父可以十分认真地告诉你,在不远的将来,他亦必是我大魏朝最强劲、最可怕的敌手!”
司马师听罢,露出满脸的不信不服之色,只是碍着父亲的面子,不敢开口公然反驳他。
“师儿啊,俗话说,‘奇山异水孕灵树。’这‘绣云峰’的有些树木定能让你大开眼界的……喏,你瞧见岸边那两棵树了吗?”司马懿瞅了瞅他那副表情,只是淡然一笑,也不和他多说什么,就顺势将话题转了开去。
司马师应声凝神望去,只见那湖岸边有两棵挨得不远不近的大树耸然而立,当真是各呈异态:前边的那棵是在同一条根株之上,同时生出两棵海碗般粗的树干来,一左一右,活脱脱像一个“丫”字,笔直地伸到半腰之际,再从中间斜斜分了开去,各自披枝展叶、争奇斗绿、不相上下;后面的那株,实际上却是由两株相邻约四尺余远的绿树,一左一右地从地面上直伸到两人多高处,乍然互相交结合拢,形成一整棵大树朝天生长。司马师远远看去,便觉犹如一个大大的“人”字立在那里,实在是稀世异物、百年难遇。他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父亲,诧然而道:“这两棵大树长得真怪……”
“天生奇才,自是与众不同。”司马懿淡淡地说道,“这便是‘双子树’与‘合体树’……师儿,和你今天一样,当年为父在见到这两棵奇树时,也曾被它俩这分合交错之际的异态惊得目瞪口呆啊!冥冥之中的天工造化借着这两棵奇树,给了我们多少意味无穷的启迪:这世间万事万物,该分则分,分就要分得生机盎然、异彩纷呈;该合则合,合就要合得突兀雄奇、夺人心魄!”
司马师听着,不住地颔首称是。
司马懿的思绪却悠悠然放了开来:当日自己与诸葛亮、鲁肃等人在这“青云山庄”里的聚散分合,不也正像这“双子树”与“合体树”吗?如今自己执掌魏国心腹要地的方面重权,却不知又将与现任蜀汉丞相的诸葛亮演绎出什么“分分合合、攻攻守守”的大剧来呢?对了,此番诸葛亮兴兵伐魏,为何却选择了汉中郡作为自己立足的据点?汉中郡的位置是相当微妙啊,它西傍祁山,北朝斜谷道,而东挨我荆州门户魏兴郡,是一个可以三面出击的战略要地!莫非诸葛亮还在有意实施他那个“隆中对”方略?那个方略自己是早已熟知的,它的核心内容是“东和孙权,北伐曹氏;西出汉中,东出荆襄;左取长安,右攻宛洛”!啊呀!他现在正是意欲大举实施他的“隆中对”方略啊——他“东出荆襄”的第一步,就必会是从魏兴郡与孟达所据的新城郡下手!他就是想借助魏兴郡、新城郡这两个“跳板”一步插入我荆州的西北之域,然后顺汉水而下,抢夺华阳津口,前来攫取襄阳、樊城!一念及此,司马懿的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看来,自己是要须得“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时刻准备着一举拔掉孟达这个“钉子”,为我大魏扎实守好西南藩户!
这时,司马师却突然涨红了脸,朝他期期艾艾地问道:“对了,父亲大人……孩儿心中一直有一个问题萦绕不休,今天终于得空冒昧向您请教:为什么父亲您先前一天都没掌过兵权,但在此番与东吴诸葛瑾、陆逊的交手之中竟能如鱼得水、驰骋自如?”
“呵呵呵……师儿啊,为父也看出你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你今天能够放胆直问而出,为父还是十分满意的,勤学好问,方为增才进德的必由之路啊!你日后若能时时处处都注意到这一点,那自然是会进步神速的。也罢,为父便告诉你吧:你可知道,这世间其实有两种战争——一种是‘有形之战’,一种是‘无形之战’吗?”
“‘有形之战’?‘无形之战’?”司马师一脸的茫然。
“不错。依为父之见,这‘有形之战’,即是与别人而战、与外敌而战,以真刀实枪而战,像你所敬佩的张辽大帅、曹彰大将等,他们擅长的就是这种战法,你以前所熟悉的也是这种战法;而那‘无形之战’,则是与自己而战、与天命而战,以韬略计谋而战,像周文王、汉高祖、光武大帝等,他们擅长的就是这种战法。真正的名将大帅,对这两种战法都应当‘两手并举’,不宜偏废。说近了,其实太祖武皇帝便是这等两手并重、两手俱精的天纵奇才——为父曾经侍奉在他身边,都多多少少地参与过各种‘有形之战’与‘无形之战’,懂得‘以术略自将己身者,方能以术略驾驭群雄’的真谛,所以一朝兵权在手,自然运用起来是轻车熟路,无往而不利了!”
司马师细细地听着,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师儿啊,你先前受到你岳父夏侯镇南的影响,念念只想学会足为‘万人之敌’的武艺将略,这本也不错。但我司马家的孩儿,立志成器应当更高一层才是。你也读过咱们先祖司马迁所写的《史记》,那里边记载的西楚霸王项羽厉害吧?他力能举鼎、威压万夫、叱咤风云、所向披靡——可是为何在逐鹿天下之际,他最终却一败涂地、身死东城了呢?”说到这里,司马懿顿了一下,深深看了儿子一眼,留给他片刻的寻思余地,然后又继续讲道,“这便是项羽一向刚愎自用、悍勇自喜,奋其私智而不善取长补短,‘以一才而掩众才’,压得手下群臣冒不出尖儿来,所以孤掌难鸣、独木难支。反过来,你瞧汉高祖刘邦:他本是一介中人之材耳,智谋不及张良、陈平,用兵不如韩信,治国不如萧何,然而七年之间便已席卷六合,一统天下!这又是何故?这就是因为他善于识贤任能、从善如流,如诸葛亮所言‘亲贤臣而远小人’‘以一才而合众才’,所以才会赢得天佑人助,终至无敌不摧!你呀——就应该立下志向要当汉高祖这样拥有大智大慧的名将良帅才行!”
司马师听得父亲开口竟以汉高祖这样的“王者之材”期许于他,心中不禁怦然一动,便肃然而答:“父亲大人的谆谆教诲,孩儿牢牢记住了。依孩儿看来,父亲大人便可堪称这等善于‘以一才而合众才’的名将大帅了……”
“呵呵呵……师儿此言过也!在为父耳目所闻所见之中,真正善于‘以一才而合众才’的大贤高士,近世百余年间唯有大汉敬侯荀彧荀令君一人而已!他是真正的求贤若渴、爱才如命,所以也只有他才会真正地做到‘以一才而合众才’。实不相瞒,为父在私心里一直都是暗暗以他为楷模而衷心景仰的……”司马懿的目光忽然变得莫名地柔和起来,喃喃地说道,“你瞧为父对州泰的青睐有加,就像荀令君对为父当年的青睐有加。这个州泰是个天生奇才,我司马家日后定要精心栽培于他以作大用!师儿,你也要与他结为好友,向他多多学习精敏务实之长啊!”
“这……父亲大人,这州泰不过是偶有薄劳而被您一眼识中罢了!但究其根底,他只是一介寒门孤士,何来什么家学渊源?终是明而不深、行而不远……”司马师微一撇嘴,有些不以为意地说道。
“门户根底?家学渊源?你这痴儿!你难道不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句格言吗?你所敬佩的张辽大帅、曹彰大将,他们又有什么门户根底、家学渊源?哼……”司马懿板起了面孔,向他冷冷训道,“为父此番南来襄阳赴任之前,你那义叔桓范大人亲自将为父送出十里长亭,并以一段教诲之言相赠,‘为方面之任者,其要务在于决壅;决壅之务,在于进下;进下之道,在于博听;博听之义,在于无论贵贱同异、隶竖牧圉而皆可自达焉。若此,则所闻见者广;所闻见者广,则虽欲求壅而弗得也。’看来你的‘心壅之疾’甚是严重,你下去后且于每夜入睡之前将你桓大叔这段教诲抄写十遍,粘贴在床头榻侧,用以日日警醒你自己!”
“是。”司马师被父亲训得满脸通红,急忙垂手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