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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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噩梦(2)

瓦依祖邱对道:“‘有鸡样大的事,莫说成牛样大;有牛样大的事,莫说成鸡样小。闲话不抵冷,空话不顶饿。’你说这些有何用?”

舅舅唱道:“‘想错了会看错,看错了会做错。’我是提醒你不要误入歧途。”

瓦依祖邱对道:“人不打虎,虎要吃人;值千金的骏马死了,也要变成狗的食粮。”

舅舅唱道:“‘没有了结的是非肯定有,不能分清的是非难说无。峨眉山、龙头山、关门山原是姊妹山,彝族人、摩梭人、汉族人本是兄弟人。’大家和睦相处,没有必要纷争。”

瓦依祖邱对道:“‘屋后有山就放羊,屋前有地就撒荞,屋边有坝就栽秧;当家的人没有不想富裕的,打仗的人没有不想胜利的。’你讨你的好处,我招我的利益。”

舅舅唱道:“龙头山戴上金圈子不一定美观,金沙江倒进黄蜂蜜变不成甜水。”

瓦依祖邱对道:“狗撵耗子,管猫的闲事;马拉犁头,帮牛的蠢忙。抓不住山上的野鸡,到院坝里捉家鸡。”

舅舅唱道:“猎狗撵羊子,牧人不答应;骏马不奔驰,骑手要挥鞭。老鹰飞得再高,利箭能把它射下;豺狼跑得再快,猎枪能把它打中。”

瓦依祖邱对道:“‘力气使不到点子上,再大也枉费;话说不到心坎里,再多也白说。’准备受死吧!”

舅舅唱道:“你像无情的滚石,往山下飞奔。”

瓦依祖邱对道:“你是墙上的藤藤,胡搅蛮缠。”

舅舅和瓦依祖邱在山上用“尔比”斗智,二人不分高低,谁也说服不了谁。瓦依祖邱先下手为强,驱使一只猴子和一只狐狸朝舅舅攻来。舅舅从马背上取下宝剑,在剑尖吐一口唾沫,念动经咒将宝剑扔到天上,用法扇一扇,宝剑立刻变成十支会飞的利刃,将猴子和狐狸杀死在路上;死去的猴子和狐狸的尸体变成一撮山草,瞬间被狂风吹散。舅舅收起宝剑骑在马上,显得无比威风。瓦依祖邱通过老鸹的眼睛看到舅舅将他的把戏识破恨得直咬牙,继而催动一只老虎朝山下冲来。这是一只活生生的公虎,张着血盆大口,似乎已经发狂,猩红的眼里燃烧着强烈的愤怒。瓦依祖邱知道用稻草编成的刍物瞒不过舅舅的眼睛,便将咒语下到了一只正在沉睡的老虎身上。老虎还在睡觉,也许正梦见追逐羚羊,身体却不由自主失去控制,一边咆哮一边朝舅舅奔来。老虎喘着怒气,啸声震得整个山谷都在摇晃,森林里的小动物们被吓得逃进山洞藏了起来,连小鸟都不敢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了。虎素有百兽之王的称号,舅舅自然不敢怠慢,立即从签筒里取出神签,往神签上吐了唾沫,念动经咒,等老虎跑近,向空中扔去,神签立即变成带火的利箭,正中老虎额头。老虎瞪着血红的眼睛,嘴里吐出鲜血,倒在地上蹬蹬腿,很快停止了呼吸。舅舅心想老虎虽然冲着自己而来,可它本身并无恶意,而是受了瓦依祖邱的诅咒才会失去心智。舅舅便对老虎的尸体念了一遍《祭牲经》,将它的灵魂超度到远方,和它的祖先在那里团聚。

瓦依祖邱的计谋再一次失败,可他并不放弃,继续念起经咒驱动一头狗熊。狗熊从阴暗的山洞里爬了出来,胸口的一撮白毛闪闪发亮,舔着爪子喷着热气,不停地甩着耳朵,用熊掌猛拍胸脯。一只小熊跟在母熊身后,神色慌张地跳来跳去,发出惊恐的哀鸣。舅舅一看便知这也是一只被下了诅咒的猛兽,正常狗熊的眼睛应该是褐色的,正如小熊;而母熊的眼睛里却射出鬼火一般阴森的绿光。母熊爬到树上,用一只前掌抱着树干撑起身子,另一只前掌拍着胸脯,发出呜呜的叫声,吓得小熊在地上惊慌失措,围着树干躲来躲去。舅舅跳下马来,他正思考着怎么对付被下诅咒的恶兽,这时母熊已然发疯,尖叫着从树上跳下,准备对舅舅发起攻击。受惊的小熊赶紧上前抱住母熊的腿,可母熊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一脚将它踹到很远的地方。小熊被母熊的行为吓坏了,可又本能地靠上前去,母熊再一次将小熊恶狠狠地甩出去。受伤的小熊可怜地叫着,显得非常无辜,它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母亲怎么连自己的孩子也不顾了呢?

舅舅见状很是痛心,对着老鸹数落道:“你真是太狠心了,竟用这等卑鄙手段对付我,有本事冲我来,不要伤害孩子和它的阿妈。”

瓦依祖邱大笑起来:“怎么,你怕了,心软了?真是假慈悲!做父亲的都能刺瞎儿子的眼睛,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我不敢做?残忍就是我的本性,杀戮就是我的手段。‘不要将虎啸当牛叫,不要把狼嗥当羊叫;鹰的翅膀是练出来的,刀的利刃是磨出来的。’”

看来瓦依祖邱要用最卑鄙的手段对付我了,这么想时舅舅解下马缰绳拿在手里,朝瓦依祖邱喊道:“青松被折不弯腰,春草被割不绝根。马儿好坏不在蹄子大小,而在脚劲上;人的善恶不在个子高矮,而在思想上。”

瓦依祖邱听后立即对道:“‘不老不灭日和月,不折不断江和水,不动不走山和石。’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死都不可能改变。”

舅舅唱道:“‘暴风儿子的心,从不吝惜任何残枝败叶;青松儿子的心,却爱护身边的一切幼苗。’善恶只在一念之间,回头不算太晚。”

瓦依祖邱对道:“‘老鹰在天上飞,看的东西多;青蛙在井里跳,想的事情也多。’你这个无聊的家伙!”

舅舅唱道:“‘猪月不要忘了蛇月冷,蛇月不要忘了猪月热。’忘记痛苦的人必将遭受更大的痛苦。”

瓦依祖邱对道:“‘进深山不怕豹子,守庄稼不怕黑熊,爬悬崖不怕老雕。’我什么都不怕。”

舅舅唱道:“‘绵羊在篱笆内呻吟,是因为没跟头羊走;母猪拴在绳子上呻吟,是因为拱了九片庄稼。’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天网恢恢是疏而不漏。”

瓦依祖邱对道:“‘怕狼遭狼伤,打狼吃狼肉。’你真是太啰唆,废话三箩筐。”

舅舅唱道:“‘雷劈屋后乘凉树,从此没有遮阴处。’我是好心在帮你,让你脱离苦海。”

瓦依祖邱对道:“‘看人来说话,量力来背背,量距来走路,量儿来娶媳;看羊肥瘦来喂盐,看地肥瘦来施肥。’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舅舅唱道:“‘天上鸟飞过,地上留影子;岩上风刮过,耳边有响声。’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要管!”

瓦依祖邱对道:“‘粗石磨不出快刀,细石磨不了钝斧。’‘跟猫学,咬耗子;跟老虎学,咬羊子。’你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烂石头!”

舅舅唱道:“‘脚和地相隔一张纸,天和地相隔万重山;天上的道理在地上,地上的道理人掌握。’我坚持真理,真理比石头硬。”

瓦依祖邱对道:“‘天上飞的雄鹰,只有一颗心;地上飞的黄雀,也有一颗心。’‘羊脖子不怕刀,牛脑壳不怕斧。’你就把脖子伸长点,脑袋放好点。”

舅舅唱道:“乌云遮不住太阳,冰雪压不死野草;不管什么妖风,刮不倒龙头山。”话音刚落瓦依祖邱便驱动经咒,母熊立即发起飙来,照着挡住自己的树就是一掌,树干被劈成两段。小熊吓得赶紧跑开,躲到旁边的大树下无助地尖叫。母熊顺手掰断一根碗口粗细的树枝,将它咬成几截,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模样甚是凶狠,非要置人于死地。舅舅拿着绳子绕着母熊奔跑,将绳子的一头打一个活结,随时准备放下埋伏。狗熊的视力本来不好,可嗅觉和听觉却不比狗差,三下两下就已辨出舅舅的方位,紧追着赶了上来。母熊在后头追,舅舅在前面跑,眼看就要临近断树,舅舅便将活结埋伏在路上,自己则躲在大树后面。母熊嗅着鼻子追寻着舅舅的踪迹,跑过埋伏时正好踩在活结上,绳的一头便死死套住母熊的后腿。舅舅立即将绳系在刚才被母熊打断的树冠上,母熊便拖着半截断树跑了起来。起初母熊跑得很快,可是时间一长,毕竟也经受不住断树的拖累,于是越跑越慢,最后精疲力竭,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前进。母熊后腿上的活结越系越紧,已深深陷入肉中,血从伤口渗出浸透绳子,地上到处都是斑驳血迹。失去母亲的小熊可怜地叫着,母熊被下了诅咒完全感知不到,就连自己是否受伤,受伤是否疼痛也都全无知觉,眼看就要把自己累死在追逐噩梦的途中。

听着小熊的哀嚎,舅舅实在不忍心伤害这对无辜母子。他从签筒里抽出神签往自己拇指上使劲一扎,一滴鲜血滚了出来。舅舅从褡裢里抽出白线,将血涂抹在白线上,白线立即变红。舅舅将红线系在疲乏不堪的母熊身上,念起《送退祸祟五鬼咒》,等母熊的眼睛由绿变红再由红变褐,才将红线剪断烧毁。去除诅咒的母熊一下子清醒过来,猛然感到全身剧痛无比,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便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看到孩子躲开自己跑到很远的地方哀叫,眼神里充满恐惧和无助,母熊嘶嘶地哭了。小熊听到母亲的声音变得柔和,就想试探着靠近母亲,确认母亲不会再伤害于它,也就一点点放松了警惕。母熊等小熊靠近自己便将小熊搂在怀里,母子相互依偎舔着对方的身体惊魂未定地哀嚎。舅舅将绳子斩断,他也很疲倦地坐在一旁。天色已是傍晚,日影西斜,晚风瑟瑟,树影婆娑,森林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受伤的母熊带着可怜的小熊钻进山洞。舅舅知道瓦依祖邱没有达到目的绝不会罢休,正所谓“头猪二熊三老虎”,是指森林里老虎的攻击力排在第三,狗熊第二,野猪才是最强的。现在瓦依祖邱一点动静都没有,怕是将有一场更加猛烈的进攻在等待自己。舅舅取出打火石生起篝火,从褡裢里拿出苦荞馍和坨坨牛肉烤着吃了起来,补充好体力才是自保的关键。关顶垭口本有两处泉水,但是想到很可能已被瓦依祖邱下过诅咒,而自己又没有携带炊具,喝了这种生水就会肚子痛,舅舅只好拿

出马背上携带的水壶小口小口地抿着。马儿在地上吃草,一点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战斗,倒还悠闲地甩着尾巴赶走叮在大腿上的马蝇。

晚风吹着树干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长长的松萝随风飘摇,宛如少女飘逸的长发。可舅舅却无心欣赏风景,他正盘算着怎么对付野猪,他知道第三个出场的肯定是野猪。野猪喜欢群居,通常集体外出觅食,不知道这些畜生将在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进攻。看着这匹跟了自己多年的老马,虽然没有缰绳系着,却还乖乖地站在一旁等候主人。舅舅决定要将这马赶走,不能让它遭受跟自己同样的厄运。他将马鞍卸下,取了铃铛和钞子,马儿身上便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舅舅对马儿说:

“马啊,你的主人即将进行一场恶战。‘狂风抚弦,不是真正的琴声;乌鸦聒噪,不是真正的歌声。’危机四伏,都是冲我而来。现在,我要把你放走。所谓:‘老马能识途,人老经验多;蹚过七十七条河,还有九十九座山。’你不要跟我死在一起,快些回家去吧!”

舅舅拍了拍马背让马儿自己回去,可马儿绕了两圈又回来了。舅舅便唱道:“‘鹞子凶恶靠翅膀,老鹰凶猛靠脚爪。’马儿哟马儿,难道你要用你老钝的蹄子对付野猪尖锐的獠牙不成?你可知道它们比老虎要厉害,比狗熊更团结。我必须战斗下去,你又何必跟着我送死?”

马儿喷着响鼻,前蹄打在地上嘚嘚儿作响,它想说自己什么都不怕,誓死也要跟主人并肩作战。可马儿毕竟不会讲话,只好用行动表现自己对主人的忠诚,无论舅舅怎样驱赶,它都会很快回来。舅舅理解马儿的心情,但他不会让它跟着自己受累。马儿不走,他就拿起石头赶它。马儿受了几下石子,跑出几步回头看看;舅舅再次驱赶,马儿又跑几步。直到彼此相隔甚远,舅舅又如此决绝,马儿才长嘶一声放步跑开,很快消失在茫茫森林之中。

现在只剩舅舅一人,为了做好战斗准备,他烧了一笼大火。青冈柴在熊熊燃烧,烧到次日天明篝火也不会熄灭。舅舅将砍下的青冈树和罗汉松棒棒长短粗细各不相同削了几十根,有的尖如利刃,有的钝如铜锤,有的韧如弯弓,全都埋伏在他预先设计好的地方。由于孤军奋战,舅舅不得不在每支削尖的木棒上喂满毒药,因为“心里同情敌人,等于怀里揣着毒蛇”。舅舅布置妥当,坐在篝火旁将法器取出摆好。太阳快要下关门山了,最后的一点余晖将天空映照得分外明朗。晚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树影不停地在地上摇晃交错。刚才不知去了哪里的老鸹现在又飞了回来,还带来更多的同类继续监视舅舅的一举一动。见到这群不怀好意的家伙在自己头顶盘旋,舅舅骂道:“乌鸦愿人死,喜鹊愿人旺。”

那只会说话的乌鸦听了,一反常态地讨好道:“喝了酸汤好睡觉,吃了荞粑长精神。”

舅舅提高警惕环顾四周,唱道:“乌鸦学画眉叫,变不了黑色的羽毛;豺狼装绵羊叫,藏不住歹毒的心肠。”

老鸹堆出笑脸,挥了挥翅膀,对道:“不聚在一起不相识,不住在一起不相亲。”

舅舅掏了掏篝火,对老鸹说:“如果豺狼叫得好听,就要想想它的嘴巴。”

老鸹为了分散舅舅的注意力,立马转移话题:“哎哟!‘没有坏人,好人不受尊重;没有穷人,富人不值钱。’”

舅舅摇摇头,他才不上当呢:“坝子一样,禾苗长势不一样;作物同时种,成熟不同时。”

老鸹听了,狡辩道:“好伴随着坏,坏跟随着好;贫与富相依,兴与衰相连。”

舅舅反驳说:“‘两个脚板有大小,两个儿子有差别。’我们不在一条道上。”

老鸹见舅舅不理它,唱道:“不够猪拱,不够鸡啄,不够针穿,不够线串,这样的一点小事,沙马阿普家大毕摩何必认真?”

老鸹唱得自鸣得意,一边分散舅舅的注意,一边调兵遣将。它的阴谋诡计全被舅舅看在眼里,他赶紧拾起武器:“鹰的影子绕着鸡群转,狼的蹄印落在羊圈边。”

老鸹见舅舅已经警觉,立即婉声讨好:“‘珍珠玛瑙虽珍贵,也没有友谊珍贵。’大家相识一场,何必舞刀弄枪。”

舅舅听到周围有异常响动,立即站起来暗自警惕:“小心!‘狼在打主意,猎人要预防。’”

果然,远处传来“哼、哼”的声音,正是野猪在活动。夏天天气很热,野猪躲在丛林或者沼泽里,早晨和傍晚凉快的时候才出来觅食。它们是老鸹的雇佣军,虽然不受瓦依祖邱控制,却都听从他的指挥。空气里弥漫着猪粪味,一股股腥臊引人作呕。舅舅知道,野猪们性格乖张,既能上山又能下河,群出群入无所忌惮,就连老虎见了都得躲得远远的;舅舅也知道,公猪们长着长长的獠牙,能将野牛顶翻在地,而一旦惹怒了其中一只,其余的就会群起而上,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疯狂地轮番进犯;舅舅还知道,野猪的猪皮长着又硬又长的鬃毛,没事的时候就在树皮或者岩石上磨来磨去,将猪皮磨得坚硬不堪如同铠甲,普通的弓箭武器简直奈它不得。眼看这样凶狠的猛兽很快就会围攻上来,舅舅心中不免感到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