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柏拉图与理念论(2)
目前,我们的思考进展到了这样的程度:语言、逻各斯、思在柏拉图对话中逐渐表现出本质的独立性。凭借这种身份,它们成为沟通、连接人与终极理念的存在性的“间接性”,并作为思想性的自我运动的实在性,成为真理呈现的方式或境域。生命充满于大地之中,但生命本身是永恒的沉默。一粒种子破土而出,以其顽强茁壮,以其绿叶、花朵和果实,以其在风雨和天空中的摇曳,展示着那伟大的生命,那永恒的沉默着的力量。
倘若把实在本身当作生命,那么逻各斯就是这生长。
作为逻各斯主语的人,把主体的位置让位给逻各斯,思想成为自己的主语。“思想”思想。那么,这种说法意味着什么呢?
(1)思想的自我同一性,这是思想的最本质特征。只有思想能够自我反思和认知,并在对自我的思想中现实地实现与自我的同一;只有在此同一的辩证运动中,思想才能获得自我,思想才成为思想。
(2)思想与思想的同一,始终都应该是处于开端和起点。思想作为思想的界限产生并规定着自己,在这种产生和规定中,思想只能以自己为开端。在这种自我产生和规定中,自由就是这种自我开端中所包含的东西。
(3)作为真理本身的理念,被假定为自我等同,这种无条件的绝对性为自我同一性所指示,这是理念的最本然的性质。但正是这一假定,使理念与思想发生一种绝无仅有的本然关联:一方面,思想可能的条件就是所思可能的条件;另一方面,思想本身是理念的开启。
(4)人的主体位置的让位是人的主动选择。人将自己的存在置于思想的存在中,并在此找到回家的感觉,而这并不是人的消失。“在家”的真实含义是恬适、亲切、安宁、自然、自在,更恰当地说法是“自由”。只有“在家里”,在“思”中,在“自由”中,真理之光才能降临,与终极的联系才能发生。人和神都“住”在思中,在“思”中相遇,这种相遇之思,就是“道”、“说”,道出的是真正的、惟一的家园。
需要强调的是,话语的存在所给出(Gewahren)的此在与在的在场、存在,是“内在的”存在,即“自己的”存在。在此,外在超越的东西与内在存在是同一的,而这种辩证法只能是自我超越。这是形而上学之误与哲学之思的根本区别,确定这一区别的,不是海德格尔,而是尼采,并在其超人学说中得到了经典表达,它的主要含义是,超人是对人的超越和否定,其表现为人的自我超越和否定。
到了现在,关于真理的传达问题,我们的思路似乎已经进入了正轨。语言、逻各斯、思的独立自在性完整地表现在一个德语词汇中,这个词是Da-Sein,中间的连字号“—”是必需的,它不仅表示距离、关系和张力,还有期待与呼唤的意思,伴随着一种音乐般的呼吸的节奏,在Da-Sein的呼吸中吸入Sein,在Da-Sein的呼吸中吐出Dasein。呼吸中人(Dasein)与存在(Sein)一起在场,一起呈现,一起存在。这呼吸即思,即Da-Sein着的Dasein,即人。思以人的本质而存在的含义终于真相大白了。
我们努力在柏拉图对话中把握到的东西就是语言和思。由此,我们才能回到柏拉图的辩证法,才能更好地言说它。实际上,我们已经、并一直在言说它。我们已经看到,柏拉图一方面困惑于语言、逻各斯(甚至灵魂)的局限,困惑于对真理的把握与传达;另一方面,正是同一个柏拉图,又揭示出语言、逻各斯的真理本质。把关于一个问题的不同的、差异的并且往往是对立的观点都充分地呈现出来,这是柏拉图辩证法的重要方面。亚里士多德说,辩证的艺术直到那时还不具有探究对立的东西是否属于同一门科学的能力。
现在看来,柏拉图对话中所蕴涵的辩证法的力量,并没有被亚里士多德真正把握。也许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成熟的辩证方法在苏格拉底、柏拉图那里尚未得到明确规定,但柏拉图的对话、柏拉图的思考本身已经充分地表达了这种辩证艺术。思想、逻各斯的自在与独立性的获得,其精神性与生命性的存在,从此找到了证据。任岁月流逝,同样的问题都“在那儿”,永远“在那儿”,向我们敞开,朝我们压过来,把我们拖进去,抛进去,“让”我们思考,不得不思考,自己去思考,自己思考。“我”和“思”实际上成了一个东西。
柏拉图的思想令我们感到震惊!他不仅给我们思想,而且让我们思想,并达到我们自己思想。这是柏拉图的力量?不,应该说是思想自身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思想、语言、逻各斯有资格成为人与神之间的中介,成为理念实在以至于神呈现、现身或居留的惟一的“家园”。这也正是思想的一种本性,以思想、以思为己任的哲学的本性及其神圣的价值得到了确定。
在柏拉图那里,思想的力量表现为问答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是从“无知”,从“无知的说话人”(docta ignorantia)开始的。苏格拉底著名的“自知无知”是极其重要的命题,它展示的“思想”是纯粹的、虚无般的力量。一般而言,在苏格拉底那里,求知之路首先是把人从各种非知识的观念和意见(Doxa)的杂碎中解脱出来,将它们“悬置”起来,将它们虚无掉,清扫好舞台,这就是“无”知。显而易见,“无”掉的是“知”的障碍,而不是“知”。那么,然后呢?
然后,我们看到笛卡尔从苏格拉底“虚无”的地平线上“呈现”出来:“无”去了这,“无”去了那,还剩什么呢?什么也没剩,除了“思”本身!我们再一次领悟了“思”的力量,这种力量成为真正的主宰者,主宰着存在与否的命运。这种力量不是巴门尼德的作为“不存在”的“虚无”,而是“存在”的力量,是肯定的“否定”。“自知无知”就是肯定与否定的辩证。那么,伽达默尔说,在这种否定的“存在”中首先被肯定的就是苏格拉底的“问题”。
“无知”的后果,是“问题”的“突然”降临,从天而降。这种突然性表明了“问题”的优先性,强化了“思”的非必然性和自由本性。柏拉图问答的辩证法的核心,表现在这“问题”中。伽达默尔指出:问题的本质包含问题具有某种意义。但是,意义是指方向的意义(Richtungssinn)。所以,问题的意义就是这样一种使答复惟一能够被给出的方向,假如答复是有意义的、意味深长的答复的话;问题使被问的东西转入某种特定的背景中。问题的出现好像开启了被问东西的存在。问题的基本质素是开放性。在此开放性中,开启着问题与答复的(合理的、有效的、真实的)方向。这一方向是一种意义规定性,而非内容的规定性。假如是后者的话,答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无知”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那个认为自己更好地知道一切的人根本不能提出正确的问题。为了能够提出问题,我们必须要知道,但这也就是说,知道我们并不知道。”
一种存在与呈现的可能性开启了问题的意义方向,“意义总是某个可能的问题的方向意义”。可能性的开启,意在使开启始终保持在肯定与否定的可能性中。由于这种理由,辩证法的进行方式是问与答,是一切通过提问的认识的通道(Durchgang)。提问就是进行开放。被问的东西的开放性在于回答的不固定性(Nichtfestgelegtsein)。被问的东西必须是悬而未决的。被问的东西必须被带到“有问题的”的状态,以至于正与反之间保持均衡,使思想自身能够破除任何意见的顽固性。这是展现思之创造性力量的氛围和境域。不过,这种力量的无限性同时意味着,问题的开放性并不是无边无际的,问题本身总是包含着由问题境域所划定的某种界限。没有这种界限的问题是空的。提问既预设了开放性,同时也预设了某种限制(Begrenzung)。这种矛盾,推动了辩证法的向前发展。
柏拉图辩证法以“问与答”的对话成为范例,它成为了“思”的具体运作和表达方式。凭借着“思”的伟大的虚无力量,辩证的问答艺术,不仅仅起到了“助产”(Maieutik)的作用,而且直接参与着事物自身的孕育和诞生。真理在思中涌现,这真理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是这样远远地超出谈话伙伴的主观意见,以致谈话的引导者自身也经常是无知的”。我们在这种“虚无”的力量中,分明可以感受到“存在”的力量,“理念”的力量。这正是伽达默尔在《真理与方法》题记中借用里尔克诗句所要表达的含义:
如果你只是接住自己抛出的东西,
这算不上什么,不过是雕虫小技;
只有当你一把接住
永恒之神
以精确计算的摆动,以神奇的拱桥形弧线
朝着你抛来的东西,
这才算得上一种本领,
但不是你的本领,而是某个世界的力量。
二、关于思
思具有重要的意义,它确立了哲学关于人与最高实在,人与神之间可能存在的惟一关联方式,即思的方式;它表现了灵魂与思的问题具有内在一致性,灵魂的实在性就是思的实在性。
思的方式是指确立了哲学关于人与最高实在、人与神之间可能存在的惟一关系方式,它是思的首要意义。哲学之所以永远保持为哲学而非神学,正是因为这种间接性,也正是由于哲学的不断思为其所确立,才促进了神学探讨的不断进展。以哲学为起点,我们关心的只是“思中的”神或者“思的”神。柏拉图理念有神论的一个根本前提就是神只以“思”的方式,即通过Nous来呈现,并且是通过理智直观的方式。从理念的思想和角度思考终极问题或者说神学的一种形而上学的尝试,就是所谓的“理念有神论”。
其次,通过后面的探讨,我们将了解到,灵魂问题与思的问题内在一致,灵魂的实在性也就是思的实在性。思的含义只能是“你自己的”思,认识你自己的伟大含义,就是回到你自己的灵魂中去,回到你自己的思想中去,回到别人无可取代的你自己的回忆中去,神只在那里向你呈现,呈现为你的根和生命、灵魂和思想。于是,“认识你自己的最后一个词与认识上帝的第一个词不期而遇了”。另外,苏格拉底的Daimon即“灵机”或“精灵”,其真实含义是人内在的独立的思想能力的表达。“灵机”将人确定地置于自己的思想中,借此理解和领悟宇宙的最高本原,并在这种理解和领悟中创造人自身的存在与历史,同时将这种创造表现为最高本原的创造。关键是,这种创造是通过独立的(人的)思来实现的,它不是直接的必然的创造,在这创造之中,思的理解与选择,亦即思的自由是一个本质的环节,因此“自由”成为理念论研究的基本内容。对此种意义而言,“思”既和善的理念有关,又内在于创造,正是创世之神德穆革(Demiurge)的真谛所在。所以说,思成为了神的部分、成分或者属性。
三、认识自己
“认识你自己”标志着希腊哲学进展中所发生的重大变革,标志着从对自己宇宙的探寻转向人的探寻,从外在的考察转向对人自身、对人的内在性的考察。柏拉图认为,“灵魂”是“认识你自己”的终点,同时也是新的认识旅程的开始,一个更伟大也更艰巨的开始,因为旅途中所要指向的是“善”。
《卡尔米德篇》是柏拉图早期对话,它是从疾病治疗问题开始进行的对话。在此篇中,苏格拉底对卡尔米德说,希腊的医生对许多疾病的治疗方法都不清楚,因为他们不知道整体健康,从而忽视了对人的整体的研究。
这种整体性有关于灵魂,因为灵魂中存在着一切善恶。“你必须从治疗灵魂开始,灵魂是首要的本质的东西;而治疗灵魂可以使用某种符咒,这种符咒是一些美妙的言词,通过它们将sōhrosyne这种美德植入灵魂之中。”
于是对话的主题就是sōphrosyne的定义。这个希腊词的主要意思是指理智健全、自知、节制,一般译为“节制”、“自制”。经过一番尝试,克里底亚说道:我同意“认识你自己”这句德尔菲铭文的作者的见解,我可以说自我认识就是自制。我想,这箴言刻在三角楣上,仿佛神在向前来的人致意。不过这不是普通的致意,而是要你有智慧和自制。神就这样对那些进入神庙的人讲话。对每一个进来的人,它真正说的都是“更自制些吧”,像谜语一样,充满预言的味道。“认识你自己”就是“要自制”,铭文是这样说的,我也这样认为的。
希腊哲学进展中所发生的重大变革的标志,就是“认识你自己”,它标志着探寻的对象由自然宇宙转向人,考察的对象也由外在转向人自身和人的内在性。尽管这种转变已经在苏格拉底之前,就由智者们开始了,但真正具有哲学意义的起点应该归于苏格拉底,归于苏格拉底对智者的批判,尤其是对他们对于人的理解的批判。这种理解集中表现在普罗泰戈拉那里。这位赫拉克利特的远徒,把流变概念推向悲观主义和相对主义。在他看来,人不能正确地命名或形容任何事物,事物的本质因人而异,对我而言,事物就是我所感知的那样,对你而言,就是你所感知的那样,于是,“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物不存在的尺度。”既然世界的标准和尺度是以个人及个人的感觉为依据,世界就没有了尺度;没有了统一的尺度,真和善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苏格拉底的首要使命就是寻找真正的标准和尺度。按照苏格拉底的间接性原则,这一尺度仍然在人那里,或者说通过人而非自然来寻找。问题集中在对人的理解上,即“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在智者看来,“人”应该是能够懂得一切、表达一切、做到一切的知识性、技术性动物。就像西比阿斯,他经常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从没有遇到过对手,苏格拉底嘲讽地对待这种经验意义上的具体的知识、技艺和才能。苏格拉底说:你在大多数技术中肯定是世上出类拔萃的。有一次我听见你在广场上吹嘘自己,你列举了你数不清的令人羡慕的才能。你说你有一天会到奥林匹克赛场去,身上的穿戴全是出自你自己之手的杰作。首先,你戴的戒指(你就从这里说起)是你的作品,因为你会雕镂戒指。然后是图章,也是你的作品。还有你的马刷和油壶,都是你自己做的。鞋子是你自己做的,披风和内长衣是你自己编的。但是最让人吃惊,也最能展示你才华的,是你亲手编织的内长衣的腰带,它比波斯腰带还要华丽。此外,你还带来了你作的诗歌、史诗、悲剧、酒神赞歌以及各式各样的散文演讲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刚才提到的各种技艺方面,你比其他人都精通,在节奏、音乐调式、语法以及其他许多事上都是如此。还有,差点儿忘了,记忆术,你自称在这方面最突出。可能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抱歉我记不得了。
论才艺和技术知识,西比阿斯一枝独秀,然而对于他的无所不知,苏格拉底自称一无所知。这些外在的知识正如在上一部分所讲,是要被“无知”掉的,它并非真正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