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狼犹恐如羊。--汉族谚语(1)
猎人吴双一口气跑回玻璃山。
韩把头站在山头见一道红线在草尖上飞驰,心立刻一抖,吴双骑的是一匹红马,一根杂毛都没有的枣红马。
那时吴双紧贴着马背,身子扁成一块麻袋片,远远看去像搭在马背上的一块麻袋片。
“出事啦,老把头!”
吴双在韩把头面前跳下马,身子脱离鞍子时的动作像一只蚂蚱跳起,双腿有力登踹鞍子离开马,然后稳稳落地。
“我们中了埋伏,刘五他们全……”吴双嗓子发堵,说不下去了。
“看清是什么人没?”
“花膀子队,项点脚领头,他们在夹干道的旁的树棵子里,朝我们打黑枪。”吴双学说一遍当时遇袭遭劫的惨状。
“叫上弟兄,带上家什(武器)……”韩把头说着,从腰间解下牛角号。
呜!呜呜!
一长两短的声音,狩猎队员对此声音熟悉,他们听到把头的紧急召唤,从各角落虎跃而出,片刻就聚集在韩把头的跟前。
“弟兄们,刘五兄弟他们送皮子半路遭抢劫,人给放倒了,我们去救他们,上马!”
几十人的马队如猛虎下山,大有风卷残云之势,所经之处尘土飞扬,鸟兽奔逃,铿锵马蹄使整座玻璃山微微颤动。
韩把头率队赶到夹干道,沟壑里早恢复了往常平静景象,已经没了花膀子队半个人影儿,刘五等人的三具尸体横竖在草地上,几只乌鸦惊飞而起,嘎呀嘎呀地叫唤。他们的马匹、枪支都不见啦。
“带弟兄们回去。”韩把头决定先回玻璃山。
大家动手抬尸体,韩把头忽然大喊一声:“慢!”
抬刘五尸体的几个人住了手,刘五衣服的前襟扣子开了,敞开处伤口的血还未完全干涸,稠稠地往外冒。
韩把头走过去,亲手系上刘五的衣扣。喃喃地道:“刘五兄弟,我们回家。”
玻璃山长满了玻璃树,玻璃树是枫树的一种,秋天时它的叶子变红。玻璃山的秋天是火和血的颜色,狼奶子形状的玻璃山,红彤彤地通体透明。
一座特大坟墓,三个人合葬在一起。
刘五他们三人没有单葬,是刘五他们的心愿,从进入狩猎队起,跪地给山神磕头时起就发誓:生死相随!生同屋死同穴!
坟包很新,土还湿润润的,草叶上的水珠闪闪地发亮。
韩把头一个人坐在坟茔前,吹着唢呐,忧伤的调子在山野间飘荡。他小时候在鼓乐班子当过小打(小学徒),偷了些艺,学会了一些“牌子曲”:《工尺上》、《游山》、《四破》、《一条龙》……
“嘟啦……呜哇……”唢呐声悲悲咽咽,韩把头用心在吹,他把对刘五的怀念都吹出来了。
狩猎队里刘五是韩把头最亲的人,当年他们一起在松花江渔场捕鱼,刘五是公认的神鞭,刘五用鞭子竟然能赶走鱼群。本来他们俩在船上干得好好的,刘五在岸上捡到一个闯关东的女子,便把她悄悄藏到窝棚里,谁知这个女人总想看看刘五他们怎么样捕鱼,就到了下网的河边去。正巧被船老大撞见:
“你是谁的女人?”
“刘五的。”女人说。
“到渔场来你会‘冲’走鱼。”
“怎么会呢?刘五骑在我身上,摇动鞭子口喊我是一条鱼,骑着我往网里赶鱼……”
船老大甩袖子而走。
当晚起了网,空空的一网,没鱼。
船老大想到犯禁忌的女人找刘五:“你骑一个女人?”
“是。”
“你说她是一条鱼?”
“是,老大。”
“狗屁!刘五你给我滚!”
刘五不愿意离开船,韩把头也上前说情:“老大,留下他吧,他会赶鱼。”
船老大思忖之际,骤然“扑通”一声,有人跑来:“跳河啦!”
“谁跳河?”船老大问。
他们一起跑到河边,闯关东的女子已经被卷入旋涡。
“小翠!”刘五撕肝裂肺地喊。
小翠显然是闯关东女子的名字。
“小翠啊!”刘五要跳河去救。
韩把头一把给拽住:“她进了老虎窝子,没救啦!”
刘五望着吞噬闯关东的女子的河,一颗眼泪都没掉,举起带在身上的那把赶鱼的鞭子,扔向凶险的旋涡。
“你不能留下吗?”船老大试探性地问。
刘五朝船老大硬硬地笑,什么也没说,大动作地背起手,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溜星地走出渔场。
船老大的脸庞像蝴蝶翅膀一样抖动,渔场是不许人背着手走路的,他们认为背是背气,很不吉利,据说见到背着手走的人,拉不上鱼网来。
刘五用这种最狠的方式咒船老大,等于当众扇了船老大的嘴巴。
刘五走了,韩把头也随他走了。
“我一辈子也不打鱼啦!”刘五发狠道。
“我也是。”韩把头说。
捕猎终归是他们最热爱的行道,即使不捕鱼,富饶的关东有的是可捕猎的东西,民谣唱道:“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沙锅里。”还不仅仅是这些,东珠(朝廷贡品)、旱貂水貂、鹿和飞龙……林林总总宝物盛产。
“我们撵大皮子(猎貂)去!”刘五提议。
韩把头立即响应:“撵大皮子!”
撵大皮子是渔猎行中最最苦的,在早干这一行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为了生存进深山老林去猎貂。
韩把头和刘五背上干粮、简易锅灶,钻进了老林子里,开始了充满惊险的猎貂生涯……
嘟啦……唢呐声音噎住,韩把头吹不下去了。
他用衣袖揩了下眼角,转过身去:“刘五兄弟,我向你保证,一定给你报仇,一定!”
茁壮在独眼老狼面前的蒿草沾满了雨水,它长长的眉毛被雨水打湿了,睁大眼睛让风吹干。面前的那条河一夜逃走了似的不见了,雾很大,能见度很低。
哗!水的拍岸声缺乏气势和宏伟,有那么点磅礴。这足以使独眼老狼满意,河的存在对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一个记忆有河在它就在,永久不会被漂走。
雨夜使它软弱的东西随着天放亮放晴而硬朗起来,它没忘自己的使命,继续追杀大角马鹿。
独眼老狼开始寻找马鹿的踪迹,最先在红柳丛里找到蹄印,蹄印新鲜得边缘挂着露珠。从时间上推断,大角马鹿仍在天刚蒙蒙亮时踩下的。它嗅嗅,气味很浓,表明马鹿没走太远。
独眼老狼紧紧抓住这条线索,一直追踪下去。
早晨,它在蒿草间穿梭,露水打湿了周身。独眼老狼可以不费力就抖掉皮毛上的露水,它没这样做是它喜欢天然的露珠浴,免费的桑拿实在令人惬意。
荒原上的植物时刻不忘它们的繁殖,将种子让他人带走。独眼老狼湿漉漉的毛上粘着早熟的草籽和碰掉的蒿子叶,一只绿色的螳螂趴在狼背上,悠闲地挥动着两把大臂刀,将偶尔飞来的绿头牛虻捉住,撕碎后吞吃。
有经验的独眼老狼始终没有偏离大角马鹿走过的路线,在穿过一片开满野百合花的草甸子,那行蹄印朝起伏的沙坨延伸。它找到了大角马鹿昨夜露宿的林间空地,附近散落着啃掉叶子和皮的新树枝,这说明马鹿今晨吃下大量树叶后离开的,青青的草地还留着它清晰的蹄印和浓浓的汗味儿。
独眼老狼一点儿都没猜错,大角马鹿一夜间大概思想明白了,这只老狼不管出于哪种目的,归终是不放过自己,和一只老狼斗总是危险的。想明白的大角马鹿今天和昨天不一样了,没有走走停停地来挑逗老狼,一门心思甩掉它。
在独眼老狼还没到来之前,大角马鹿早早地离开夜宿地,甩开平坦的开阔地带,扎进泥泞的荒地。
走了许久,一条从两座沙坨间淌过的溪流出现在眼前,萋萋的芦苇和阔叶的蒲棒草,密实地遮住河面,水深难测。
大角马鹿跳入河中,泅水前行,不给独眼老狼留下踪迹。可见大角马鹿具备较强的反跟踪能力。
追踪动物的高超技巧,在族群里没谁比得过独眼老狼。大角马鹿的踪迹在河边突然断了,它的判断准确无误:马鹿会顺着溪流走,而且走得相当远,而后再上岸钻进茫茫草海。
溪流弯弯曲曲淌得很长,独眼老狼沿流走下去,它相信走下去就能追上大角马鹿。
在草地穿过的溪流,路过许多小动物的家园,独眼老狼便做了一次意外的拜访。
最先遇到的是刚出窝的草狐狸,它们不曾有父辈的经历:与狼冲突。对狼怀着童稚的友好,在独眼老狼步步走近时,仍和一只幼小的黄鼠玩耍打闹。
这又是一幕天敌间的界限混淆,童心穿越了天敌的障碍,谁也不会伤害谁,强者与弱者的孩提时代都充满善良的天性。事实上,狐狸本是黄鼠不共戴天的敌人。
此时此刻和平相处,令独眼老狼有些感动。
或许狼们祖辈的童年也曾有过这样感动的场面,幼小心灵露珠一样纯洁,无猜无恶无敌意,天敌间和睦相处,成为真正的好朋友。嬉戏中度过父母外出觅食留给它们恐惧、孤寂、漫长的时光。
如此情景,独眼老狼也经历过。
构成独眼老狼的传奇经历,与那个黑眼圈老狼有关。
年轻的黑眼圈既风骚又凶狠,它野心勃勃地与年龄、姿色俱佳的短尾女狼争夺王后位置,幻想当粗腿狼王的配偶。
短尾狼与黑眼圈最后那次决斗场面惊心动魄,数只狼一旁围观,评判谁是胜利者。
世间许多事情发生并非都在情里之中,稳操胜券的黑眼圈出乎意料地败下阵去,看上去娇里娇气的短尾狼牙齿竟然锋利无比,差一点儿就咬断对方的喉管而成为王后。
失败的黑眼圈拒绝怜悯,不让同伴舔它的脖子和腹部迸涌的血,似乎使自己永远记住这耻辱,或者说在众狼面前表现出视死如归的风采。
在一个雨夜,黑眼圈悄然离开族群,孑然一身幽灵一样地在荒原漂泊,在靠近芦苇荡边的土岗栖身。选择的地方张显了它的个性,或者英雄气质。
为了藏身周围环境越荒芜越好,起码要有足够的遮蔽,深草没棵最理想,可是它单单选择寸草不生的光秃秃黄沙岗,一出洞便可暴露无遗。
自残自虐这个词用在黑眼圈身上是否合适?它这样为自己平添危险系数,给猎人的发现提供机会。难道它想死在猎人的枪口下吗?
一般情况下,狼不会轻易离开族群,除非因故被赶出去。黑眼圈完完全全地自己主动离开,没像其他争夺王后失败的女狼那样,忍辱负重地留下来养精蓄锐,等待第二个春天来临,再度争夺王后位置,而是选择了出走。
狼群中的事情有时残酷到了极点,黑眼圈出走的原因并非是失败,它无法忍受即将发生的,狼王狼后成亲场面的折磨。
黑眼圈出走的第三天,粗腿狼王把狼们集结在平展展的草地上,当着众狼的面,如果黑眼圈没走,也在其间,当着所有失意者的面,与短尾狼交媾。
狼王用心良苦显而易见:让所有成熟的红男绿女们不失拥有交配权力的希望和信心,只有努力拼搏,才能获得族群里最最美好的东西--恋爱、做爱。
黑眼圈心理承受能力差,它看到那场面会嫉妒、仇恨、直到绝望,肯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那被爱得忘乎所以的短尾狼撕碎。黑眼圈想到了的后果,狼王绝轻饶不了妄为者。
黑眼圈出走了。
情场失意的黑眼圈离开族群,没向一同伴告别。选择了出走,也就选择了孤独。
孤寂的岁月里,黑眼圈以极大的耐力忍受孤独。月暗星稀的夜晚,它对月许久地哀嚎:
嗷--嗷呜!
宣泄一腔的孤愤。
大约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天,年老的粗腿狼王被尖嘴巴狼王打败,它不情愿离开老巢,心胸狭窄的尖嘴巴狼王,容不得它对短尾狼后藕断丝连,轰赶它出族群。
粗腿狼王落荒而逃,没有女狼簇拥的男狼,英雄气概就不在了,很多动物都是这样,不比同类多占有异性怎么英雄得起来呢?
孤独跋涉的粗腿狼王在荒原雪野与黑眼圈邂逅相遇,见面时黑眼圈眼睛睁得大大的,它差不多认不出自己崇拜的英雄沦落成狗熊模样。
“是我呀!”粗腿狼王使用肢体语言,告诉黑眼圈。
黑眼圈看到举到眼前那粗壮的前肢,当年它为之着迷的正是它有力的四肢,被长着强悍有力四肢男狼爱着是黑眼圈的梦想。
同病相怜,同忧相救,黑眼圈将粗腿狼王带回自己的洞穴,同是只有一点点爱给对方就心满意足的失败者。
风烛残年的这对老狼组成了家庭,黄昏之恋也恩恩爱爱。
一次外出打食,黑眼圈被猎人的钢板夹子夹住,它毫不犹豫地咬断自己一条腿后逃脱。
在洞中养伤的日子里,粗腿狼王外出几十里,甚至冒着生命危险进村屯叼回来小猪小鸡,喂养娇妻。
黑眼圈康复很快,老处女给粗腿狼王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即后来的独眼狼王。
独眼狼周身流淌着高贵狼王的血,为日后争当狼王奠定了基础。它从小又像爹又像娘,性格倔强、刚毅,成年后,又多了凶狠残暴。
那时,老狼外出捕食时基于安全考虑,将幼子置在深深的洞底。独眼狼从小就顽皮,父母前脚走,它后脚就爬出洞。
洞外的世界新鲜而有趣:阳光明媚,绿草如茵,蝶飞虫鸣。
一只漂亮的小黄鼠,眨着水灵灵的亮眼睛,怯生生地试探着接近狼崽,发现没有任何危险,才大胆地走过来。
从生下来独眼狼就没离开阴暗潮湿的洞穴,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动物压根儿就没见过。
“咦?你是谁呀?”独眼狼问这儿问那儿。
小黄鼠吱吱地叫着,大概是告诉独眼狼什么。
它们俩玩耍起来,追逐,翻滚,很开心。
独眼狼学着爹同娘亲昵的样子,在小黄鼠的脖子上咬一口,以示爱慕。
从此,爹娘外出觅食,独眼狼就出洞和小黄鼠玩,它们成了好朋友。
欢乐的日子折断钢丝一样突然结束了。
同往日一样它们俩玩得正入迷,外出一日空手而归的黑眼圈。毫不留情地一口咬断小黄鼠的脖子,叼回洞里。
独眼狼惊愕、茫然。
这种迷惘十分短暂,很快在母亲的教导下如何来吃小黄鼠,独眼狼忽然发觉小黄鼠的肉竟如此香嫩。
生存的欲望重塑了独眼狼,童年与可食的幼小动物和平共处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和旧梦。
追踪大角马鹿,使独眼老狼饥肠辘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