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艺以美弘道(1)
建设的美术
世界本是一间天然的美术馆。人类在这个美术馆中间住着,天天摹仿那些天然的美术品,同造物争妍斗巧。所以凡属人类所有东西,例如文字、音乐、戏剧、雕刻、图画、建筑、工艺,都是美感的结晶,本不用讲,就是政治、实业、教育、宗教,也都含着几层美术的意味。所以世界文明的进步同美术的进步,成一个正比例。
文明分思想的同物质的两种。美术也分两种,有具体的美术,有抽象的美术。抽象的美术影响于思想的文明。具体的美术影响于物质的文明。我们中国对于抽象的美术,从前倒很讲究,所以为东方旧文化的代表。对于具体的美术,不独不提倡,反而竭力摧残,因此我们的工艺腐败到了极点。
欧战完了。地球上从前那层腐朽的外壳已经脱去了。往日所梦想不到的些希望,现在也不知不觉的达到了。其中有一种反抗陋劣的生活的运动,也渐渐的萌芽了。欧美各国的人天天都在那里大声疾呼的鼓吹一种什么叫做国家美术(National Art)。他们都说无论哪一个国家,在现在这个二十世纪的时代--科学进步、美术发达的时代,都不应该甘心享受那种陋劣的、没有美术观念的生活,因为人的所以为人,全在有这点美术的观念。提倡美术就是尊重人格。照这样看来,只因为限于世界的潮流,我们中国从前那种顽固不通的、轻视美术的思想,已经应该破除殆尽了。况且从国内情形看起来,像中国这样腐败的工艺,这样腐败的教育,非讲求美术决不能挽救的。现在把怎么挽救这两样东西的方法,同为什么要挽救它们的道理,稍微讲一讲,可见得美术不是空洞的,是有切实的建设力的。
纳斯根(John Ruskin)说:“生命无实业是罪孽,实业无美术是兽性。”(Life without industry is guilt,industry without art is brutality.)我们中国当宋明清富强的时期,美术最发达,各种工艺例如建筑、陶瓷、染织、刺绣、髹漆、同金玉雕刻,也很有成绩。只到清朝咸、同以后,美术凋零了,工艺也凋零了。社会的生活呈一种萎靡不振的病气。建房屋的、制家具的、造器皿的都是潦草塞责,完全失了他们从前做手艺的趣味。所制造出来的东西都是粗陋呆蠢到万分,令人看着,几几乎要不相信这种工艺界从前还会有那一段光明的历史。所以现在要整顿工艺,当然不能不先讲求美术。
在没有讨论美术应该如何讲求的方法以前,我们先有一个问题要解决,就是我们要振兴工艺,是抱定一个什么目的。一国的工艺出产品,假设尽仗着国内的销行,是不中用的。最要紧是在出口的多才好。所以我们要讲振兴工艺,就得使我们的货在国外能够销行得多。这本是商学的定理,不待细讲。
我们从来没看见一个外国人不喜欢我们旧时的瓷器、陶器、铜锡器、丝织物、刺绣品、髹漆器、同金玉器的。质而言之,只要是纯粹的中国的工艺美术品,决没有不受外国人的欢迎的。自然在我们自己的眼光看起来,这些东西都是很平常,总没有舶来品的新鲜。我们的工商界因此就以为中国货果然是不如外国货。于是拼命的仿效外国。把顶好的瓷品上涂了一点不中不西的蔷薇花,或是一双五色旗,就算是改良的了。一般绝无美术知识的人,居然就买它的,因为它很像洋式。哪晓得叫外国人看着,真要笑死了啊!我们常听见外国人讲,要买真正的中国东西。我们又常碰着外国人劝我们学我们自己的画,不要学西洋画。所以我们现在不想发达瓷业则已,要想发达瓷业,为什么不赶快恢复从前的宣霁、雍霁、乾霁、康熙美人霁种种的色釉,同从前所行的纯粹中国式的花彩--图案画或景物画,以便去迎合外国人的心理呢?只要我们的景德、醴陵、宜兴等窑的出产都能销到外国去,我们的利权就保住了。那时候,我们自己喜欢用东西洋瓷的只管去买真正的东西洋货,还要那些不中不外的假洋货干什么呢?这里所讲的不过挑瓷器一桩做个例,其余各种工艺,可以类推。
上边所讲的中国工艺美术的价值,恐怕有人还不相信。其实照美术学理上分析起来,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中国画重印象,不重写实,所以透视、光线都不讲。看起来是平坦的,是鸟眼的视景(Bird’s eye view),是一幅图,不是画。但是印象的精神很足,所以美观还是存在。这种美观不是直接的天然的美,是间接的天然的美,因为美术家取天然的美,经他的脑筋制造一过,再表现出来。原形虽然失了,但是美的精神还在。这是中国美术的特点。装饰美术(Decorative Art)最合这种性质。所以中国从前的工艺很发达,也就是这种美术的结果。
我们近来喜欢讲保存国粹画,可不知道怎样保存的法子。“保存”两字不能看死了。凡是一件东西没有用处,就可以不必存在。假设国粹画是真好,我们就应当利用它。与其保存国粹不如利用国粹。利用是最妙的保存的方法。中国的美术要借工艺保存。中国的工艺要借美术发达。
中国人的美术知识还有一个大缺点,就是藐视图案画。装饰美术里边最要紧的一大部分就是图案画。我方才讲过了,中国美术最宜于装饰。中国图案画实在是特别的富于美观。但是图案画的一个名词,在中国画史上是没有的。我们所有的这种美术,全是寻常技师自出的心裁,没有经过学理的研究。我们寻常只知道六朝三大家同吴装的人物,南北两宗的山水,没骨体勾勒体的花鸟,同苏赵诸家的墨戏,就是中国的美术。哪里知道中国最有价值的美术家,还有历代造陶、瓷器、商嵌、七宝烧、景泰蓝的那些技师?更有谁知道什么制杂花夹缬的柳婕妤妹,制蜀锦的窦师纶,制神丝绣被的绣工上海顾氏,同漆工张成、杨茂?我们中国人既然有天赋的美术技能,再加上学理的研究,将来工艺的前途,谁能料定?可惜我们自暴自弃,只知道一味的学洋人,学又学不到家,弄得乌七八糟,岂不是笑话吗?日本人学西洋人,总算比我们学西洋人学得高明。但是他们现在也明白了他们自己的美术的价值,竭力提倡保存他们的国粹。我们中国的美术,比日本是怎么样?再不学乖,真是傻了。
(原载1919年11月《清华学报》第5卷第1期)
电影是不是艺术
电影是不是艺术?为什么要发这个疑问?因为电影是现在最通行、最有势力的娱乐品,但是正当的、适合的娱乐品必出于艺术;电影若是艺术,便没有问题,若不是,老实讲,便当请它让贤引退,将娱乐底职权交给艺术执行。
许多人以为娱乐便是娱乐,可乐的东西,我们便可取以自娱,何必“吹毛求疵”,自寻缰锁呢?快乐生于自由;假若处处都是约束,“投鼠忌器”,那还有什么快乐呢?这种哲学只有一个毛病,就是尽照这样讲来,那“章台走马,陌巷寻花”也可以餍我们的兽欲,给我们一点最普通可是最下等的快乐呢。
我不反对求快乐,其实我深信生活底唯一目的只是快乐。但求快乐底方法不同,禽兽底快乐同人底快乐不一样,野蛮人或原始人底快乐同开化人底快乐不一样。在一个人身上,口鼻底快乐不如耳目底快乐,耳目底快乐又不如心灵底快乐。艺术底快乐虽以耳目为作用,但是心灵的快乐,是最高的快乐,人类独有的快乐。
人是一个社会的动物,我们一举一动,不能同我们的同类没有关系。所以我们讲快乐,不能不顾及这个快乐是否有害别人--同时的或后裔。这种顾虑,常人谓为约束,实在就是我们的未来的快乐底保险器。比如盗贼奸淫,未尝不是做者本人底快乐,但同时又是别人的痛苦;这种快乐因为它们是利一害百的,所以有国家底法纲、社会底裁制同良心底谴责随其后。这样,“今日盗贼奸淫之快感预为明日刑罚裁制之苦感所打消矣”,所以就没有快乐了。但是艺术是精神的快乐;肉体与肉体才有冲突,精神与精神万无冲突,所以艺术底快乐是不会起冲突的,即不会妨害别人的快乐的,所以是真实的、永久的快乐。
我们研究电影是不是艺术底本旨,就是要知道它所供给的是哪一种的快乐,真实的或虚伪的,永久的或暂时的。抱“得过且过”底主义的人往往被虚伪的、暂时的快乐所欺骗,而反笑深察远虑的人为多事,这是很不幸的事。社会学家颉德(Kidd)讲现在服从将来是文明进化底原理。我们求快乐不应抱“得过且过”底主义,正因它有碍文明底进化,有人疑我们受了“非礼勿视”底道学底毒,才攻击电影,恐怕太浅见了罢?
电影到底是不是艺术?普通一般人都说是的。他们大概是惑于电影底类似艺术之点,那就是戏剧的原质同图画的原质。电影底演习底过程很近哑戏(Pantomine),但以它的空间的原质论,又是许多的摄影,摄影又很像图画。这便是它的“鱼目混珠”底可能性。许多人没有剖析它的内容底真相,竟错认它为艺术,便是托尔斯泰(Tolstoy)、林赛(Vachel Lindsay)、侯勾(Hugo)、弥恩斯特伯(Müinsterberg)那样有学问的人,也不免这种谬误。我们切不可因为他们的声望,瞎着眼附和。
我们有三层理由可以证明电影决不是艺术:一、机械的基础,二、营业的目的,三、非艺术的组织。
我们知道艺术与机械是像冰炭一样的,所以艺术最忌的是机械的原质。电影起于摄影的机械底发明,它的出身就是机械,它永久脱离不了机械底管辖。编戏的得服从机械底条件去编戏,演戏的得想怎样做去才能照出好影片来,布景的也得将就照相器底能率,没有一部分能够自由地发挥他的技能同理想。电影已经被机械收为奴隶了,它自身没有自由,它屡次想跳出它的监牢,归服艺术界,但是屡次失败。可怜的卜拉帝(William A.Brady,美国全国电影营业公会会长)已经正式宣布了电影底改良只能依靠照相器底进步,不能企望戏剧底大着作家或演习家。
电影底营业的目的是人人公认的。营业的人只有求利底欲望,哪能顾到什么理想?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迎合底心理--这个心理是于社会有益的或是有害的,他们管不着。凶猛的野兽练得分外地凶猛,耍把戏的耍出比寻常十倍地危险的把戏,火车故意叫它们碰头、出轨,摩托车让它们对崖墙撞,烈马不要命地往水里钻,--这些惊心怵目的,豢养人类底占有的冲动的千奇百怪是干什么的?无缘无故地一个妖艳的少妇跳上屏风来,皱着眉头叹气、掉眼泪,一回儿又捧着腮儿望你丢眼角,忽然又张嘴大笑,丑态百出,闹了一大顿,是为什么的?这种结构有什么用意?这种做派是怎样地高妙?它们除了激起你的一种剧烈的惊骇,或挑动你的一种无谓的、浪漫的兴趣,还能引起什么美感吗?唉!这些无非是骗钱的手段罢了。艺术假若是可以做买卖的,艺术也太没有价值了。
前面已讲过电影有两个类似艺术之点,就是戏剧的原质同图画的原质。要证明它是假冒的戏剧而非真戏剧,需从三处下手:一、结构,二、演习,三、台装。关于结构的非艺术之点有六:
一、过度的写实性。现代艺术底趋势渐就象征而避写实。自从摄影术发达了,就产生了具形艺术界底未来派、立方派同前印象派,于是艺术界渐渐发觉了真精神底所在,而艺术底位置也渐渐显得超绝一切,高不可攀了。戏剧与电影正同绘画与摄影一样的。电影发明了,越加把戏剧底地位抬高了。电影底本领只在写实,而写实主义正是现代的艺术所唾弃的。现代的艺术底精神在提示,在象征。“把几千人马露在战场上或在一个地震、灾荒底扰乱之中,电影以为它得了写实底原质,不晓得群众已失了那提示底玄秘的意味。理想的戏剧底妙处就是那借提示所引起的感情的幻想。一个从提示里变出的理想比从逼真的事实里显出的总是更深入些。在这人物纷纭的一幅景里,我们看着的只有个个的人形罢了,至于那作者底理想完全是领会不到的,因为许多的印象挤在我们脑筋里,已经把我们的思想弄乱了。”这便是过分的写实底毛病,而电影反以为得意,真是不值识者一笑。
二、过度的客观性。客观与写实本有连带的关系,艺术家过求写实,就顾不到自己的理想,没有理想就失了个性,而个性是艺术底神髓,没有个性就没有艺术。“图画戏(指电影)讲到表现客观的生命,它的位置本很高,但照它现在的情形推测,永远不能走进灵魂底主观的世界。客观的同主观的世界是一样地真实,但对于戏剧不是一样地重要。戏剧,伟大的戏剧底唯一的要素是‘冲突中的人类的个性’。灵魂底竞争怎能用哑戏描写得完备呢。感情,或者深挚的肉体的感情能用面貌、姿势表现出来,但是讲到描写冲突,言语同它的丰富的提示底帮助是不可少的。”电影完全缺少语言底质素,当然于主观的个性底冲突无法描写了。
三、过分的长度。科伦比亚大学影戏部主讲福利伯博士(Dr.Victor Freeburg)讲:“理想的影戏应该从三卷到十卷长。为什么我们必定五千尺为我们一切的影片底正当的长度?影片底长度应该依它的故事底内部的价值为标准。譬如,我们要叫裴图芬(Beethoven)一个月做一阕琴乐,并且每阕限定二十一页长,或是请一个诗家作诗每首要七十九行,那不是一个笑话吗?但是我们现在对于电影便是这样的。”很多片子若仅有它的一段倒是很好的情节,但不知道为什么要故意把它压扁了,拉长了,再不够,又硬添上许多段数,反弄到它的结果又平淡、又冗长、又不连贯,一点精彩也没有?我们这里演过的Brass Bullet、Hooded Terror等都属这类的。
四、过分的速度。这层一半是它的机械的原质底关系,一半是脚本底结构底关系。卜拉帝讲因为它的(电影底)深度不够,“它的动作只能表现作者原有的感情底一半,要把这个缺点遮盖起来,使观者忘却它们所见的只是人世底一个模糊影像的表现,就不得不把许多的事实快快地堆积起来。”我们看电影里往往一个主角底一生塞满了情绪的或肉体的千磨万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若想象我们的生命如果也是如此,恐怕我们要活不长了。“理想的感情底条件与自然底无形的情绪而并长。”我们从来没有看见一株树忽然从一粒种子里跳出来,我们也从来没有看见太阳在它的轨道上绕着地球转底二十四点钟底速度。一切的艺术必须合乎自然底规律,才能动人。
大概长于量就不能精于质,顾了速度就只有面积没有深度。质既不能精,又不能深,如何能够感人呢?葛司武西(John Galsworthy)关于这点讲得最恺切详明,“影片在很短的时间里包罗了很广的生命底面积;但是它的方法是平的,并且是没有血的,照我的经验,在艺术里不论多少面积同量从来不能弥补深度同质底缺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