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超值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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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午饭的苦恼(3)

他看得非常清楚,而且确凿无误地打听到,有个年轻人出身很好,姓氏也很好,也就是她认识的那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伊沃尔金,他早就十分热烈地爱上了她,当然,仅仅为了有希望获得她的青睐,他就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的一半。这个自供状是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亲自告诉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而且很早以前就告诉他了,他这样做是由于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也出于他的一颗纯洁的心,关于这事,对这个年轻人有恩的伊凡·费道洛维奇也早就知道了。最后,只要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没有弄错的话,那么这个年轻人对她的爱,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本人恐怕也早知道了,他甚至觉得她对他的这种爱还是很宽容的。当然,谈及此事,他比任何人都难以启齿。但是,倘若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愿意承认,在托茨基身上,除了自私自利和考虑安排他的个人前途以外,总还有一些希望她好的愿望的话,那么她也就会明白,他看到她独守空房,非但早就觉得奇怪,甚至感到很难过,她之所以不肯嫁人,都是因为前途未卜,心情郁闷,完全不相信生活从此会焕然一新。其实,人生是能够在爱情和家庭中尽善尽美地复活的,这样一来,她的人生就会具有新的目标;她如果仍旧独守空房,就会毁掉她那也许是光辉夺目的才能,落得个郁郁寡欢而又孤芳自赏的下场,一句话,这不过看上去有点浪漫主义罢了,并不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那健全的头脑和高尚的心灵应该有的。

最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有句话想说,但比其他人都难以启齿,这话就是,如果他以七万五千卢布的巨款奉送,借以表示一下保障她未来生活的真诚愿望的话,他希望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总不至于对他报以轻蔑吧。他又加了一句话作为解释,这笔款子,反正他已在遗嘱里指定给她了。一句话,这完全不是什么酬劳或者补偿……最后,他说,为什么不能容许存在、不能原谅他身上也有这么点符合人性的愿望,让他多少做点什么事来减轻一下自己良心的不安等等,反正都是在类似情况下就这一话题照例都会讲的话。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妙语连珠,说了很久,还顺便加了一个使人饶有兴趣的情况,即这七万五千卢布,他如今还是头一次提到,连眼下在座的伊凡·费道洛维奇也不知道此事,总之,没有一个人知道。

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的回答使两人感到十分诧异。

她身上居然看不到一丁点像过去的那种嘲笑、那种敌视和仇恨、那种哈哈大笑的表情。那种哈哈大笑,托茨基至今一想起来,还是会觉得不寒而栗。相反,她看到终于有机会和人开诚布公地、友好地谈谈了,似乎感到很高兴的样子。她承认,她自己也早想听听别人的友好劝告了,只是因为自尊心作怪,不好意思开口罢了,但是现在,坚冰已被打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她先是带着伤心的微笑,后来就开怀大笑起来,她表示,以前那种不可理喻的大哭大闹,是绝不会再有了,她对事情的看法也已经开始逐步地改变了,虽然她的心没有变,但是毕竟不得不因为有些事情已经变成事实了,过去做过的事,做过就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居然还跟从前那样胆战心惊,她甚至觉得奇怪。说到这里,她又转过身去对伊凡·费道洛维奇以一种深深的尊敬向他说,关于他的三个女儿,她早就听说过,而且听到过许多关于她们的事,她早已经深深地、真心诚意地尊敬她们了,一想到她能够为她们做点什么有益的事,就感到幸福和骄傲。显然,她现在的心情确实很沉重、很烦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猜到了她的幻想,她希望即使不能彼此相爱,那也能在即将组成的家庭中使自己获得新生,从而意识到人生的新目标;但是,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她几乎没有话说,他似乎真的很爱她,她也觉得自己可能会爱他的,假如她能相信他对她的爱恋是坚定不移的话。但是,即使他是真心诚意的,毕竟也太年轻了点,所以要决定终身还是难的。然而,她最喜欢的还是他工作、劳动、独自一人维持全家的生计。她听说,他是一个有毅力而且很有自尊心的人,他想求得一官半职,想出人头地。她也听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的母亲尼纳·亚历山大洛夫纳娜·伊沃尔金娜是一位非常好的、十分可敬的女人;他的妹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也是一位很好、很坚强的姑娘,她从波奇成那儿听说过许多关于她的事。她听说,他们全家都能面对自己的不幸而毫不气馁,她很希望能够同她们认识认识,但是,她们是否欢迎她成为他们家的一员,恐怕还是个问题。总之,她并没有说任何反对结成这段姻缘的话,但是这事毕竟是终身大事。她希望大家不要催促她,让她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思考。

至于七万五千卢布……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大可不必难于启齿,她是懂得金钱的价值的,当然会收下。她感谢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的好意,感谢他非但没有把这事告诉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甚至也没有把这事告诉将军,但是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不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预先知道这事呢?她带着这笔钱嫁到他们家去,是没有什么可以羞耻的。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无意向任何人请求任何饶恕,她希望大家都知道这点。除非她确信,无论他或他们家决不至于对她有半点成见,否则,她决不嫁给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她丝毫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最好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知道她这五年所以要生活在彼得堡的道理,她跟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否积蓄了很多财产。最后,她现在之所以接受这笔钱,完全不是把它看做出卖处女贞操(她对此毫无过错)的报酬,只是把它看做对于被摧残的命运的补偿。

最后,她在陈述这一切的时候,激昂慷慨、义愤填膺(然而,这是十分自然的),致使叶潘钦将军感到十分满意,认为这事已经了结;但是一度被吓破了胆的托茨基,直到现在还不敢完全信以为真,他生怕有什么毒蛇隐蔽在花丛之中。然而,谈判总算开始了,两个朋友所耍的全部手腕的立足点,正在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有可能对加纳产生一种爱恋,这点终于开始越来越明朗,越来越言之有据了,以致连托茨基有时都开始相信,成功在望。稍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跟加纳进行了一次倾心的交谈,她说的话很少,仿佛她的贞洁会因此受到损害似的。

然而,她假定他是爱她的,也允许他爱她,但是她坚决声明,她不愿意受任何束缚;她声明,直到正式举行婚礼(如果当真会举行婚礼的话)之前,她都要保留说出“不”字的权利,哪怕在举行婚礼前的最后一小时也是一样的,她也给予加纳完全相同的权利。不久,加纳通过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确切地打听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已经十分详细地知道他全家对这件婚事以及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本人的不友好态度(这是在家庭争吵中暴露出来的)。她本人并没有同他谈起这事,虽然他每天都等待着。由这次说合和谈判暴露出来的许多故事与情况,本来要说的话还很多,然而我们的题外话也说得太多了,再说,有些情况还仅属传闻,并不确定。比如,托茨基似乎不知从哪里听说,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跟叶潘钦家的几位千金发生了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对局外人严守秘密的往来……这谣言实在难以置信。但是,另一个谣言却不由得他不信,并且害怕得做起了噩梦:他听说,并且深信不疑,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似乎已经非常清楚,加纳是为了钱才同她结婚的,加纳的心很黑、很贪,这人喜怒无常而又嫉妒成性,自尊心强得不着边际而又完全没有道理,加纳过去确实很热烈地想要征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的心,但是当两朋友拿定主意想利用双方都已萌发的这种热情,并想用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出卖给他做合法妻子的办法来收买他的时候,他就开始恨她了,好像恨自己做了场噩梦似的。他心里,爱与恨奇怪地交织在一起,虽然他经过一番痛苦的犹疑不定之后,最后表示同意娶这“贱货”为妻,但是他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狠狠地报复她,似乎他本人也曾这么说过,以后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凡此种种,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似乎都很清楚,并且私下里在做某种准备。托茨基心里发憷到这种地步,甚至都不敢把自己心里的种种不安告诉叶潘钦;但是,他虽然是个弱者,也常会有某些片刻忽然重新振作起来,霎时间精神焕发,比如,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终于答应两个朋友,在她生日那天晚上,她将作出最后决定,听到这席话后,托茨基便眉飞色舞,精神大振。但是,有关最可尊敬的伊凡·费道洛维奇本人的那桩最奇怪也最难以置信的谣言,居然变得越来越凿凿有据了。

乍一看,这里的一切似乎纯粹是胡说八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伊凡·费道洛维奇这么一大把年纪,而且为人绝顶聪明、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等等,似乎他本人竟受到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的诱惑……但是这也不过是似乎而已,而且还似乎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这种逢场作戏几乎与情爱相类似。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指望什么,是很难想象的;也许,他指望加纳本人能够协同合作。起码托茨基有这样的怀疑,怀疑在将军与加纳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心照不宣的、近乎无言的协议。然而,众所周知,一个色迷心窍的人,特别是这个人上了年纪,会完全瞎了眼,甚至妄想在根本没有希望的地方去寻找希望;而且,即使他过去绝顶聪明,也会丧失理智,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随便乱来。据说,将军还准备了一份以自己的名义送给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的生日礼物……一串价值昂贵、令人惊叹的珍珠,他很关心这件礼物,虽然他明知道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是个不贪财的女人。在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生日的前一天,他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虽然他巧妙地极力掩饰自己。叶潘钦将军夫人听到的正是这串珍珠的事。诚然,丽萨魏达·普罗科菲耶夫那早就感到丈夫作风轻浮,甚至对此也有些习惯了;但是这件事却不能轻易放过:关于这串珍珠的谣言,使她十分关注。将军预先就探听到了这事,因此头天晚上就赔了不少小心;他预感到这事颇费唇舌,因此很害怕。在我们开始讲这个故事的那天上午,他之所以非常不愿意过去与家人共进早餐,其道理也就在此。还在公爵到来之前,他就决定推托有事,避免露面。将军的所谓避免,有时干脆就意味着逃跑。他希望,哪怕就这一天,主要是今天晚上,能平平安安地过去,不要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来。冷不防,偏巧这时候,来了个公爵。就好像是上天把他派过来似的,将军去见他夫人的时候,暗地里考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