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七七一年(2)

它的名字叫做瓦尔海姆，从城里出发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到达。站在山上就能感觉到它的与众不同之处，有一条小路通往村庄，走在路上能看到山谷的全貌。我经常光临一位女老板的酒馆，她的年纪有些大了，是个热情善良的人，我尝遍了她家的每一种酒，葡萄酒、啤酒，还有咖啡；村里有两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在阳光下，它们的树荫可以笼罩住很大一块地方，房屋、谷仓和小空地都在其中。如此宜人的地方可不是随便就能找到的，因此我时常坐在菩提树下，边喝咖啡边看《荷马史诗》，桌椅都是服务生从酒馆里搬出来的。有一天下午，天气晴朗，我走到菩提树下，发现这里不像往常那样热闹，人们都在地里劳动。我看见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正坐在地上，两腿摊开，中间坐着一个半岁左右的孩子，他充当一个靠背椅，让那个半岁的孩子靠在自己胸前甜甜地睡着，他的眼睛在灵活地四处转动，我知道他很想玩耍，但他只是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一场景让我产生了绘画的冲动，于是我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耕犁上，忙不迭地拿出笔纸，兴奋地画了起来。不多时两个孩子的形象就出现在纸上，我在他们周围画上栅栏和谷仓的门，还有几个破旧的车轮，都按照远近前后的位置细细绘出，这幅充满生活气息、结构紧凑的画作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完成了，我完全是按照自然的形态和摆设来作画，东西是什么样我就画成什么样，没有经过擅自改变。正是这幅自然随意的画，让我决定以后不论做什么事都要遵循自然的规矩，人类的能力再强大也比不过大自然的创造力，遵循它的规则才能取得成就。规则是整个世界维持正常运转所必不可少的东西，每个人都对它极力称赞。在规则的指导下，画家的作品才会生动有趣，同样，一个遵守规章制度的人不可能给自己和周围人带来麻烦，因此邻居都乐意和他相处，但规矩也会束缚人们的思想，无法让人们把内心最真实的部分表现出来。也许你不赞同我的看法，觉得那过于荒谬，那么请允许我向你详细说明。我们拿恋爱来做例子，一个年轻男子爱上了一位姑娘，为此他终日围绕在姑娘身边，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花在这位姑娘身上，年轻人希望心爱的姑娘能随时随地感受到自己对她的深情。此时一个世俗的人走了过来，以长辈的身份劝告年轻人：“小伙子，爱情是美妙的，不过你的爱不能过于浓烈。你应该拿出一部分时间来工作，然后在休息时与姑娘待在一起，再把你的钱都清理一遍，留下必要的生活开支后，可以在节日或者生日的时候给姑娘买些小礼物，但不要经常送礼。”如果年轻人对这位世俗之人的话照办后，他说不定以后就会成为一名成就卓越的人，升官发财不是没有可能；但同时他和姑娘的爱情也将宣告结束，感情失败后，事业也不会长久。那些天赋异禀的人没能用自己的力量影响到更多的人，原因就是社会里的世俗之人把自己的围墙修葺得高高的，以此阻止自己被聪明人的力量所震撼。

五月二十七日

请原谅我把话题扯得太远，我总是禁不住长篇阔论，现在让我说回之前那两个坐在地上的孩子。昨天的信中已经写明了我在作画时的心情，这里便不再重复记述。我坐在耕犁上直到太阳快要落山，远处走来一位少妇，她的手里挽着竹篮，还未走进便叫着稍大男孩的名字：“菲利普斯，你真是太棒了！”看到我坐在旁边，她和我打了招呼，于是我上前问她，这两个是不是她的孩子。她说是的，说话的时候她拿出一块面包，掰下一半递给四岁的儿子，然后把小儿子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他。她说：“我让菲利普斯照顾这个小不点，因为我得和大儿子去买东西，砂锅、面包和一些糖。”说着她打开盖子让我看篮内的东西。她接着说：“大儿子十分调皮捣蛋，昨天他和菲利普斯争抢剩余的粥时，没留神打破了砂锅，今晚我还得给小不点熬粥喝。”我问她大儿子在哪，她说正在不远处的草场里放鹅，刚说完，大儿子就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他连蹦带跳来到我们面前，拿了一根榛树枝给菲利普斯玩。在随后的聊天中，我了解到这位少妇是一个教师的女儿，丈夫不久前去瑞士，他的堂兄留了一笔遗产给他。少妇说：“亲戚们没有告诉我们堂兄去世的消息，他们打算私吞他的财产，因此他决定前往瑞士拿回遗产。他走了有段时间，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听到这里我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我在和她分别前给每个孩子一枚克罗采，小不点的钱直接给他妈妈拿着，希望下次他的妈妈能多买点面包回来。

我的朋友，这些村民虽然生活简朴，但他们的日子比我们幸福许多，他们的生活悠闲自在，每天都在愉快的气氛中度过，树叶的凋落对他们而言只喻示着冬天即将来临，他们不会考虑太多。即使我的心情再糟糕，只要和他们聊上几句，马上又能明朗起来。

因此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和他们待在一起，尤其是孩子们。若是我正好在喝咖啡，便会给他们每人一颗糖，有时晚上还让孩子们和我一起吃黄油面包，喝酸牛奶。他们会在周日得到一枚克罗采，如果我因为祷告的原因来不了，就会让酒馆的女老板帮我分发。

我俨然已经成为孩子们的知心伙伴，他们乐于把自己碰到的任何事都向我诉说。孩子们的热情和迫切盼望得到东西的神态让我感到十分满足。

大人们总对我表示歉意，他们怕自己的小孩会给我带来麻烦，我不得不经常解释，好让他们消除心中的歉意。

五月三十日

之前我曾说过应该如何创作出优秀的美术作品，我想这个方法同样适用于诗歌，不过一首好的诗歌需要作者有精练的语言和恰到好处的情感表达。如果有人能把我今天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的话，那就是空前绝后的带有田园气息的诗歌；自然是朴实的，带着田园气息的诗歌也必须是朴实无华的，谁说诗歌一定要精雕细琢？

这次的故事没有寓意深刻的开头，主人公也只是一位普通的年轻农夫。我想你一定觉得我把事情添油加醋了一番，因为我的叙述总是乱七八糟的；事情的发生地点仍然在瓦尔海姆，这个地方似乎总能发生一些事情。

一群人正在菩提下聊天喝咖啡，我和他们谈不来，就没有加入他们。

接着，一个年轻的农夫从酒馆旁边的房子里走出来，开始修理那个曾出现在我画作中的耕犁。我对他产生了好感，便上前和他攀谈起来，没多久我们就熟悉了。我得知他是在一个寡妇的家里做活，女主人对他很不错，年轻农夫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有关这个寡妇的事情，从言谈中我就知道他已经爱上了女主人。女主人的前任丈夫对她很不好，离婚后她便打定主意不再嫁人。但我仍能看出农夫对她的痴情，他希望自己的能力可以得到女主人的赏识，希望自己的满腔深情能被接纳，那时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她过得幸福，忘记以前的阴影。请不要觉得我很啰嗦，这些都是农夫的原话，我想让你感受到他纯洁、强烈的感情。如果我要完整地表达出农夫炙热的情感，必须得具备最高超的描述技巧。但是，他那真挚、强烈地感情不是单调的文字所能表现出来的；即使是我的叙述也无法完全展现他的感情，只能让你略知一二。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向我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肮脏的，他在害怕自己的爱慕会给那位寡妇带来不好的影响。农夫继续说，她已不像以前那么美丽，但他并没有因此减弱对女主人哪怕一丝一毫的爱恋，在交谈过程中，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温暖的笑容，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过像他这么质朴、强烈的感情，甚至从未奢望能遇到这样纯洁的感情。我的心灵因为他的爱情故事而沸腾着，美好的事物总会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我发现自己也开始渴望拥有一份像他那样纯洁、热烈的感情，你可不要嘲笑或者责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听完农夫的述说后，我迫不及待想见见那位迷人的女主人，但仔细想想，何必去见她呢？在爱慕她的人的眼中，她是如此美好，这就足够了；每个人的审美眼光不同，如果我见到她后感到一丝失望，岂不是破坏了她在我心目中的美感？

六月十六日

你来信询问我怎么中断了联络？我想你的心中一定有了答案，没错，我在这里一切安好，而且还认识了一个人，我承认，就是这个人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让我无暇顾及其他事情。

她简直是天使下凡，再没有人能像她一样美丽动人。我会把事情的全部过程仔细地说给你听，但我的兴奋和激动可能会让这封信的内容有点混乱。

她真的是一位天使！情人眼里出西施，每个人都会这么描述自己心中的最爱。但你绝对想象不到她究竟有多么惹人怜爱，她是如此的完美，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已经被她深深迷倒。

她聪明善良，又十分朴素，坚强之中带着柔弱，虽然要做许多家务活，却从没有怨言。

这些话都是让人讨厌的空话、废话，可是你现在见不到她，无法真实地看到她的一切，下次我一定会仔细为你描述，啊！不——不能等到下次，就现在，我要告诉你关于她的所有事情，否则我会忘记的。

实话告诉你，在写这封信的过程中，我一直按捺着内心的激动，我想骑马去看望她，因此我还三次吩咐仆人帮我准备马鞍。就在今天早上，我暗暗告诉自己不能骑马出门，可我仍不时去窗边看一看太阳升到天空的什么位置，最终我还是骑上马去见她，此刻我刚回到家。现在，请允许我准备点黄油面包作为宵夜，然后向你慢慢讲述整件事情。你不知道，当我看到她和她的弟弟妹妹，八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开心地玩在一起时，我的内心是多么澎湃。

好了，我该结束混乱的讲述，不然你会一直在迷雾中打转。让我们言归正传。

之前我和你提起过一位法官，我称他为S先生，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也许不能说是他的家，应该是一个完全属于他个人的迷你王国。起初他的邀请并没有让我产生重视，但是她的出现让我开始改变自己的态度。

我刚参加了一个舞会，是由这儿的年轻人举办的。我的舞伴虽然是一位很普通的姑娘，但也算得上容貌美丽、心地善良。我和她已经约定好了，租一辆马车带着她和她的堂姐一起去舞会，另外还要去接一位叫夏绿蒂·S的姑娘。当马车奔驰在稀稀落落的树林中，准备前往山庄接夏绿蒂·S的时候，舞伴对我说：“等会儿你就能看到一位美丽非凡的姑娘。”她的堂姐立刻说：“不过，你得注意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位姑娘已经有了未婚夫，是一位优秀的年轻人，现在正在外地处理他父亲的丧事，顺便找一份好工作。”听完后我不置可否，没一会儿就忘记了。

我们赶在太阳下山前来到山庄。天边有大片大片浅灰色的云在翻滚，气势汹涌，看来今晚会有雷阵雨，姑娘们看着天空不由得担心起来，我当然知道一场暴雨是避免不了的，但仍然用轻快的话语宽慰她们，好减轻她们心中的担忧。

我走下马车，一位女佣站在门口，告诉我们绿蒂小姐一会儿就出来。我索性走进山庄，朝房屋踱去。待我走上台阶，正要进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幕让我终生难忘的场景。大厅里站着一位美丽俊秀，中等个头的姑娘，正在切一块黑面包，她的四周围着一群小孩子，大的有十一岁，小的只有两岁，这位姑娘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看起来十分朴素，衣服的胸襟和袖口处还点缀着粉红色的蝴蝶结。这位姑娘分给每个孩子的面包正好是他们能够全部吃完的分量，她和蔼地把面包一块块递给孩子们；而那些孩子在还没得到面包的时候，都使劲举着自己的双手，用他们天真可爱的语气说“谢谢”，然后便拿着分给自己的面包，跑到一边吃了起来，有些稍微成熟一点的孩子则走向大门，边吃边看着等候在门口的陌生人，还有那辆即将载着绿蒂去参加舞会的马车。这时，绿蒂开口了：“实在很抱歉，你们等了很久吧？之前我忙着做完剩下的家务活，因为我出了趟门，接着准备舞会要穿的衣服，没想到忘记给弟妹们分发面包，他们习惯在下午吃一些点心，这些孩子只要我切的面包，所以耽误了点时间。”此刻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的音容笑貌上，对她说的话也只用几句话简单做了回复，直到她去房间拿扇子和手套，我才猛然回过神来。一些孩子站在不远处盯着我看，我发现那个年龄最小的孩子长得十分可爱，于是我靠近他，他却往后退去。恰好绿蒂返回大厅，对那个孩子说：“路易斯，乖，伸出手和表哥打个招呼。”他马上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和我握了握，看着他可爱的模样，我不由得亲了他一口，他挂在鼻子下面的鼻涕也没有让我感到尴尬。绿蒂挽起我的手，我问她：“成为你的表哥真让我感到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竟能如此荣幸。”她笑着说：“我的表兄弟有很多，希望你是所有表兄弟里最杰出的一个，不然我可是会难过的。”在出门前，她仔细叮嘱最大的那个孩子，名叫索菲的妹妹，要她多注意弟妹们的安全，并且强调不要忘记在爸爸回来的时候向他问候，还有一会儿爸爸就该结束骑马回家了。随后她又要求其他孩子不能胡闹，把索菲当作她，听索菲姐姐的话，孩子们都点着头说“知道了”，不过有一个长着一头金发，大约六岁的小妹妹争着说：“绿蒂，我们还是喜欢你的呀，她毕竟不是你。”等我们走出大门后，两个在弟弟中年龄最大的男孩已经爬上了马车，他们希望能坐马车到前面的树林里玩，绿蒂起初不同意，我替男孩们说了情，她才答应他们的请求，不过她吩咐两个弟弟在车上不准胡闹。

我和绿蒂上了马车，三位姑娘先相互问候，随即畅聊起来，她们对每个人的衣着都进行了一番评论，相比衣服来说，帽子更能吸引她们的注意，接着又聊到即将开始的舞会，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期望和猜测，我发现她们谈论舞会时说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讲出来的。正谈得起劲的时候，绿蒂请车夫把马车停下来，她让两个弟弟下了车，让他们回去后向她对其他弟妹表示问候，两个弟弟希望再亲吻一下姐姐的手，绿蒂于是把手伸出来，十五岁的大弟弟显得非常斯文，而小一点的男孩子就显得有些鲁莽。

马车继续开动后，舞伴的堂姐开口了，她问绿蒂那本书看得怎么样了，就是前不久寄给她的那本。绿蒂回答说：“我觉得不是很好看，过几天就还你。之前那本也是，我的兴趣都不大。”我随口问那是两本什么内容的书，没想到她的话让我惊讶不已——她的看法很有见解，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于常人，我还发现，她的脸随着她的语言渐渐变得生动起来，仿佛笼罩在淡淡的一层银辉中，她感受到了我注视的眼神，因而显得更加神采奕奕，话语也越发活泼有趣，她知道我和她的内心有某种相似的东西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