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以为婚姻就可以成全自己一个家(1)
口述者:张惠
性别:女
年龄:25
职业:某媒体网站编辑
那天我接到一个老朋友的电话,说她一个远房表妹看过我的文章,很想跟我聊一聊。我没问太多,很爽快就答应了。我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张惠的。通常主动找我聊天的女人,多半都是想要倾诉自己的情感故事,至于倾诉的目的往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让她们有一个情感的出口,这也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听过了很多感情故事,我深知感情并不是一件可以评判的事情。每个人的情感历程其实都是在成长中写下的命定的结局。在和我聊天的受访者中,有些人很清楚自己的感情根基在哪里,他们知道自己缺失的是什么,在情感的道路上又一直在寻找着什么。这其实很重要,当你层层剥开自己记忆的面纱,追逐到自己最脆弱的那个核心的时候,其实已经让自己在直面冷酷现实的路口走出了很大也是很重要的一步。
张惠和我坐下来面对面的时候,我观察到,这是一个异常敏感甚至有些神经质的女人。她长得并不算漂亮,但是那种倔强的气质又恰恰使她看上去有种让人格外想一探究竟的魅力。我觉得张惠身上最吸引人的气质,就是这种将自己保护得很深的隐秘感。她越是将自己藏得严实,就越是让人忍不住的想去靠近甚至去挑战。
令我惊讶的是,我原本以为张惠是一个需要我引导来讲述自己故事的女人。但是我们的谈话一开始,她就没有绕什么弯子,几乎像是做好了准备似的,整个诉说的过程都很流畅。于是,这也成了我的访问经历中难得的一次,不需要任何引导,纯属倾听角色的交流。
在张惠叙述自己故事时,外人插不上嘴,也根本无需赘言。这是一个思维很敏锐的女子,做一切事情看似不经意,但在头脑中都有着自己完整细致的打算。如果说她会遇到什么感情问题,多半情况下,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在我们的谈话中,张惠似乎一直是主导着话题的进展。这让我有时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紧迫感。听她的叙述,让我有种聆听史诗一般的感觉。缜密的思维和叙述节奏,都使人根本不可能不被她的调子带着往故事里走。
我必须从我小时候说起。我爸是个警察。十几年了,我一直刻意不去回忆他的模样,也不去看他的照片,我害怕自己看到他的样子又会难过。所以,现在我几乎记不得他的样子了,但是我永远都忘不了,有他在的时候那种生活才会有温暖,那些日子,我觉得自己就是活在巨大的羽翼下,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
我记得我爸又高又壮,不爱说话,在我印象里,他总是无声地保护着我,在旁人看来,这种保护可能就是溺爱。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溺爱我,这都是我姥姥告诉我的。在我出生前,我爸对我妈特别好,让我妈就像活在蜜罐里一样,我妈曾一度把我爸当成她一个人的珍宝,直到我出生,打破了她的甜蜜生活。我爸很喜欢女儿,自然将很多爱分给了我,这让我妈一下子感觉失落了很多,好像我抢走了一部分本该专属于她的幸福似的。我妈自己也明白她的这种想法很不好,但就是忍不住,她把这种想法憋在心里,憋不住了,就会对我挑三拣四地发脾气,有时动手打我,我小时候很害怕我妈。我想,我爸应该是明白的,所以他才始终都没有责怪我妈。只是默默把我拉开。
有几次,我忘了是什么原因,我妈打我,打得很厉害,我爸下班回家看见我妈在打我,他什么都没说,拉着我就往外走,在路上给我买好吃的,拉着我沿着家旁边的街一直走,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问我在学校学了什么新东西,也不提我妈打我的事情,他就这么拉着我走好几个小时,到天完全黑了,才带我回家,路上买了我妈喜欢吃的东西一起带回去。每次我们回去,我妈总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黑着灯,不停地啜泣着。我爸进门,打开灯,让我回自己屋去,然后让我妈吃东西。
在我的印象里,我父母从来不吵架,但我还是觉得挺压抑的。我爸很宠我,一般的情况下,我想要什么他都会给我买,他还经常帮我收拾衣服和书包,给我铺床,给我打洗脚水。我在学校里犯错了,请家长,他都会替我说话,不管我有没有错。有一次我忘带作业了,老师让我在教室外面罚站,我爸知道以后,到学校来找到老师,说你们凭什么不让孩子上课,跟老师吵了一架。老师们本来还理直气壮的,最后落了个没理,从那以后,学校的老师一般都不再敢找我的茬了。当然,同学们也开始疏远我,可是当他们知道我爸是警察,他们也就没人敢欺负我了。我倒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我有我爸,这就够了,不需要朋友,所以我的性格也越来越孤僻。
小时候我就是这么过来的,除了我妈总打我,在别的方面我几乎没什么可担心的,别的小孩怕老师,怕被同学欺负,这些我都不用担心,我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玩什么,只要是在我爸能力范围内的,他都会满足我。可能是他想弥补我妈对我的伤害吧,他想让我和我妈都幸福,但我妈总是嫌不够,就把气撒我头上,我爸就来弥补我,我妈看了更难受,这就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永远都解不开这个扣。现在想来,确实如此。
我当时并没有觉得我爸溺爱我,因为他一直都这样,所以我就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直到我上初一那一年,我爸执行任务的时候受伤去世了,我现在一回忆起来,脑子里面竟然已经没有他的样子了,只有医院里那股子冷飕飕的风,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不想说这个……
总之从那之后,我家就一塌糊涂了,我妈变得歇斯底里,直到现在她有时还那样。她带我回到了北京,我继续读初中,我妈的状态已经不能工作了,我跟我妈住在我姥姥家。我妈还是打我,而且打得更厉害,有一次甚至揪着我的头发往桌子上撞,我姥姥劝不住,只会叹气。我姥爷死得早,家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女的,我突然就意识到我爸走了,对我的生活有多大的改变,一个家没有男人,是多么的可怕。
那时候我刚好也是在青春期,挺叛逆的,家里的环境让我受不了,我不敢回家,就到同学家住,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她爸妈经常出差不在家。我妈一闹,我就跑她家去住,我妈也不管我,也不找我,有一次,还是我姥姥到我同学家找到我,她看我没事,也就放心我在别人家住着了。就这样,我跟家里的关系越来越远。我爸走了以后,我就觉得自己没有家了。
我这个同学是班长,成绩特别好,我俩是同桌,我从小就没朋友,也不知该怎么交朋友,她主动跟我交朋友,所以我才跟她关系不错。如果没有她,我从家里跑出来肯定就没地方去了,可能就会变成社会上那种坏孩子了。她挺愿意我住她家的,她家有钱,给她请了保姆,但是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还是孤独,所以我到她家里她就特别开心。她周末在外面上补习班,我也想一起去,就找我姥姥要了点钱报名。我家里没什么钱,我妈没工作,只能靠我爸留下来的积蓄,还有我姥姥的补助,我妈是独生女,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但是我说我要上补习班,我姥姥就把钱给我了,她说只要我不在外面学坏,花点钱没关系。
那个补习班是分了好几个小班的,每个小班安排了一个班主任,我那个班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名字叫左亮,他一上来就给我们留了他电话,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他晚上基本都在家,那时候是2000年,手机还不普遍,他留的是个座机号,我把号码记在记事本上,然后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这么过了一年多,将近两年,我妈好点了,平静了很多。但是那种平静很可怕,像死人一样。有一个多月,她在阳台坐着,盯着一处看,一动不动的。然后有一天,她跟我姥姥说她想上班,让她找熟人帮忙给找个工作。我妈上班以后状态好多了,说话也变得温柔了,那一年是我爸走了以后,我在家过得最踏实的一年,我没有再去同学家住,我妈每天给我做饭洗衣,没再跟我吵,也没再打我,那年我上初三了,面临着中考,我妈在生活上把我照顾得挺好的,虽然不及我爸对我的好,但她的转变缓和了我们母女俩之间一直以来的紧张关系,我还是挺高兴的,我之前再怎么烦她,毕竟她还是我妈,是我的亲人。
我中考发挥不错,考上了重点高中。那时候我妈开始晚回家,有时候不回来,我从姥姥那知道我妈跟她单位一个同事好上了,我始终没见过那个人,我妈恋爱时候的状态好像并不太好,没见她笑过。过了大概半年,有天晚上,我妈凌晨两点多回来,一进屋就倒在沙发上哭。我正睡觉,被她吵醒了,我到客厅去看她,我说,妈你怎么了,我妈没理我,还是哭,那种哭像嘶吼一样,我从没见她那样过,真的被吓到了。我姥姥也从屋里出来了,我妈站起来甩了我一巴掌,我没反应过来,一下子蒙了,我姥姥拽住我妈,我妈开始骂我,我脑子蒙的,几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记得她让我滚。然后我知道了,我妈跟单位那男的吹了,又受刺激了,跟以前一样了。
她不停让我滚,我进屋把我书包收拾好,换好衣服就往外面走。我姥姥拦我,我说我没事,就出去走走。我心里也委屈,那时候我姥姥已经告诉我了,我妈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没怪她,她也怪可怜的,可能因为我爸没了,我心理也成熟了很多。我也明白了,我妈一直都不喜欢我,虽然一年多她对我挺好的,但其实她还是恨我的。
我从家里出来,在路上走,那时候是12月,北京的天气干冷干冷的,我出来得匆忙,没顾上穿袜子,我看了下表,已经快四点了,就往学校走,心里空落落的,委屈的感觉没了,就觉得空落落的,走在那就像在飘似的。走到学校时,已经六点多了,我脚都冻僵了,我坐在学校门口的花坛台子上面等着开校门。
那天中午我姥姥来学校找我,说我妈睡了,还是情绪不好,我跟我姥姥说我晚上去同学家住,不回去了。可我根本没有可以去的同学家,初中那个同桌跟她爸妈到国外去了,高中的同学没有跟我关系好到能让我去家里住的。放学之后我到肯德基买了点吃的,在那里写完作业,快11点了,肯德基要关门,我出来之后,又没地方去了,我还从来没在外面过夜过,有点害怕,我也不知道该找谁,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老师的电话。
我坐在一家商店的门口,不知道干什么,就翻记事本看,一下子看到左亮的电话,我也不知怎么的,可能是走投无路了吧,我脑子一热,就跑到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隔了那么久,我根本没指望会有人接电话,但响了四声的时候,电话被接起来了,我嘴唇很干,粘在一起了,喉咙也卡住了,想说话说不出,对方喂了三声,我才扯开嘴唇,说,是左亮老师吗,对方迟疑了一下说是,我告诉他我是之前补习班的学生,现在没地方去了,回不了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找不到别人,就给他打电话了。我原以为他会让我去找警察什么的,没想到他问我在哪,让我原地等他。过了半小时,他骑着一辆自行车来了。他要送我回家,他以为我是赌气离家出走的,我告诉他我妈把我赶出来了,他就搬出一堆理论来教育我,我说,没有那么简单,反正我不能回去,如果他一定要让我回去,那我只好走了。他看上去也挺不知所措的,可能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最后没办法,他说先去我那住一晚上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我当时对男女之间的禁忌一窍不通,只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想都没想跟他走了。
他骑车,我坐在后面,我想起来我爸,他以前只要有空,肯定会骑车接我放学回家。想到这,我眼眶就湿了,眼前的路灯灯光都模糊成一团了,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了,对于生活的突变,我妈选择歇斯底里,我选择冷漠,我不知道我俩谁比谁更坚强些,或许在外人看来,我的适应能力比较强,所以没有人想着要给我什么特殊照顾。
路上他问我到底怎么了,我不肯说,他只好说他自己,我一声不吭听着,他有点像在自言自语。我也才了解他,他是东北人,在北京上大学,毕业之后在朋友开的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周末在补习班当兼职班主任。他说,在外面一个人生活很累,小时候也叛逆过,但是一个人出来之后才知道父母的好,让我也不要跟家里闹别扭。快到他住的地方时,他说他为了省钱,一直住地下室,条件不太好,让我不要介意。
我跟着他下楼,他房间很小,大概八平米的样子,只有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一个衣柜,两个人站在里面,几乎就满满的没有空间了。我困得不行,他说你先休息吧。我坐在床上脱鞋,脚冻得没感觉了,费很大力气才脱下来,脚冻得红红的,他看见了,说你等一下,然后从床底下拿出个塑料盆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端着一盆热水,让我烫脚,我把脚伸进热水里去的时候被烫了一下,眼泪一下子出来了,然后就止不住了,我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往盆里掉,我想起我爸以前也是给我准备好洗脚水,自从他走了,我就没哭过了,我以为我不会哭的,可是那一天我才知道自己积攒了那么多泪水。左亮是除了我爸之外第一个对我如此细心的男人,人可能永远都能在困境里坚强,但往往抵抗不了一丁点感动。左亮显得有点慌张,问我是不是水太烫了,我把脚埋进水里,摇了摇头,然后就忍不住地哇哇哭起来了,我哭了很久,左亮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我哭。
可能是因为太累了,我一躺下就睡着了。中间醒过来一次,看见他趴在桌子上睡着,然后我又睡了过去。早上醒来时他不在,我眼皮特别重,应该是肿了,我出去找到水房简单洗了脸,再回去时刚好他也回来了,他把一个超市的塑料袋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五双袜子还有一副棉手套。然后他又拉开棉衣从里面掏出来个塑料袋递给我,里面是一袋小笼包和一杯豆浆,他说,还好没凉,快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家。他很细心地帮我把豆浆的吸管插好,我赶快把包子塞进嘴里,才没有再一次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