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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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楔子(4)

得到李密兵不血刃、连下数城的消息后,翟让后悔了。他不得不承认——李密确实是个天生的领袖,而且很可能真是负有天命之人。

看来,跟李密分道扬镳是不明智的。

思虑及此,翟让不得不掉转马头,命令大军回过头去追随李密。

看见翟让带着一脸尴尬的笑容来到面前时,李密知道,自己的计划基本上成功了。

此刻,李密的威望、功勋、军事才能、人格魅力都已跃居翟让之上,俨然已是瓦岗寨的精神领袖。然而,李密绝不满足于此。他要的是瓦岗的头一把交椅——不折不扣、实至名归的头一把交椅!

要走完这最后一步,李密知道自己必须再干一票大的。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春,李密正式向翟让提出了“袭据洛口、攻取东都、亡隋社稷、号令四方”的战略计划。此时的李密,与其说是在向翟让请示,还不如说是在发布命令。翟让当然只能言听计从。

二月九日,李密与翟让率精锐攻克了兴洛仓(今河南巩县东),随即开仓赈粮,任百姓自取。兴洛仓是隋朝在中原最大的粮食储备基地(另一基地是回洛仓),瓦岗军占领此地,就等于扼住了东都洛阳的命脉。对此,隋东都留守、越王杨侗(tóng)大为恐慌,急命虎贲郎将刘长恭、河南讨捕使裴仁基火速出兵,准备包围瓦岗军,夺回兴洛仓。

为了一战歼灭瓦岗军,刘长恭制订了一个分兵合击的计划:自己亲率二万五千人从正面进军,让裴仁基从汜水包抄瓦岗军后路,两军约定于兴洛仓南面会师,意欲将瓦岗军合围聚歼。

刘长恭的计划固然周全,但李密却不会坐以待毙。他通过侦察兵的报告,很快弄清了隋军的作战意图,遂兵分两路,一路在横岭埋伏,负责阻击裴仁基,自己则亲率主力,在石子河迎战刘长恭。

这一仗,李密身先士卒,率领亲自挑选的精锐从隋军战阵中拦腰切入,大破刘长恭部,斩杀了一万多人。刘长恭吓得脱下大将战袍,化装成小兵,一溜烟逃回了东都。风闻刘长恭战败,裴仁基慌忙退守百花谷(今巩县东南),再也不敢前进半步。

石子河一战,瓦岗军大获全胜,而李密的功勋和威望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相形见绌的翟让想不下课都不可能了。很快,瓦岗寨的两个元老级人物就开始频频做翟让的思想工作,要求他让位给李密。

这两个劝翟让退位的人,一个是李密的旧友王伯当;还有一个,就是后来的初唐名将、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李世勣(李勣jì)。

李世勣本姓徐,字懋(mào)功,祖籍离狐(今山东菏泽西北),后迁居卫南(今河南滑县东),投奔瓦岗时年仅十七岁。据说,徐世勣是个富二代,家里佣人成群,积粮如山,可他却一点没有纨绔习气,而是热衷于慈善事业,“拯济贫乏,不问亲疏”。

很显然,这样一个家境优越、乐善好施的富二代投身起义,绝不是迫于生计,而是为了实现他的人生抱负和自我价值。这样一种高起点,决定了徐世勣会比那些只知道抢钱、抢粮、抢地盘的人更富有远见,也比任何人都更能看出李密的领袖才能。

大业十三年二月十九日,在徐世勣和王伯当等人的劝说下,翟让终于下定决心,正式推举李密为盟主,上尊号“魏公”;并设立高坛,恭请李密即位,改年号为魏公元年。李密上位后,立刻设立行军元帅府,置三司、六卫,拜翟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以单雄信为左武侯大将军,以徐世勣为右武侯大将军,其他部众各有任命。

瓦岗的新一任大佬就这样炼成了。

李密站在瓦岗的高坛上,踌躇满志地遥望着东都洛阳。他相信,杨广耗尽民力修建的这座雄伟壮丽的都城,很快就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大隋帝国风雨飘摇

从大业十三年起,李密开始步入人生的巅峰阶段。而瓦岗寨也从此名扬天下,进入了一个飞速发展的全盛时代。

这一年春,赵魏(约今河南省)以南、江淮以北的变民军纷纷尊奉魏公旗号,如齐郡的孟让,平原郡(今山东陵县)的郝孝德、王德仁,济阴郡(今山东定陶县)的房献伯,上谷郡(今河北易县)的王君廓,长平郡(今山西晋城市)的李士才,淮阳郡(今河南淮阳县)的魏六儿、李德谦,谯郡(今安徽亳州市)的张迁、田黑社、田白社,济北郡的张青特,上洛郡(今陕西商州市)的周比洮(táo)、胡驴贼等,都不约而同地归附了瓦岗。

李密尽皆授予官爵,命其仍统原有部众,同时设立《百官名册》遥领各部。此外,远近四方的小股变民和青壮百姓也纷纷投奔瓦岗,部众激增至数十万人。瓦岗军一举成为当时声势最大的一支反政府武装,而李密也成了四方群雄中风头最健的人物。

由于部众激增,李密命人紧急修筑了一座方圆四十里的洛口城(今河南巩县东),作为元帅府所在地和新的根据地。随后,他又派遣部将房彦藻向东扩张,先后攻克了安陆(今湖北安陆市)、汝南(今河南汝南县)、淮安(今河南泌阳市)、济阳(今河南南考县东北)等郡。一时间,黄河以南的郡县悉数落入瓦岗军之手。接下来,李密自然把目光转向了那个最大的、也是最后的目标——东都洛阳。

这一年四月,李密命新附的孟让率部突袭东都,在东市整整劫掠了一夜,一直到次日黎明才呼啸而去。等到隋军回过神来时,原本繁荣富庶的东市商业区早已被夷为平地。

此次行动虽然只是突袭,并未占领东都,却给东都的留守朝廷和周边郡县造成了极大的恐慌。数日后,巩县县令杨孝和举城投降李密。不久,负责把守虎牢关(今河南荥阳市西)的裴仁基也向李密献关投诚。李密大喜过望,马上封他为上柱国、河东公。

让李密感到欣喜的,还不仅仅是得到虎牢关和裴仁基,而是顺带得到了他麾下的一员猛将——秦叔宝。

秦叔宝,名琼,以字行世。齐州历城(今山东济南历城区)人,早年在隋将来护儿帐下,深得来护儿赏识。秦叔宝的母亲过世的时候,来护儿还特地遣使慰问,令左右大感诧异:“家中有丧事的人多了去了,将军从不过问,为何独独为秦叔宝之母吊唁?”来护儿回答:“此人勇悍,加有志节,必当自取富贵,岂得以卑贱处之!”(《旧唐书·秦叔宝传》)

差不多在秦叔宝归附李密的同时,还有一个传奇人物也来到了瓦岗。在历代有关隋唐的演义和评书中,这个人一直具有很高的知名度,用“妇孺皆知”来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

这个人就是程咬金。

时至今日,中国老百姓对“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程咬金的三板斧”这些俗谚依然耳熟能详、津津乐道。可在正史中,程咬金使用的武器却不是笨拙的斧头,而是灵活的长矛;他使用“程咬金”这个搞笑名字的时间也很短,加入瓦岗不久就改了一个很严肃的名字——程知节,此后也一直以此名行世。可是,程咬金这个名字基本上家喻户晓,但“程知节”在民间却鲜为人知。

虽然,秦叔宝和程知节的生平不像演义描述的那么色彩斑斓,但是在隋末唐初波澜壮阔的历史上,他们也的确是响当当的人物。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秦叔宝和程知节的名字也始终绑在一起,联袂演绎了一幕幕乱世英雄的成长历程——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瓦岗覆灭,他们一起归降了王世充;后来,他们不满王世充的为人,又向唐朝投诚,效力于秦王李世民;武德九年(公元626年),他们又追随李世民参与了玄武门之变;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他们又一同进入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行列。

秦叔宝和程知节来到瓦岗后,李密立刻任命他们为骠骑将军,统领麾下最精锐的八千名“内军”。李密时常对人夸口:“我这八千精锐,足以抵挡百万大军!”

大业十三年,李密的麾下可谓兵强马壮、人才济济,然而,他一心想夺取的东都也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因为,此时的东都还驻守着二十多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隋朝正规军。要消灭他们,谈何容易?

不过,在李密看来,这二十多万守军固然是东都留守朝廷的雄厚资本,但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包袱。道理很简单——这二十多万人每天都要吃饭。

几年来,这支数量庞大的军队一直依赖于东都附近的两大军粮储备基地:兴洛仓和回洛仓(今河南偃师县北)。如今,兴洛仓早已被李密占据,下一步,只要李密再把回洛仓拿下来,就能把东都这二十多万军队活活困死!

这才是攻取东都的上上之策,李密想。

敌之要点即我之要点。大业十三年初夏,瓦岗军与隋军围绕着回洛仓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

四月十三日,李密命裴仁基和孟让率二万人进攻回洛仓,迅速将其攻克。洛阳的隋军立刻出兵反攻,将裴仁基击败。

裴仁基撤退后,李密马上亲率大军击退隋军,再次占据回洛仓,随后分兵进攻偃师(今河南偃师县)和金镛(旧洛阳西北部)。李密的计划是一鼓作气占领这两座城池,然后与回洛形成一个战略协防的犄角,同时又能达到肃清洛阳外围、缩紧包围圈的目的。

然而,瓦岗军在偃师和金镛却遭到了隋军的顽强抵抗。眼看这两座城池在短时间内难以攻克,而回洛仓又无险可守,李密只好在四月十五日放弃回洛,撤回洛口。

李密的撤兵对东都而言无疑是一大福音,因为此时的洛阳城已经断粮数日了。越王杨侗当机立断,趁李密回洛口喘息休整的间隙,命军队前往回洛仓运粮。

为了防止瓦岗军突袭,杨侗一共派出了九支部队,在洛阳到回洛仓的一路上严防死守,终于把回洛仓中的一部分粮食运回了东都。当长长的车队满载而归的时候,杨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有了这些救命的粮食,他就能死守东都,和李密打持久战!

让隋军在眼皮底下运回了粮食,李密大为恼怒。四月十九日,李密亲率三万人马再次占领了回洛仓,并挖掘壕沟,修筑城墙,发誓不让隋军再从这里得到一颗粮食。

杨侗急命光禄大夫段达等人率七万大军进攻李密。四月二十一日,两军在回洛仓北面会战,隋军战败,撤回洛阳。

眼看东都已经岌岌可危,杨侗慌忙派遣太常丞元善达赶赴江都,向杨广告急。元善达不辱使命,穿越重重险阻抵达江都,终于见到了天子杨广,声泪俱下地汇报了东都的严峻形势,并请求杨广速还东都。

杨广一听,大为不悦。

近臣虞世基注意到了杨广阴郁的脸色。他知道,天子最不想听见盗贼猖獗的消息。过去,他也曾在这方面作过诤谏,可无一例外地触逆了龙鳞,后来虞世基就学乖了,只一心一意取悦天子,于是君臣关系变得十分融洽。

这一次,虞世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他轻描淡写地对杨广说:“年少的越王,被这些人给诳骗了!倘若形势果真如此严峻,元善达又何由至此?”

杨广大怒:“元善达这小子,竟然敢当廷欺君!”于是立刻命他前往东阳郡(今浙江金华市),名义上是让他去征集粮草,其实是叫他去送死。很快,元善达就在半路上被变民军杀了。从此,再也没人敢跟天子提起东都的情况。

没人来报忧,天下自然就太平了。元善达带来的不愉快,转眼就被杨广抛到了九霄云外,江都的离宫依旧一派歌舞升平。

正当杨广沉浸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的这一年,河东、陇西、河西、江南等地迅速崛起了一个个割据政权:他们是刘武周、梁师都、郭子和、薛举、李轨、萧铣。

这是意欲颠覆隋朝的第二波力量。

相对于大业七年到大业十二年的那一波反隋浪潮,大业十三年掀起的这一波,显然动静更大,来势更猛。而且,这几个核心人物的能量和号召力,也远比此前那些暴民更为巨大!

刘武周,马邑(今山西朔州市)人,少年时“骁勇善射,交通豪侠”,后随军东征高丽,以军功授建节校尉,后调任马邑郡鹰扬府校尉。马邑郡太守王仁恭视其为英雄,让他当了自己的亲兵队长。不久,刘武周因职务之便与王仁恭的侍妾私通,因担心事情泄露,便纠集同郡豪杰刺杀了王仁恭,然后自称太守,并投靠了东突厥。大业十三年三月下旬,刘武周登基称帝,改元天兴。

梁师都,夏州朔方(今陕西横山县)人,世代为郡中豪族,本人曾在隋军中担任鹰扬郎将。大业十三年春,梁师都率数十名徒众刺杀郡丞唐宗,据郡而反,并自称大丞相,北连突厥。同年三月,梁师都登基称帝,国号为梁,定都朔方,改元永隆。

郭子和,同州蒲城(今陕西蒲城县)人,曾在隋禁军任职,因罪贬谪榆林郡(今内蒙古托克托县),正逢当地爆发饥荒,人心思变,郭子和便暗中结交了十八个不怕死的弟兄,攻击郡城,生擒了郡丞王才,以不恤百姓之罪将其斩首,并开仓赈粮,随后自称永乐王,改元正平,南连梁师都,北附东突厥。

薛举,河东汾阳人,随其父徙居金城(今甘肃兰州市),家财万贯,是边境一大富豪,早年任金城府校尉。大业十三年四月,薛举和儿子薛仁果发动兵变,占领县城,自称西秦霸王,改元秦兴。同年夏,薛举接连攻克枹(bāo)罕(今甘肃临夏市)、岷山(今甘肃舟曲县西)、西平(今青海乐都县)、浇河(今青海贵德县)等郡,尽有陇西之地,部众增至十三万人。同年七月,薛举登基称帝。

李轨,武威姑臧(今甘肃武威市)人,原任鹰扬府司马,大业十三年,与好友曹珍、梁硕等人发动兵变,据守郡城,自称河西大凉王,改元安乐,设置百官,并于次年登基称帝。

萧铣,梁朝皇室后裔,早年落魄,靠替人抄书勉强糊口。杨广登基后,萧氏被立为皇后,萧铣才靠外戚的关系当上了罗川(今湖南湘阴县东)县令。大业十三年,萧铣在董景珍、雷世猛等少壮军官的拥立下,据巴陵郡(今湖南岳阳市)起事,自称梁王,改元凤鸣。次年四月,萧铣称帝,国号为梁,一切典章制度皆依梁朝旧制。

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

公元617年,大隋帝国山河裂变、乾坤倒转,一个又一个乱世英雄争先恐后地浮出了历史水面。很显然,这些来自帝国内部的军官、富豪、贵族、外戚起兵的目的,与前期造反的那些底层民众截然不同——他们不是为了向朝廷争取生存权,而是为了向杨广争夺统治权!所以一旦起兵,他们便会迫不及待地分疆裂土、称帝称王,向隋朝的统治合法性发起强烈的挑战。

此外,这些原本便已掌握了一定的政治和经济资源,并且拥有相当军事实力的新一波叛乱者,在战场上的表现也远非前期的农民军可比。换言之,大业七年到大业十二年间的农民起义,充其量只是拉开隋朝灭亡的序幕而已,最终颠覆隋朝社稷、重建帝国政治、决定历史走向的,只能是来自帝国体制内部的这批精英!

大业十三年,大隋帝国已经风雨飘摇,迷失的隋鹿正在等待着新的主人。

这一年五月,一个拥兵一方、实力雄厚的封疆大吏,在耐心地蛰伏数年,冷静地纵观天下大势之后,终于迟缓而坚定地出手了。

他,就是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