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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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邹守益“戒惧”之旨及其家学(1)

江西古称江右,王阳明一生军事、政治、学术活动,与江西甚有关系,概括其一生学术宗旨的“致良知”即揭自江西。阳明在江西弟子众多,其中学行皆著者,有邹守益、欧阳德、聂豹、罗洪先、刘文敏、刘邦采、王时槐、胡直、宋仪望等数十人。其学术虽不无异同,但大体倾向于良知经锻炼后方可恃任,主张归寂主静、收摄保聚等修养方法,与直任先天良知的王龙溪绝不类。黄宗羲曾说:“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明儒学案·姚江学案一》)。

邹守益是最能体现江右学风的学者之一。

邹守益(1491—1562)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安福人,正德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宸濠反,曾从阳明往征,襄赞军事。世宗朝,因大礼议上疏忤旨,下诏狱,谪广德州判官。擢礼部郎中,累官至南京国子祭酒。因直言忤上意,落职。家居二十余年,周流讲学。卒赠礼部右侍郎,谥文庄。其著作由门人编为《东廓邹先生文集》十二卷、《东廓先生遗稿》十三卷。

邹守益初见阳明,求为父撰写墓志,听阳明讲学,破数年之疑,于是拜阳明为师。后两次至越见阳明,别后阳明寄书数封,眷念殷殷。门人问其故,阳明答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传习录》下)其学行深得阳明赞许。

一“戒惧”宗旨

邹守益之学,以“戒惧”为宗旨。戒惧出自《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原意为时时提撕警觉,不使心稍有所忽。即使极隐微之地,亦不敢懈怠间断。朱熹区分戒惧和慎独,认为戒惧是意念未生起时提撕警觉,慎独是意念生起而人不知时谨慎小心。王阳明不同意朱熹这种区分,认为:“只是一个功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传习录》上)阳明这个观点,本于他的良知常精常明,无有灭息之时的理论。邹守益继承了阳明这一思想,把戒惧作为道德修养功夫的全部内容。在邹守益这里,戒惧也即孔门所谓“敬”,他说:

圣门要旨,只在修己以敬。敬也者,良知之精明而不杂于尘俗也。戒慎恐惧,常精常明,则出门如宾,承事如祭。故道千乘之国,直以敬事为纲领。(《简胡鹿崖巨卿》,《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

敬、戒惧,目的在于不使良知污坏,保持精明状态;只有良知精明,才能流行所至皆合理,是非判断皆中节。在邹守益,戒惧是功夫,良知是本体。良知本体即天理,其流行自有天然之中,他说:

良知精明处,自有天然一定之则,可行则行,可止则止,真是鸢飞鱼跃,天机活泼;初无妨碍,初无拣择。所患者好名好利之私,一障其精明,则糠秕迷目,天地为之易位矣。(《答周顺之》,《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

良知本精明无蔽,功夫在戒惧以去其障蔽。故邹守益之戒惧说,实即复性:“吾心本体,精明灵觉,浩浩乎日月之常照,渊渊乎江河之长流。其有所障蔽,有所滞碍,扫而决之,复见本体。古人所以造次于是、颠沛于是,正欲完此常照、常明之体耳。”(《简君亮伯广诸友》,《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

邹守益把戒惧与《大学》的“明明德”联系起来,认为良知即明德,戒惧即明明德功夫,他说:

明德之明,人人完足,遇亲而孝,遇君而忠,遇朋友而信,无往非明德之流行;流行之合宜处谓之善,其障蔽而壅塞处谓之不善。学问之道无他,去其不善以归于善而已矣。(《简鲍复之》,《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

邹守益所谓良知,与王阳明大致相同,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对本具之善性的自觉,即阳明所谓“所性之觉”,二是主体的是非判断功能及其准则。求得“所性之觉”,亦惟在“明心”;明心之功,即去其障蔽以复其本体,而非对本体有所损益,他说:

良知之教,乃从天命之性,指其精神灵觉而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无往而非良知之运用。故戒惧以致中和,则可以位育;扩充四端,则可以保四海。初无不足之患,所患者未能明耳。好问好察以用中矣,诵诗书以尚友也,前言往行以蓄德也,皆求明之功也。及其明也,只是原初明也,非合天下古今之明而增益之也。(《复夏太仆敦夫》,《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

邹守益这里以天命之性为四端之情之所出,性是情的根据,情是性的运用。他的戒惧以致中和,是负面功夫;扩充四端,是正面功夫。戒惧是“格其非心”,扩充四端是致良知,致良知即格物。故邹守益说:“博文格物,即戒惧扩充,一个功夫,非有二也。”(《复夏太仆敦夫》,《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此亦王阳明“博文即约礼”、“道问学即尊德性”之义。

邹守益功夫全在下学上用,而下学即所以上达,故主张体用合一、寂感合一,反对离感求寂,他说:

寂感无二时,体用无二界,如称名与字。然称名而字在其中,称字而名在其中。故中和有二称,而慎独无二功。(《简余柳溪》,《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

统只戒惧慎独一功,用在感时即用在寂时,寂感体用不二,说一则另一自然包含其中。邹守益反对以寂为本来面目,以感应、运用为寂体之效验并因而专用功于寂,感上着不得功夫的观点,认为这种见解割裂寂感的体用关系,倚于感则为逐外,倚于寂则为专内,均于本性之体用不二有弊。所以他主张在日常人伦庶物上戒惧慎独,此便是下学上达功夫。他说:

人伦庶物,日与吾相接,无一刻离得。故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兢业不肯放过,如织丝者丝丝入扣,无一丝可断,乃是经纶大经。(《龙华会语》,《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七)

胸中一有所不安,自戒自惧,正是时时下学,时时上达,准四海,俟百圣,合德合明。(《青原赠处》,《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二)

邹守益主张寂感体用如一,他反对超越动静的绝对“静”。在他看来,当时学者对周敦颐“主静”之旨理解多有误,他指出,主静不是离动静、超动静,而是心无有私欲的本来状态。本来状态自身虽静,但它却是主宰、管辖万事万物的枢纽,它是静而未尝静,动静一如的。他说:“一物不留,却是万物毕照。一物不留,是常寂之体;万物毕照,是常感之用。”(《邹守益集》第733页)人心的这种寂感体用不二的性质,邹守益认为来自“天”,天人合一,天理是人事的原则,天是人效法取象的范型。天本身无声无臭,从这个方面说,它是无极;但无声无臭的天却纲维万化,天运无一息之停,天机活泼,万物各极其性,从这方面说,是太极。人效法天,圣人之心无私欲杂入,仁义中正时时流行,无一时或停而人伦日用以成。从其无欲说,是“不睹不闻”,从其仁义中正时时流行说,是“莫显莫见”。故邹守益说:“知太极本无极,则识天道之妙;知仁义中正而主静,则识圣学之全。”(《邹守益集》第733页)他认为,“真性超脱之机”,须从无极太极悟入:“无极而太极”不过是从四时常行、百物常生处见太极,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处见真性。他认为这个意思,与王阳明上达不离下学,体用动静通一无二的精神一致。但须时时戒惧,使良知精明,然后心本具之理自然流行。

邹守益主动静体用一如,他认为戒惧不能离开人的感性欲望,离开感性欲望,戒惧功夫便着空。友人刘师泉曾把声色货利比做雾霭魑魅,邹守益对此持截然相反的意见。他认为喜好声色货利是人的本性,声色货利本身并不是恶,只要做到心地廓然大公,物来使之皆合理,则声色货利并非心体的障蔽,他说:“形色天性,初非嗜欲,惟圣践形。只是大公顺应之,无往非日月,无往非郊野鸾凤。”(《简刘师泉君亮》,《东廓邹先生文集》卷六)这同王阳明“七情顺其自然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和“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传习录》下)的思想是一致的。邹守益认为,戒惧以使心廓然大公,保持良知本体,则声色货利各得其宜,这是“导”的方法。强禁绝使之不生,是“遏”的方法。他同意导欲而反对制欲。

由此,邹守益反对宋儒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分别,认为二者本一,在气质之性上才可以见天命之性,离开气质之性,无处求天命之性,他说:

天性与气质,更无二件。人此身都是气质用事:目之能视,耳之能听,口之能言,手足之能持行,皆是气质。天性从此处流行,气质与天性一滚出来,如何说得“论性不论气”!除却气质,何处求天地之性?(《东廓语录》,《明儒学案》第345页)

就是说,天地之性就是气质之性的合理处。但欲得天理,须先有戒惧功夫,使判断是非的良知精明无蔽。所以邹守益反复强调:“中和不在戒惧外,只是喜怒哀乐大公顺应处。位育不在中和外,只是大公顺应与君臣父子交接处。”(《邹守益集》第731页)

从以上所述看,邹守益论良知本体,论戒惧慎独功夫,论心本体之寂感体用如一,论下学上达,论性情关系,皆本阳明一贯宗旨。阳明立教,虽据弟子之根器利钝、所得深浅随机指授,重点有所不同,特别是晚年学问臻于化境,立说更为随意,与早年差别甚大。但若统观,则非无一贯之旨。得阳明一贯之旨、平实功夫者,以邹守益为最,故刘宗周曾说:“东廓以独知为良知,以戒惧慎独为致良知之功,此是师门本旨。而学焉者失之,渐流入猖狂一路,惟东廓斤斤以身体之,便将此意做实落功夫,卓然守圣矩,无少畔援。诸所论者,皆不落他人训诂良知窠臼,阳明之教,率赖以不敝,可谓有功师门矣。”(《明儒学案·师说》)刘宗周这个评论,虽说是为纠正王学的偏弊而发,但对照邹守益学行实际,是颇为中肯的。

二对同门偏离阳明本旨的批评

邹守益以继承阳明真实宗旨为己任,反对割裂体用、寂感、先天后天,浙中王龙溪之纯任先天,钱德洪之专在后天意念上用功及江右聂豹之离感求寂三家,为邹守益所力辟,他尝说:

越中之论,诚有过高者,忘言绝意之辩,向亦骇之。(《复聂双江文蔚》,《东廓邹先生文集》卷五)年来一种高妙,口谈不思不勉、从容中道精蕴,却怕戒惧拘束,如流落三家村里,争描画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于自家受用,无丝毫干涉。(《冲玄录》,《邹守益集》第743页)

此处“越中之论,诚有过高者”不仅指王龙溪。黄宗羲说:“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明儒学案》第333页)可见“持论过高者”非止一人,但王龙溪的学说可为代表。在邹守益看来,先天派争言本体,忽略功夫。而欲本体流行无弊,须先有戒惧功夫,使心之本体常精常明。没有戒惧功夫,说是性体流行,实则难免物欲之杂。不思不勉、从容中道是上乘功夫,如无戒惧慎独为前提,则只逞私意而已。人所真实受用者,是经验中的形下事物,而理会形下,正所以达形上本体。讳言形下功夫,则本体只是一种悬想。终日悬想,不着实际,终是玩弄光影。惩忿窒欲,迁善改过,皆致良知实功;若以此为第二义,专任先天良知,不加排壅决阻之功,则非阳明本旨。